Obscura
阿爾弗雷德˙瓊斯正陷入難以預期的苦惱之中,好吧,也許也不是這麼難以預期,如果他有再多用點心處理的話,事情大概不會變成這樣。但如今是清晨十一點,他站在自己的客廳裡,感到人生有什麼部份被永遠的改變了,這得從前一天晚上開始說起。
昨天稍早,他們擊敗了遠從波士頓前來進行友誼賽的球隊,當晚就與那些波士頓男孩們一同擠進一間小酒吧慶祝並哀悼這場賽事結果。在把那些外地人送回旅館以後,阿爾弗雷德又繼續與幾個朋友喝了第二輪,等到他勉強回到自己公寓的那條街時,已經超過凌晨一點了。
他就是在那裡發現那個男孩,一個介於停車場與回收廠房的小轉角,阿爾弗雷德其實是因為踩到他才會發現在陰影處原來躺著一個男孩。他發出了一點兒呻吟,但看起來完全沒有清醒過來,那個男孩在地上翻了個身,把比較脆弱的胸腹向著地面,雙腿也縮了起來。
阿爾弗雷德原本不打算理會這個醉鬼,但現在是十一月的隆冬,而這個男孩只穿著單薄的襯衫與長褲。想到自己如果沒有拒絕路德維希再待一回的邀約,自己也很可能在回家路上像這個模樣隨便地倒在哪個地方,阿爾弗雷德最後決定供給他一張沙發,僅此而已,沒有別的了。
那個男孩就像他看起來的那樣輕,即使自己也半醉著,阿爾弗雷德沒有花太多力氣就把他拉了起來。在他站起來的那個瞬間他就吐了出來,讓阿爾弗雷德也跟著摔在地上,阿爾弗雷德一邊咒罵一邊等他吐完,同時清理著身上的髒污。他們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的穿過那條小巷,終於來到了阿爾弗雷德的家。
阿爾弗雷德把那個男孩如他所預計地丟到沙發上,感到比剛走出酒吧時還要疲累得多,他想如果現在再讓他作一次決定,他絕對會把這個傢伙留在路上。他短暫的想到如果明早他比這個男孩還要晚醒過來會有哪些麻煩,他的音響還滿昂貴的,但他的蘋果電腦在房間裡,他不太可能在有人侵入他房間的情況下還沒醒來。但這個男孩現在醉得像是他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所以最後阿爾弗雷德決定再也不管這麼多的回自己床上睡覺。
他第一次醒過來時是早上八點,出乎他意料得早,也許帶了一個陌生人回家比阿爾弗雷德以為的還要令他憂心。他走到客廳去看看情況,那個男孩滾到了客廳地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吐了一次,當然他沒來的及找到他不可能知道在哪裡的洗手間。阿爾弗雷德翻了個白眼,慶幸自己不是那種會鋪地毯的人。而如果這還不算太糟的話,除此之外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可以讓他足夠安心回去繼續睡到中午。
第二次醒來時阿爾弗雷德幾乎忘了那個吐在他家客廳的傢伙,像是往常在宿醉後的早晨活動,刷牙洗臉,抓了幾把冰塊放進玻璃杯裡,喝了一杯冰水與一杯可樂,然後他發現那個昨晚帶回來的男孩。他在他身邊蹲下,試著叫了他幾聲,然後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阿爾弗雷德想到他昨晚也這麼覺得,他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這很明顯,看來他死了。
經過阿爾弗雷德不算專業但應該與事實相差不遠的評估,他應該是被自己的嘔吐物悶死了。這種死因有時會出現在某些醉到極點的人身上,他曾經在電視上看過。聽說有些搖滾明星也是這樣死的,但阿爾弗雷德以為那是因為他們嗑了藥。仔細想想這個男孩可能也嗑了藥,他當然不會知道,這都得等驗屍解剖以後才能確定,阿爾弗雷德想他到時候可以在獄中的報紙上得知後續消息。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報警,但他不確定自己能怎麼解釋這個事況。如果他聽起來太驚慌正如他現在所是的,也許他會口誤說出一些不利自己的言論,而這卷報案錄音很可能會成為法庭上的證物之一。再怎麼說,一個年輕男孩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家裏,絕對不是什麼你能寫在履歷表裡的好事,最好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這種事最好根本就不要發生。
經過十幾分鐘焦躁的後悔與忙亂以後,阿爾弗雷德覺得對這個男孩有點基礎的認識也許會有幫助。他開始在他的口袋裡找他的皮夾或是任何證件,最後在他的褲子後袋裡找到那個褐色的短夾。駕照上的年齡是二十三歲,真是該死,照片上的他甚至看起來更年輕,有頭蓬鬆的金髮,綠色眼睛,真不敢相信照片上的這個人是個酒鬼,真不敢相信他現在已經死了。
阿爾弗雷德上網搜尋更多關於亞瑟˙柯克蘭的資料,知道他是個州立大學的碩士生,主修西方歷史。他找到幾篇他寫過的專欄文章,甚至還有幾首短詩,但阿爾弗雷德現在實在沒有什麼讀詩的心情。如果他是個學生,那麼他很有可能住在學校宿舍,或是有個室友,那麼他失蹤的事很快就會被發現了。
這件事當然會被發現,阿爾弗雷德想,但只要不是在他家客廳被發現就不會是什麼問題。他決定把這個男孩擺回他發現他的地方,也就是半條街外的那個街口,然後自然會有人發現他,或是阿爾弗雷德也可以自己打個匿名電話給警察。
決定了以後,阿爾弗雷德隨便換了件衣服,套上他昨天穿的牛仔褲,開始想要怎麼把亞瑟搬到那裡去。他原本想還是不要改變他的衣著,但拖著一個吐得滿胸的人移動反而更引人注意。阿爾弗雷德在衣櫃裡找了一件自己的襯衫想替亞瑟換上,但他們的尺寸不合,再說,他終於認清自己的行動有多麼大意,這可能讓執法人員循線追回他身上。他不確定亞瑟的死到底會不會被警察調查,畢竟這只是一樁意外,但他最好還是不要冒任何險。
最後他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裡買了一件和亞瑟原本穿著很像的白色襯衫,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大費周章,只是為了馬上就要被他丟到街上的一具屍體,也許他只是多少想要補償這個男孩,但他不喜歡這個念頭。
當他回到公寓時,菲利奇亞諾就站在自己家門前,天知道他該死的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想要把他打昏,也許那樣他還可以少花點唇舌解釋所有事。
「哦,你回來得剛好,」菲利奇亞諾說,「我正準備進去找你,路德說你大概還沒醒。」
「這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隨後看見菲利奇亞諾手上的鑰匙,「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
「之前莉莉絲跟你分手時,她要我還給你的。」菲利奇亞諾不以為然的說,「你說不用了,我就自己留著囉,想說也許有一天會用到。」
「…你還是還給我好了。」阿爾弗雷德從菲利奇亞諾手裡把鑰匙拿過來,吞了吞口水,「你到底來幹嘛?路德要你來找我的嗎?」
「羅馬諾要我來的。」菲利奇亞諾說,「他說他有幾張光碟在你這裡,不是消遣的那種,是之前比賽的錄影,他得寄回去給教練。」
「呃,好。」阿爾弗雷德說,「我去拿給你,你在外面等我。」
「我可以幫你找。」菲利奇亞諾提議說,「這樣比較快,我哥他是用義大利文寫的註解,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是哪一片。」
「不用,真的不用。」阿爾弗雷德擋在門前,一隻手握住了門把,「我還是自己找好了,我有修過義大利文,真的。」
「是嗎?我倒不知道。」菲利奇亞諾質疑的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只聽得懂『笨蛋』和『我愛你』。」
「總之你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拿出來給你。」阿爾弗雷德很快的閃進房裡,好好的鎖上了門,試著不去理會菲利奇亞諾在外頭不滿的抗議與敲門聲。他把購物袋丟在餐桌上,走進房間裡花了幾分鐘翻找那幾片光碟,但要不了多久他就放棄了,最後決定把整個資料夾的光碟都交給菲利奇亞諾。
「這裡大概有超過一百片光碟。」菲利奇亞諾看著手上的厚殼夾,「我還要去找路德和基爾伯特,不想帶著這麼重的東西跑來跑去!你還說你會義大利文!」
「它們並不重,總之你拿到你要的東西了,可以走了。」阿爾弗雷德催促著菲利奇亞諾,並守在門邊看著他邊發牢騷邊走下樓梯,確定他離開了這棟大樓,不會在下個街角碰上阿爾弗雷德與他還躺在客廳的屍體。
他回過頭替亞瑟換衣服,很滿意自己選了正確的尺寸,同時對自己居然還有自我讚賞的情緒感到有些訝異。他想他不能背著亞瑟走到街角,用抱的更奇怪,也許還是只能把他放在車後座。但阿爾弗雷德很快的想到他昨晚把車停在酒吧外,他可以走路過去牽回來,但在菲利奇亞諾事件以後他實在不敢貿然離開公寓,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支前女友的鑰匙流落在外頭,他決定等這件事結束以後就要去換個新鎖。
更實際的是,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不能在這種週末下午隨便把屍體丟棄在大街上,當然,這是個明顯的事實。他的社區在凌晨一點時也許街上鮮有人煙,但白日裡的車輛在任何時段都密集得不會有什麼空檔,足以讓他完成整個棄屍的過程,更別提那些總是太有好奇心的路人,如果他在那種情況下被逮住,事情就變得更難解釋了。
阿爾弗雷德開始思考一些其他處理掉屍體的可能性,他可以把他燒掉,唔,應該說是火葬,但在被警察找上前他可能會先招來消防隊。或者是把他埋起來,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小公園,但他不可能在那些與狗玩飛盤的人群間自顧自的在草坪上挖洞。如果他可以把亞瑟分屍,運送的過程就會變得輕鬆的多,但那實在太可怕了,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殺人兇手。
最後他在亞瑟寫過的一篇論文裡得到靈感,那是一篇關於大航海時代的船隻考證,因此阿爾弗雷德猜想亞瑟應該滿喜歡海的。他把亞瑟的身體用海灘巾裹起來,暫且藏在儲藏室裡,然後招了計程車回酒吧取車。如果他沒辦法讓亞瑟被自然的發現,也許還是盡量讓他不要這麼容易的被發現比較好。現在是十一月深冬,海灣應該不會有什麼泳客。
當他打開儲藏室的門時,阿爾弗雷德不能否認他有一瞬間希望亞瑟已經不在那裡了,也許這全是他的一個夢,他只是還沒起床喝他的可樂與水。但那也只有一瞬間,阿爾弗雷德很快的認命搬動亞瑟的身體。從公寓到樓下車門之間的距離遠得可怕,好像有馬拉松跑道那樣長,尤其他又為了避人耳目而把車停在後巷。好在亞瑟很輕,他不費太多力氣就可以快速移動,他覺得亞瑟似乎比他活著的時候又輕了一些。
阿爾弗雷德一路朝著海的方向開,為了避開可能的臨檢而盡量選車少的小路走,因此等到他終於抵達理想的棄屍地點時,已經超過下午五點了。他把他的藍色龐第克停在一個小招牌後面,靠近海灘的位置,面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海洋,除了幾隻遠方的海鳥以外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他把亞瑟從車後座裡抱出來,雖然這裡一個人都沒有,但阿爾弗雷德想也許還是等到天色再暗一點再行動會比較好。他與他的屍體就暫時坐在沙灘上,像是兩個不合時宜的渡假客享受著最後的冬日陽光。阿爾弗雷德去年也來過這個海灘,不過是在比較適合游水的淺灘地區,夏日的午後總是擠著許多人,他除了色彩鮮艷的比基尼之外根本不記得太多海景。
但現在很安靜,簡直是一片死寂,沒有那些女孩的嘻笑聲吸引目光,他可以很清楚的聽見海浪一波波地打在岸上,幾乎連那些小石頭滾下海面的聲音都聽得見。波浪嘩啦嘩啦的在沙灘上碎開,然後又一鼓作氣的收回去,刷的一聲,只留下靜謐,阿爾弗雷德突然感到有點恐懼,並發現這可能是他今天醒過來以後第一次有這種純粹的感覺。
他把蓋著亞瑟的海灘巾掀開來,第一次好好的看他的臉。昨天晚上他太醉也太累了,根本不記得這個男孩長得怎麼樣,而今天上午他又太驚嚇了,潛意識裡避免去看他死亡的面孔。太陽的底端開始碰觸到海平面,但天空還沒完全變成帶著紫的橘紅色,亞瑟看起來不是很痛苦。
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以為自己還會在那個路口因頭痛或寒冷而醒過來,然後在清晨五點的路上尋找一輛願意載他回家的計程車。不知道亞瑟在這之前的人生是怎麼樣的,看起來他過得並不輕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的顴骨上有些瘀傷,指關節也比手指的其他部位來得厚,是經常使用拳頭的典型特徵,他曾經為了生活很努力的在奮鬥。
「我希望你喜歡海。」阿爾弗雷德說,他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語,但反正也不會有其他人聽見,他不在意,「但恐怕你也不會有更多意見了。」
很奇怪事情發生以來他還沒有真正的感到害怕,這指的是阿爾弗雷德並不是一個特別大膽或反應遲鈍的人,相反的他時常被那些幽靈或鬼怪的故事嚇到。但在亞瑟躺在車後座時他並沒有一再的回頭確認他沒有突然坐起來,或是現在突然對他說起話什麼的。他原本以為是因為自己無愧於亞瑟,所以不用害怕他會來報復自己的關係,但事實不是這麼樣子。
「真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我沒有和死掉的你一起坐在這裡等日落。」阿爾弗雷德把臉埋進他環抱著的雙膝之間,感到海風帶著細砂一陣陣的吹在他的皮膚上,「如果你沒有喝那麼多就好了,你的朋友應該幫你叫計程車,或是送你回家。要是我沒有喝那麼多就好了,我應該幫你叫計程車,或是把你帶去警察局。或是如果我有多看顧你一下的話,如果我有替你翻身就好了,如果我不是又回去睡覺就好了,我真的很希望事情不是變成這個樣子。」
阿爾弗雷德停頓了一會兒,雖然他依然沒有抬起頭,但如果亞瑟現在可以對他說話,他想他一定不會嚇到,相反的,他會欣喜若狂。但這樁事件至今都沒有在太遲之前好轉,感覺像是從飛機上被拋下來的一顆籃球,以加速度不斷向地面最低點逼近,最後沉入深深的海底。
「你應該和我一樣活著,」阿爾弗雷德又看了看亞瑟,並抬起手把他發燙的眼淚擦掉,「但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到底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們在越來越冷的沙灘上又待了十五分鐘,然後阿爾弗雷德決定是時候了。他把亞瑟的身體抱起來,在這種冬天他很快就開始僵硬了,但要搬運他還不是太困難。在他踩進水裡時,阿爾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氣,海水比他想像得還要冰冷,也許不到攝氏五度,因此在把亞瑟放進海裡時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很快的想到亞瑟現在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阿爾弗雷德試著把亞瑟的身體往海裡推,但海浪一再地把他打回來,最後阿爾弗雷德不得不決定他必須把亞瑟送到更遠的地方。他把上衣和牛仔褲脫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在比較淺的地方先打了一會兒的水,然後才開始往外海游。他一邊推著亞瑟的身體一邊游,海面上閃著夕陽最後的波光,他們好像正在往一個更明亮的地方游去,往太陽沉入海洋的地方靠近。
等他們到了海面比較穩定的區域,海浪的方向不是這麼明顯,阿爾弗雷德想亞瑟應該不會再被推回岸邊了。太陽已經完全在海際線下消失,西方的天空只剩下一點餘暉,阿爾弗雷德想他必須開始往回游了,此時他才真正的感到恐懼。
他想到他必須把亞瑟一個人留在這裡,也許永遠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發現他,這個念頭讓他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在這些短暫且混亂的思考中,海浪平穩的起伏把他與亞瑟越拉越遠,阿爾弗雷德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他不應該就這樣丟下亞瑟。他試著往亞瑟的方向游過去,但海水真的太冷了,而他也游得太久了。日落後海上變暗的速度似乎是原來的十倍,他很快就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人在這片黑色汪洋裡孤單的踩著水,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們在這裡。
阿爾弗雷德最後精疲力盡的回到岸上,距離他脫下衣服的地方有幾十公尺的距離。他冷得牙齒打顫,只好用那塊原本包著亞瑟的海灘巾蓋住自己。他回到車上打開暖氣,希望現在手上能有杯熱咖啡,但很多事都不會照期望那樣發展。他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車前窗外的整片海景,不確定自己在等待什麼。夜裡的海洋是一片漆黑,事實上他什麼都看不見。
兩天後阿爾弗雷德來到亞瑟˙柯克蘭的宿舍門口,牆上沒有門鈴,而他也沒有敲門的打算。門板上斜倚著一個扁平的包裹,也許是他死前訂的書,房裡沒有一點聲響。
經過兩天的心驚膽顫與惴惴不安,阿爾弗雷德厭倦了每個小時都查閱海防警衛隊的相關新聞,也許亞瑟已經被海潮送到智利去了,他只知道那是個海岸線很長的國家。無論如何,他決定他不能這麼度過他往後的人生,他從亞瑟的皮夾裡找到一些會員卡,他的學生證,以及一張留給拾獲者的字條,寫著他的地址與手機號碼。
宿舍走廊上學生們來來往往,阿爾弗雷德沒辦法撬開門潛入亞瑟的宿舍。最好的打算是他在亞瑟的電話簿或手提電腦裡找到他家人的聯絡方式,縱然他還沒想好要怎麼向他爸媽開口,坦白自己把他們的死兒子丟到海裡去了,但如果他一直是個思慮周到的人,事情大概也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阿爾弗雷德打算等到晚上再回來,而在那之前他可以去找點東西吃。在他準備離開前,他又默記了一會兒亞瑟房間的位置,以便他在夜裡回來時可以更迅速的找到正確的門。某個男孩奇怪的經過他身邊,從地上把亞瑟的包裹撿了起來。
「你找柯克蘭?」那個男孩拿著包裹,正對著阿爾弗雷德詢問,「我認識你嗎?」
「不,」阿爾弗雷德有些驚慌的誠實回答,「我只是經過。」
「哦,你是新生?轉學生?」那個男孩伸出手,溫柔的笑了笑,「我是法蘭西斯˙博納富瓦,這一層的宿舍長,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我只想問你,親愛的宿舍長,你為什麼拿著我的包裹?」另一個男孩從阿爾弗雷德身邊經過,從法蘭西斯手上把包裹搶了過去。阿爾弗雷德雖然只看見他的側面,但在心中很快的認定這個男孩就是亞瑟˙柯克蘭,或至少長得就像那些證件照上的亞瑟˙柯克蘭。阿爾弗雷德盯著這個活生生的亞瑟不放,感覺自己置身在某部B級恐怖電影中,有一種想要確認亞瑟用腳走路的衝動,但又不敢驚動還沒注意到自己的亞瑟。
「他看起來真的是來找你的。」法蘭西斯看著阿爾弗雷德凝固的呆滯表情,又看了身邊的亞瑟一眼,「像是你的超級粉絲,會長。」
「什麼?」亞瑟轉過身,光是這一個小動作也讓阿爾弗雷德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阿爾弗雷德在口袋裡摸了摸,拿出亞瑟的皮夾,而這對亞瑟來說似乎就解釋了一切,即使阿爾弗雷德仍然是一頭霧水。
「噢,你撿到我的皮夾!」亞瑟露出了一個簡單的微笑,並有禮的讓阿爾弗雷德繼續把他的皮夾拿在手上,「真麻煩你還特地送回來,其實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就好了,我會親自過去拿。」
亞瑟拿出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邀請阿爾弗雷德跟著他進去,表示如果時間不是太匆忙的話,他可以先替他泡一杯茶,然後再討論謝禮的事宜。阿爾弗雷德求救般的回頭看了一眼剛剛那個宿舍長,但法蘭西斯已經離開了,恐怕現下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皮夾放在桌上就可以了,你可以先坐下。」亞瑟替他拉開一張輕便的折疊椅,把他的外衣掛在衣帽架上,並回頭看了一眼阿爾弗雷德,確定他沒有什麼外套要一併收放。他動作俐落地開始燒水,在茶罐裡舀茶葉,熟練的擺出兩套茶碟。
所以這就是亞瑟活著的模樣,阿爾弗雷德仿若在夢中對自己說話。他有個簡單但整齊的小房間,一張小餐桌與另一張半疊滿書的書桌,床鋪對側是一整片書櫃以及更多的書,阿爾弗雷德想到他是歷史系的,當然需要許多書。
「請問你要加糖嗎?」亞瑟走過來,把阿爾弗雷德的茶碟放在他面前,「或許我直接把糖罐放在這裡好了,請等一下,我去拿糖匙。」
亞瑟把他允諾的糖罐與糖匙帶了過來,自己也在阿爾弗雷德對面坐下,似乎不太在意阿爾弗雷德的木訥寡言。他喝了口茶以後打開皮夾,從夾層裡把所有的現鈔都拿出來,放在桌面上推向阿爾弗雷德的位置。
「不知道你是否遠道而來,希望這筆金額足夠支付你的交通費,」亞瑟說,看著阿爾弗雷德依然盯著他不放的眼神,又補上了一句,「我希望你明白,這並不包括謝禮的部份。」
「不,」阿爾弗雷德說,雙手放在膝上,覺得自己還沒有把握能拿起這個細緻的小茶杯而不把茶濺出來,「這與什麼謝禮的沒有關係。」
「我了解。」亞瑟皺起了眉,提起手指在唇上壓了壓,似乎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你不是在垃圾筒或什麼地方撿到的,是嗎?你見過我哥哥了?他有向你勒索嗎?」
「什麼?」阿爾弗雷德抬起頭說,「你哥哥?」
「是的,他長得和我很像,金髮綠眼,但比我高一些,左邊臉頰上有一道小傷口。」亞瑟往自己眼下的位置指了指,也就是那個阿爾弗雷德以為是瘀傷的傷口,「老實說,這幾天我一直聯絡不上他,雖然這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但如果能知道他最後的下落,也許我可以猜到他把我的精裝書拿去哪家當舖了。」
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盡量裝作毫不在意地攪著他的紅茶,有一種難以名狀,想要掉淚的衝動。這個亞瑟,他是說,現在活著的這個亞瑟,看起來是個謹慎且知所進退的人,如果是讓他來處理那樁意外,他一定會處理得很好,事情一定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如今阿爾弗雷德已經把他的部份搞砸過了,而現在是亞瑟的部份,雖然感覺像是亞瑟有了第二次機會,但阿爾弗雷德知道這其實是他的第二次機會,那個死掉的男孩並沒有的第二次機會。
「亞瑟,」阿爾弗雷德說,抬起雙手來握住亞瑟遞給他的茶杯,熱茶的溫度很快溫暖了他冰冷的指尖,像是他在面對海岸的車上期待的那杯熱飲,縱然紅茶並不是咖啡,但許多事情總不會如預期那樣發展,「我想,我可以告訴你。」
阿爾弗雷德˙瓊斯正陷入難以預期的苦惱之中,好吧,也許也不是這麼難以預期,如果他有再多用點心處理的話,事情大概不會變成這樣。但如今是清晨十一點,他站在自己的客廳裡,感到人生有什麼部份被永遠的改變了,這得從前一天晚上開始說起。
昨天稍早,他們擊敗了遠從波士頓前來進行友誼賽的球隊,當晚就與那些波士頓男孩們一同擠進一間小酒吧慶祝並哀悼這場賽事結果。在把那些外地人送回旅館以後,阿爾弗雷德又繼續與幾個朋友喝了第二輪,等到他勉強回到自己公寓的那條街時,已經超過凌晨一點了。
他就是在那裡發現那個男孩,一個介於停車場與回收廠房的小轉角,阿爾弗雷德其實是因為踩到他才會發現在陰影處原來躺著一個男孩。他發出了一點兒呻吟,但看起來完全沒有清醒過來,那個男孩在地上翻了個身,把比較脆弱的胸腹向著地面,雙腿也縮了起來。
阿爾弗雷德原本不打算理會這個醉鬼,但現在是十一月的隆冬,而這個男孩只穿著單薄的襯衫與長褲。想到自己如果沒有拒絕路德維希再待一回的邀約,自己也很可能在回家路上像這個模樣隨便地倒在哪個地方,阿爾弗雷德最後決定供給他一張沙發,僅此而已,沒有別的了。
那個男孩就像他看起來的那樣輕,即使自己也半醉著,阿爾弗雷德沒有花太多力氣就把他拉了起來。在他站起來的那個瞬間他就吐了出來,讓阿爾弗雷德也跟著摔在地上,阿爾弗雷德一邊咒罵一邊等他吐完,同時清理著身上的髒污。他們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的穿過那條小巷,終於來到了阿爾弗雷德的家。
阿爾弗雷德把那個男孩如他所預計地丟到沙發上,感到比剛走出酒吧時還要疲累得多,他想如果現在再讓他作一次決定,他絕對會把這個傢伙留在路上。他短暫的想到如果明早他比這個男孩還要晚醒過來會有哪些麻煩,他的音響還滿昂貴的,但他的蘋果電腦在房間裡,他不太可能在有人侵入他房間的情況下還沒醒來。但這個男孩現在醉得像是他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所以最後阿爾弗雷德決定再也不管這麼多的回自己床上睡覺。
他第一次醒過來時是早上八點,出乎他意料得早,也許帶了一個陌生人回家比阿爾弗雷德以為的還要令他憂心。他走到客廳去看看情況,那個男孩滾到了客廳地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吐了一次,當然他沒來的及找到他不可能知道在哪裡的洗手間。阿爾弗雷德翻了個白眼,慶幸自己不是那種會鋪地毯的人。而如果這還不算太糟的話,除此之外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可以讓他足夠安心回去繼續睡到中午。
第二次醒來時阿爾弗雷德幾乎忘了那個吐在他家客廳的傢伙,像是往常在宿醉後的早晨活動,刷牙洗臉,抓了幾把冰塊放進玻璃杯裡,喝了一杯冰水與一杯可樂,然後他發現那個昨晚帶回來的男孩。他在他身邊蹲下,試著叫了他幾聲,然後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阿爾弗雷德想到他昨晚也這麼覺得,他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這很明顯,看來他死了。
經過阿爾弗雷德不算專業但應該與事實相差不遠的評估,他應該是被自己的嘔吐物悶死了。這種死因有時會出現在某些醉到極點的人身上,他曾經在電視上看過。聽說有些搖滾明星也是這樣死的,但阿爾弗雷德以為那是因為他們嗑了藥。仔細想想這個男孩可能也嗑了藥,他當然不會知道,這都得等驗屍解剖以後才能確定,阿爾弗雷德想他到時候可以在獄中的報紙上得知後續消息。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報警,但他不確定自己能怎麼解釋這個事況。如果他聽起來太驚慌正如他現在所是的,也許他會口誤說出一些不利自己的言論,而這卷報案錄音很可能會成為法庭上的證物之一。再怎麼說,一個年輕男孩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家裏,絕對不是什麼你能寫在履歷表裡的好事,最好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這種事最好根本就不要發生。
經過十幾分鐘焦躁的後悔與忙亂以後,阿爾弗雷德覺得對這個男孩有點基礎的認識也許會有幫助。他開始在他的口袋裡找他的皮夾或是任何證件,最後在他的褲子後袋裡找到那個褐色的短夾。駕照上的年齡是二十三歲,真是該死,照片上的他甚至看起來更年輕,有頭蓬鬆的金髮,綠色眼睛,真不敢相信照片上的這個人是個酒鬼,真不敢相信他現在已經死了。
阿爾弗雷德上網搜尋更多關於亞瑟˙柯克蘭的資料,知道他是個州立大學的碩士生,主修西方歷史。他找到幾篇他寫過的專欄文章,甚至還有幾首短詩,但阿爾弗雷德現在實在沒有什麼讀詩的心情。如果他是個學生,那麼他很有可能住在學校宿舍,或是有個室友,那麼他失蹤的事很快就會被發現了。
這件事當然會被發現,阿爾弗雷德想,但只要不是在他家客廳被發現就不會是什麼問題。他決定把這個男孩擺回他發現他的地方,也就是半條街外的那個街口,然後自然會有人發現他,或是阿爾弗雷德也可以自己打個匿名電話給警察。
決定了以後,阿爾弗雷德隨便換了件衣服,套上他昨天穿的牛仔褲,開始想要怎麼把亞瑟搬到那裡去。他原本想還是不要改變他的衣著,但拖著一個吐得滿胸的人移動反而更引人注意。阿爾弗雷德在衣櫃裡找了一件自己的襯衫想替亞瑟換上,但他們的尺寸不合,再說,他終於認清自己的行動有多麼大意,這可能讓執法人員循線追回他身上。他不確定亞瑟的死到底會不會被警察調查,畢竟這只是一樁意外,但他最好還是不要冒任何險。
最後他跑到最近的百貨公司裡買了一件和亞瑟原本穿著很像的白色襯衫,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大費周章,只是為了馬上就要被他丟到街上的一具屍體,也許他只是多少想要補償這個男孩,但他不喜歡這個念頭。
當他回到公寓時,菲利奇亞諾就站在自己家門前,天知道他該死的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什麼。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想要把他打昏,也許那樣他還可以少花點唇舌解釋所有事。
「哦,你回來得剛好,」菲利奇亞諾說,「我正準備進去找你,路德說你大概還沒醒。」
「這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隨後看見菲利奇亞諾手上的鑰匙,「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
「之前莉莉絲跟你分手時,她要我還給你的。」菲利奇亞諾不以為然的說,「你說不用了,我就自己留著囉,想說也許有一天會用到。」
「…你還是還給我好了。」阿爾弗雷德從菲利奇亞諾手裡把鑰匙拿過來,吞了吞口水,「你到底來幹嘛?路德要你來找我的嗎?」
「羅馬諾要我來的。」菲利奇亞諾說,「他說他有幾張光碟在你這裡,不是消遣的那種,是之前比賽的錄影,他得寄回去給教練。」
「呃,好。」阿爾弗雷德說,「我去拿給你,你在外面等我。」
「我可以幫你找。」菲利奇亞諾提議說,「這樣比較快,我哥他是用義大利文寫的註解,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是哪一片。」
「不用,真的不用。」阿爾弗雷德擋在門前,一隻手握住了門把,「我還是自己找好了,我有修過義大利文,真的。」
「是嗎?我倒不知道。」菲利奇亞諾質疑的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只聽得懂『笨蛋』和『我愛你』。」
「總之你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拿出來給你。」阿爾弗雷德很快的閃進房裡,好好的鎖上了門,試著不去理會菲利奇亞諾在外頭不滿的抗議與敲門聲。他把購物袋丟在餐桌上,走進房間裡花了幾分鐘翻找那幾片光碟,但要不了多久他就放棄了,最後決定把整個資料夾的光碟都交給菲利奇亞諾。
「這裡大概有超過一百片光碟。」菲利奇亞諾看著手上的厚殼夾,「我還要去找路德和基爾伯特,不想帶著這麼重的東西跑來跑去!你還說你會義大利文!」
「它們並不重,總之你拿到你要的東西了,可以走了。」阿爾弗雷德催促著菲利奇亞諾,並守在門邊看著他邊發牢騷邊走下樓梯,確定他離開了這棟大樓,不會在下個街角碰上阿爾弗雷德與他還躺在客廳的屍體。
他回過頭替亞瑟換衣服,很滿意自己選了正確的尺寸,同時對自己居然還有自我讚賞的情緒感到有些訝異。他想他不能背著亞瑟走到街角,用抱的更奇怪,也許還是只能把他放在車後座。但阿爾弗雷德很快的想到他昨晚把車停在酒吧外,他可以走路過去牽回來,但在菲利奇亞諾事件以後他實在不敢貿然離開公寓,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支前女友的鑰匙流落在外頭,他決定等這件事結束以後就要去換個新鎖。
更實際的是,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不能在這種週末下午隨便把屍體丟棄在大街上,當然,這是個明顯的事實。他的社區在凌晨一點時也許街上鮮有人煙,但白日裡的車輛在任何時段都密集得不會有什麼空檔,足以讓他完成整個棄屍的過程,更別提那些總是太有好奇心的路人,如果他在那種情況下被逮住,事情就變得更難解釋了。
阿爾弗雷德開始思考一些其他處理掉屍體的可能性,他可以把他燒掉,唔,應該說是火葬,但在被警察找上前他可能會先招來消防隊。或者是把他埋起來,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小公園,但他不可能在那些與狗玩飛盤的人群間自顧自的在草坪上挖洞。如果他可以把亞瑟分屍,運送的過程就會變得輕鬆的多,但那實在太可怕了,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殺人兇手。
最後他在亞瑟寫過的一篇論文裡得到靈感,那是一篇關於大航海時代的船隻考證,因此阿爾弗雷德猜想亞瑟應該滿喜歡海的。他把亞瑟的身體用海灘巾裹起來,暫且藏在儲藏室裡,然後招了計程車回酒吧取車。如果他沒辦法讓亞瑟被自然的發現,也許還是盡量讓他不要這麼容易的被發現比較好。現在是十一月深冬,海灣應該不會有什麼泳客。
當他打開儲藏室的門時,阿爾弗雷德不能否認他有一瞬間希望亞瑟已經不在那裡了,也許這全是他的一個夢,他只是還沒起床喝他的可樂與水。但那也只有一瞬間,阿爾弗雷德很快的認命搬動亞瑟的身體。從公寓到樓下車門之間的距離遠得可怕,好像有馬拉松跑道那樣長,尤其他又為了避人耳目而把車停在後巷。好在亞瑟很輕,他不費太多力氣就可以快速移動,他覺得亞瑟似乎比他活著的時候又輕了一些。
阿爾弗雷德一路朝著海的方向開,為了避開可能的臨檢而盡量選車少的小路走,因此等到他終於抵達理想的棄屍地點時,已經超過下午五點了。他把他的藍色龐第克停在一個小招牌後面,靠近海灘的位置,面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海洋,除了幾隻遠方的海鳥以外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他把亞瑟從車後座裡抱出來,雖然這裡一個人都沒有,但阿爾弗雷德想也許還是等到天色再暗一點再行動會比較好。他與他的屍體就暫時坐在沙灘上,像是兩個不合時宜的渡假客享受著最後的冬日陽光。阿爾弗雷德去年也來過這個海灘,不過是在比較適合游水的淺灘地區,夏日的午後總是擠著許多人,他除了色彩鮮艷的比基尼之外根本不記得太多海景。
但現在很安靜,簡直是一片死寂,沒有那些女孩的嘻笑聲吸引目光,他可以很清楚的聽見海浪一波波地打在岸上,幾乎連那些小石頭滾下海面的聲音都聽得見。波浪嘩啦嘩啦的在沙灘上碎開,然後又一鼓作氣的收回去,刷的一聲,只留下靜謐,阿爾弗雷德突然感到有點恐懼,並發現這可能是他今天醒過來以後第一次有這種純粹的感覺。
他把蓋著亞瑟的海灘巾掀開來,第一次好好的看他的臉。昨天晚上他太醉也太累了,根本不記得這個男孩長得怎麼樣,而今天上午他又太驚嚇了,潛意識裡避免去看他死亡的面孔。太陽的底端開始碰觸到海平面,但天空還沒完全變成帶著紫的橘紅色,亞瑟看起來不是很痛苦。
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以為自己還會在那個路口因頭痛或寒冷而醒過來,然後在清晨五點的路上尋找一輛願意載他回家的計程車。不知道亞瑟在這之前的人生是怎麼樣的,看起來他過得並不輕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的顴骨上有些瘀傷,指關節也比手指的其他部位來得厚,是經常使用拳頭的典型特徵,他曾經為了生活很努力的在奮鬥。
「我希望你喜歡海。」阿爾弗雷德說,他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語,但反正也不會有其他人聽見,他不在意,「但恐怕你也不會有更多意見了。」
很奇怪事情發生以來他還沒有真正的感到害怕,這指的是阿爾弗雷德並不是一個特別大膽或反應遲鈍的人,相反的他時常被那些幽靈或鬼怪的故事嚇到。但在亞瑟躺在車後座時他並沒有一再的回頭確認他沒有突然坐起來,或是現在突然對他說起話什麼的。他原本以為是因為自己無愧於亞瑟,所以不用害怕他會來報復自己的關係,但事實不是這麼樣子。
「真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我沒有和死掉的你一起坐在這裡等日落。」阿爾弗雷德把臉埋進他環抱著的雙膝之間,感到海風帶著細砂一陣陣的吹在他的皮膚上,「如果你沒有喝那麼多就好了,你的朋友應該幫你叫計程車,或是送你回家。要是我沒有喝那麼多就好了,我應該幫你叫計程車,或是把你帶去警察局。或是如果我有多看顧你一下的話,如果我有替你翻身就好了,如果我不是又回去睡覺就好了,我真的很希望事情不是變成這個樣子。」
阿爾弗雷德停頓了一會兒,雖然他依然沒有抬起頭,但如果亞瑟現在可以對他說話,他想他一定不會嚇到,相反的,他會欣喜若狂。但這樁事件至今都沒有在太遲之前好轉,感覺像是從飛機上被拋下來的一顆籃球,以加速度不斷向地面最低點逼近,最後沉入深深的海底。
「你應該和我一樣活著,」阿爾弗雷德又看了看亞瑟,並抬起手把他發燙的眼淚擦掉,「但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到底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們在越來越冷的沙灘上又待了十五分鐘,然後阿爾弗雷德決定是時候了。他把亞瑟的身體抱起來,在這種冬天他很快就開始僵硬了,但要搬運他還不是太困難。在他踩進水裡時,阿爾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氣,海水比他想像得還要冰冷,也許不到攝氏五度,因此在把亞瑟放進海裡時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很快的想到亞瑟現在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阿爾弗雷德試著把亞瑟的身體往海裡推,但海浪一再地把他打回來,最後阿爾弗雷德不得不決定他必須把亞瑟送到更遠的地方。他把上衣和牛仔褲脫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在比較淺的地方先打了一會兒的水,然後才開始往外海游。他一邊推著亞瑟的身體一邊游,海面上閃著夕陽最後的波光,他們好像正在往一個更明亮的地方游去,往太陽沉入海洋的地方靠近。
等他們到了海面比較穩定的區域,海浪的方向不是這麼明顯,阿爾弗雷德想亞瑟應該不會再被推回岸邊了。太陽已經完全在海際線下消失,西方的天空只剩下一點餘暉,阿爾弗雷德想他必須開始往回游了,此時他才真正的感到恐懼。
他想到他必須把亞瑟一個人留在這裡,也許永遠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發現他,這個念頭讓他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在這些短暫且混亂的思考中,海浪平穩的起伏把他與亞瑟越拉越遠,阿爾弗雷德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他不應該就這樣丟下亞瑟。他試著往亞瑟的方向游過去,但海水真的太冷了,而他也游得太久了。日落後海上變暗的速度似乎是原來的十倍,他很快就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人在這片黑色汪洋裡孤單的踩著水,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們在這裡。
阿爾弗雷德最後精疲力盡的回到岸上,距離他脫下衣服的地方有幾十公尺的距離。他冷得牙齒打顫,只好用那塊原本包著亞瑟的海灘巾蓋住自己。他回到車上打開暖氣,希望現在手上能有杯熱咖啡,但很多事都不會照期望那樣發展。他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車前窗外的整片海景,不確定自己在等待什麼。夜裡的海洋是一片漆黑,事實上他什麼都看不見。
兩天後阿爾弗雷德來到亞瑟˙柯克蘭的宿舍門口,牆上沒有門鈴,而他也沒有敲門的打算。門板上斜倚著一個扁平的包裹,也許是他死前訂的書,房裡沒有一點聲響。
經過兩天的心驚膽顫與惴惴不安,阿爾弗雷德厭倦了每個小時都查閱海防警衛隊的相關新聞,也許亞瑟已經被海潮送到智利去了,他只知道那是個海岸線很長的國家。無論如何,他決定他不能這麼度過他往後的人生,他從亞瑟的皮夾裡找到一些會員卡,他的學生證,以及一張留給拾獲者的字條,寫著他的地址與手機號碼。
宿舍走廊上學生們來來往往,阿爾弗雷德沒辦法撬開門潛入亞瑟的宿舍。最好的打算是他在亞瑟的電話簿或手提電腦裡找到他家人的聯絡方式,縱然他還沒想好要怎麼向他爸媽開口,坦白自己把他們的死兒子丟到海裡去了,但如果他一直是個思慮周到的人,事情大概也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阿爾弗雷德打算等到晚上再回來,而在那之前他可以去找點東西吃。在他準備離開前,他又默記了一會兒亞瑟房間的位置,以便他在夜裡回來時可以更迅速的找到正確的門。某個男孩奇怪的經過他身邊,從地上把亞瑟的包裹撿了起來。
「你找柯克蘭?」那個男孩拿著包裹,正對著阿爾弗雷德詢問,「我認識你嗎?」
「不,」阿爾弗雷德有些驚慌的誠實回答,「我只是經過。」
「哦,你是新生?轉學生?」那個男孩伸出手,溫柔的笑了笑,「我是法蘭西斯˙博納富瓦,這一層的宿舍長,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我只想問你,親愛的宿舍長,你為什麼拿著我的包裹?」另一個男孩從阿爾弗雷德身邊經過,從法蘭西斯手上把包裹搶了過去。阿爾弗雷德雖然只看見他的側面,但在心中很快的認定這個男孩就是亞瑟˙柯克蘭,或至少長得就像那些證件照上的亞瑟˙柯克蘭。阿爾弗雷德盯著這個活生生的亞瑟不放,感覺自己置身在某部B級恐怖電影中,有一種想要確認亞瑟用腳走路的衝動,但又不敢驚動還沒注意到自己的亞瑟。
「他看起來真的是來找你的。」法蘭西斯看著阿爾弗雷德凝固的呆滯表情,又看了身邊的亞瑟一眼,「像是你的超級粉絲,會長。」
「什麼?」亞瑟轉過身,光是這一個小動作也讓阿爾弗雷德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阿爾弗雷德在口袋裡摸了摸,拿出亞瑟的皮夾,而這對亞瑟來說似乎就解釋了一切,即使阿爾弗雷德仍然是一頭霧水。
「噢,你撿到我的皮夾!」亞瑟露出了一個簡單的微笑,並有禮的讓阿爾弗雷德繼續把他的皮夾拿在手上,「真麻煩你還特地送回來,其實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就好了,我會親自過去拿。」
亞瑟拿出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邀請阿爾弗雷德跟著他進去,表示如果時間不是太匆忙的話,他可以先替他泡一杯茶,然後再討論謝禮的事宜。阿爾弗雷德求救般的回頭看了一眼剛剛那個宿舍長,但法蘭西斯已經離開了,恐怕現下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皮夾放在桌上就可以了,你可以先坐下。」亞瑟替他拉開一張輕便的折疊椅,把他的外衣掛在衣帽架上,並回頭看了一眼阿爾弗雷德,確定他沒有什麼外套要一併收放。他動作俐落地開始燒水,在茶罐裡舀茶葉,熟練的擺出兩套茶碟。
所以這就是亞瑟活著的模樣,阿爾弗雷德仿若在夢中對自己說話。他有個簡單但整齊的小房間,一張小餐桌與另一張半疊滿書的書桌,床鋪對側是一整片書櫃以及更多的書,阿爾弗雷德想到他是歷史系的,當然需要許多書。
「請問你要加糖嗎?」亞瑟走過來,把阿爾弗雷德的茶碟放在他面前,「或許我直接把糖罐放在這裡好了,請等一下,我去拿糖匙。」
亞瑟把他允諾的糖罐與糖匙帶了過來,自己也在阿爾弗雷德對面坐下,似乎不太在意阿爾弗雷德的木訥寡言。他喝了口茶以後打開皮夾,從夾層裡把所有的現鈔都拿出來,放在桌面上推向阿爾弗雷德的位置。
「不知道你是否遠道而來,希望這筆金額足夠支付你的交通費,」亞瑟說,看著阿爾弗雷德依然盯著他不放的眼神,又補上了一句,「我希望你明白,這並不包括謝禮的部份。」
「不,」阿爾弗雷德說,雙手放在膝上,覺得自己還沒有把握能拿起這個細緻的小茶杯而不把茶濺出來,「這與什麼謝禮的沒有關係。」
「我了解。」亞瑟皺起了眉,提起手指在唇上壓了壓,似乎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你不是在垃圾筒或什麼地方撿到的,是嗎?你見過我哥哥了?他有向你勒索嗎?」
「什麼?」阿爾弗雷德抬起頭說,「你哥哥?」
「是的,他長得和我很像,金髮綠眼,但比我高一些,左邊臉頰上有一道小傷口。」亞瑟往自己眼下的位置指了指,也就是那個阿爾弗雷德以為是瘀傷的傷口,「老實說,這幾天我一直聯絡不上他,雖然這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但如果能知道他最後的下落,也許我可以猜到他把我的精裝書拿去哪家當舖了。」
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盡量裝作毫不在意地攪著他的紅茶,有一種難以名狀,想要掉淚的衝動。這個亞瑟,他是說,現在活著的這個亞瑟,看起來是個謹慎且知所進退的人,如果是讓他來處理那樁意外,他一定會處理得很好,事情一定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如今阿爾弗雷德已經把他的部份搞砸過了,而現在是亞瑟的部份,雖然感覺像是亞瑟有了第二次機會,但阿爾弗雷德知道這其實是他的第二次機會,那個死掉的男孩並沒有的第二次機會。
「亞瑟,」阿爾弗雷德說,抬起雙手來握住亞瑟遞給他的茶杯,熱茶的溫度很快溫暖了他冰冷的指尖,像是他在面對海岸的車上期待的那杯熱飲,縱然紅茶並不是咖啡,但許多事情總不會如預期那樣發展,「我想,我可以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