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es
我在19歲那年認識亞瑟,他不是我第一個認識的英國人,但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美/國人,至少他是這麼說的。那時候我傾向於相信所有他說的話,因此常常被他騙得團團轉,我不太確定是他故意捉弄我,或是我本來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關係。
那時亞瑟23歲,我一眼就知道在我之前他一定交過許多女友(及男友),因為他就是那種會在第一眼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人。我說我知道有很多,但不知道有那麼多。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不會比我更多,我很少遇見前女友(及男友)的數目比我更多的人。但亞瑟說,那是因為我比他年輕的關係。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亞瑟說,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因為我輸了,而他贏了,「也會有像我這樣多的前女友,以及男友。」
我當時覺得亞瑟還滿溫柔的,因為他想讓我好過一點。但過了幾天以後我突然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對勁,如果我在23歲前要累積到像亞瑟那樣多的前女友(及男友),代表我還有大概十五個未來的女友(及男友),也就是說,我得先和亞瑟分手,才能開始趕我的進度。我突然發現亞瑟不是在安慰我,他想說的其實是:「那數目並不重要,我們也不會在一起多久的。」
發現亞瑟言外之意的當天下午我就去買了一對訂婚戒指,還在去亞瑟宿舍的路上買了99朵玫瑰花。現在的我一定不會作那種事,現在的我可能會先打電話給亞瑟,直接問他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或至少我也會確認他在宿舍,並且是一個人在房間裡,然後才會那麼作。但當時的我只有19歲,生理上是19歲,心理可能只有9歲,只知道一種把喜歡的人永遠留在身邊的作法,就是跟他結婚。
於是我把戒指放進口袋,花則留在車裡,因為它們太多了我一個人拿不動。我想可以等到亞瑟答應和我結婚以後,我們再一起下來拿。很奇怪我根本沒想過亞瑟可能會拒絕我,就像9歲時很少人可以理解為什麼住在隔壁的馬丁會有兩個爸爸,我想我到那個時候都還不太理解。我用他拷貝給我的鑰匙開了門,亞瑟就站在那裡,穿著緊身牛仔褲與黑色T恤,看起來很正,但床上還坐著另一個很正的女孩。
「阿爾弗雷德?」亞瑟叫了我的名字,表情不太像抓姦現場的劈腿男友,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感到稍微高興一點,「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是一個很會判讀場合情勢的人,但就算是9歲的我也知道那不是適合跪下來和亞瑟求婚的適當時機。因此亞瑟急切的疑問目光讓我感到很焦躁,我只好看著那個坐在床上的女孩,我發現她也看著我,她的目光甚至比亞瑟更擾人。
「阿爾弗雷德?」她也叫了我的名字,好像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似的,「你這傢伙是誰啊?」
我得先說,我不討厭貝蒂。我現在不討厭她,但那個當下我真是討厭死她了。她是很美,胸部很大,但她坐在我男朋友的床上,還對我露出看見嘔吐物的表情,再美的女人看見嘔吐物都不會露出太討人喜歡的表情。
「阿爾弗雷德是我朋友。」亞瑟說。這下我變成他朋友了,真棒,一瞬間他就替我們拉長了個別前女友(及男友)的名單,可惜我們的差距還是沒縮短,「阿爾弗雷德,你先回去好嗎?我晚一點再跟你解釋。」
「你要跟他解釋什麼?」貝蒂轉回去看著亞瑟,我想她就是不想讓我有機會說話,「啊哈,我知道了,他是你的新男友,是吧?你這次是上面那個,還是下面那個?」
這下我知道貝蒂是誰了,很明顯,她是亞瑟的前女友,雖然我不確定有多前面,但絕對比我還前面。我有點想回答她的問題,但亞瑟再度打斷了我,我想他們就是不想讓我有機會說話。
「阿爾弗雷德,我拜託你先回去好嗎?」亞瑟走過來,推著我的肩膀。有一部分的我想聽他的話離開,也許一路開到阿拉斯加去再也不回來,但也有一部分的我想留下來,確保我的(前)男友不會和他的前女友立刻搞起來。我不知道,雖然亞瑟感覺已經和我分手了,但我一時還沒辦法不愛他,也因此不想看見他和別人做愛,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他想的話,他就可以留下來。」貝蒂說,「停止你煩人的控制欲好嗎,亞瑟?如果阿爾弗雷德想留在這裡,他就可以留在這裡,這件事和他也有關係。」
我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討厭貝蒂,但她說的這句話絕對有助於加速這個過程。亞瑟的確是個煩人的控制狂,而有個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人一起這麼說,這感覺還不錯。而且她說我可以留下來,雖然我不太確定她會有什麼事和我有關係。
「聽著,你們都是。」貝蒂整理了一下她的瀏海,「我懷了亞瑟的小孩,而且我決定要把他留下來。」
我還沒有很清楚的說過亞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有著一頭暗金色的短髮,綠色眼睛,身高比我矮兩公分,骨架也比我小上一點。他喜歡讀詩,喜歡搖滾樂,喜歡喝酒但酒量不是很好,最後這一點讓他無意間生了一個小孩。
說真的,在知道亞瑟的酒品以及性愛的習慣以後,我很訝異他直到23歲才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也許在這之前的女孩都有吃避孕藥,或是偷偷去打掉了,又或者他之前都只和男孩上床。
「我根本連有和貝蒂上床都忘了,怎麼可能會記得戴保險套?」
在貝蒂去上洗手間的空檔,亞瑟試圖向我解釋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基本上就是他喝醉了,然後射在貝蒂身體裡,我還期待聽見別的原因嗎?
「如果你不想要小孩的話,」我對亞瑟說,「沒有戴保險套就是不能幹這檔事。」
「哦?是嗎?」亞瑟說,「你自己想幹的時候,怎麼就不是這麼說了?」
「但我沒有把你的肚子搞大,」我說,「因為你不會懷孕,該死,亞瑟,現在問題不是我愛不愛戴套,問題是你搞了一個小孩出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亞瑟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在我進門前十分鐘才知道這件事,貝蒂在那前五十分鐘才剛下飛機。雖然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有六十歲,但智商與人生經驗這種東西好像是不能以加法計算的,可能要用減法或除法算。亞瑟說他倒真的很希望他只有六歲,或是三歲,至少那時他只需要煩惱該含左手拇指或右手拇指,而不會是一個在前女友肚子裡的嬰兒。
「她不想打掉嗎?」我偷偷往門口看了一眼,確定貝蒂還沒回來,「應該還來的及吧?她肚子都還沒變大。」
「如果她想,她就不會飛到美/國來了。」亞瑟說,「而且你也聽見她剛剛說的了,她要生下來。」
「那你呢?孩子生下來後你怎麼辦?你要跟她結婚嗎?」
我原本還想說,如果你需要戒指和花的話,我可以借你。它們原本是我自己要用的,但現在看來你比我更需要。但我想在那之後亞瑟大概沒機會還我,所以我最後決定還是不要借給他。
在亞瑟回答我之前,貝蒂回來了。亞瑟看起來鬆了一口氣,我想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他們開始討論一些我沒聽過的人名,好像是他們在倫敦的共同朋友。雖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但聽起來除了亞瑟和醫生以外,沒有其他人知道貝蒂懷孕的事。
「我們得先替妳找間旅館。」我聽見亞瑟這麼對貝蒂說,貝蒂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得不承認那讓我有點開心,「我知道我該抱歉,但妳真的不能住我這裡。這只是間學生宿舍,一個孕婦不能住在這裡。」
「好啊,」貝蒂把雙手疊在胸前,「我想這代表你會幫我出八個月的住宿費,一個孕婦至少應該住在五星級的旅館吧?我在飛機上看過旅遊指南了,這附近就有一間,你覺得怎麼樣?」
「妳連一分錢都沒帶就來美國了嗎?」亞瑟說,「讓我猜猜,妳除了肚子裡的小孩以外就什麼都沒帶了是嗎?」
「你以為我喜歡帶著個小孩跑來跑去嗎?」貝蒂說,「你這他媽的混帳!」
因為他們看起來就要打起來了,我只好站在亞瑟前面替他擋住貝蒂的拳頭。雖然我說他們看起來像是準備互毆,但事實上只有貝蒂在揍亞瑟。我的力氣很大,如果去抓貝蒂的手可能會把她弄傷,因此我只好把亞瑟藏在我背後。她毫不猶豫的一拳揍在我的鼻子上。
「噢。」我聽見貝蒂說,「我…我很抱歉,阿爾弗雷德。」
她是該抱歉,因為她把亞瑟茶几下的地毯弄髒了,我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那些還在增加的污漬是我的血。而又要等到亞瑟拿出他的手帕想替我止血時,我們才發現貝蒂把我的鼻樑打斷了。
亞瑟想要帶我去看醫生,但我們不能把貝蒂一個人丟在宿舍裡,因此我們打算三個人一起去。但直到電梯門口,我才想到我的車根本載不下那麼多人,更別提還要加上貝蒂的行李,因為後座裡放滿了玫瑰花。
「等等,亞瑟,」我一邊用嘴巴呼吸,一邊對亞瑟說,「我…我跟貝蒂去就好了,你留在這裡好了。」
亞瑟一臉奇怪的看著我,根本不了解我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作出了多麼明智的決定。我當然不能讓亞瑟看見那些玫瑰,他雖然不是特別聰明,但有時候第六感極準。就算他沒馬上猜到,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他解釋那些玫瑰是哪來的,至少不想在貝蒂面前對他解釋。但我也不想讓他和貝蒂獨處,天知道這個可以一拳打斷別人鼻樑的孕婦會對我的(前)男友做出什麼事?所以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和貝蒂一起去,你得承認,這個決定在當下的邏輯推論下看來是還滿不錯的。
貝蒂沒什麼意見,她好像有點怕血,自從我開始流血以後就沒再說什麼話。而亞瑟看起來也是一團混亂,他們都聽我的指揮行事,於是亞瑟回到樓上去,而貝蒂上了我的車。因為參加校隊的關係,其實我還滿常受些小傷的,這種程度的疼痛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在急診室等了一會兒以後,我覺得骨頭應該沒有錯位,血也已經止了,我決定自己可以回家休養。
但是貝蒂還和我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我只好先帶她回我家,無疑的也是造成她後來住在我家整整八個月的直接原因。很多決定在當下看起來都很合理,甚至極為巧妙,事實上卻是暗含危機,並且是很大的危機。在貝蒂懷孕以後,為了面對許多事,她與亞瑟都被迫地迅速成熟,但成長最多的絕對是我。
大約在貝蒂住在我家五個多月以後,有一次亞瑟一進門就氣急敗壞的對我們大吼,問我們到底在幹什麼。當然我們什麼都沒幹,我怎麼可能會想要幹貝蒂?我們只是坐在我家沙發上,一邊吃我買回來的速食當午餐,一邊等亞瑟過來,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活動值得亞瑟大驚小怪的亂叫。
「你們知道胎教有多重要嗎?」亞瑟走到我的音響前面,把我的iPod關掉,「一個孕婦不能聽性手槍的歌!她的小孩長大可能會吸毒致死!」
「這麼說來,我也不能聽披頭四的歌了。」貝蒂說,「如果我不希望小孩被他的歌迷槍殺的話。」
跟貝蒂相處這件事一開始滿讓人害怕的,畢竟她一開始就打斷了我的鼻樑,更重要的是,她是個孕婦,懷的還是我男友的小孩。我從沒跟孕婦同居過,因此在貝蒂第一次晨吐時,我以為她是食物中毒。我立刻打電話給亞瑟,結果亞瑟說那應該是晨吐,我問他是不是有跟孕婦同居過,但亞瑟說他不需要和孕婦同居也知道這件事,為什麼不和孕婦同居也會知道這種事?
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時候的我幾乎相信所有亞瑟說的事,因此我想可能全世界超過二十歲的人都知道孕婦在早上會吐,但他們一定不知道孕婦其實隨時都會吐。亞瑟就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一起研究要怎麼阻止貝蒂把她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亞瑟在書上看見穀類可能會有用,他就來我家作全麥司康給貝蒂當早餐。
「那是什麼?」貝蒂虛弱的坐在我的床上,喝著亞瑟替她泡的紅茶。
「我做了一些全麥的司康。」亞瑟說,「阿爾弗雷德說妳吃什麼就吐什麼,我看書上說吃一些全麥的東西可能可以抑止這些症狀。」
「我光是看見那些司康就已經想吐了。」貝蒂說,「快點給我拿走。」
我不討厭貝蒂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和我對亞瑟的評價滿接近的,因此可以說她在許多觀點上都站在我這一邊。我曾經以為英國人都很愛足球,但貝蒂不是,並且和我一樣覺得提到足球,亞瑟就像個刻薄的瘋子。更別提他喝多了酒後的模樣,貝蒂指著她大起來的肚子,說她自己就深受其害,我們都哈哈大笑。年輕也許讓我們容易搞砸很多事,但也讓我們對這些被搞砸的事依然有著嬉鬧的心情。我們都比亞瑟年輕一點,因此亞瑟就比較沒有這種輕鬆的態度,我是到後來才知道他真的覺得很抱歉。
在貝蒂打斷我鼻樑的第二天,也就是貝蒂來我家借住的第二天清晨,亞瑟搭了最早班的巴士來我家。在沙發上睡了一晚讓我全身酸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得在沙發睡八個月,不然我就會更早一點去買沙發床。亞瑟帶了一盒茶葉要給我,我不知道他幹嘛帶這個來,我問他要不要喝咖啡,他說好。
「貝蒂醒了嗎?」
「看來是還沒。」
「謝謝。」亞瑟接過我遞給他的馬克杯,「謝謝你,阿爾。」
「嗯,不客氣。」我喝了一口咖啡,「我以為你通常都喝茶。」
「這不是茶。」亞瑟看了一眼他的杯子,然後放回桌面上。他轉著頭好像在找他帶來的茶盒,於是我把那個茶盒還給他。
「這是我的茶盒。」他說,「怎麼會在你這裡?」
亞瑟看起來比我還糟,像是一夜沒睡。我把杯子放下來,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膝蓋。
「我很抱歉。」他看著我,焦點看起來聚在我貼著紗布的鼻子上。
「不是很痛啦。」我說,「醫生也說沒事,沒關係啦。」
「你要和我分手嗎,阿爾。」
我一開始想說的是,我當然不會因為他的前女友把我鼻子打斷而和他分手。再說,貝蒂原本是想把亞瑟的鼻子打斷,又不是我的,應該是亞瑟想和她分手才對,不過亞瑟的確是已經跟她分手了。因此我才想到,亞瑟在說的應該是貝蒂懷孕的事。真幸好我沒有馬上就把第一句話說出來。但這個考慮的時間似乎讓亞瑟覺得我的意思就是「是」。
「我知道,這太誇張了。」亞瑟聳了聳肩,「沒人會想和一個還在照顧懷孕前女友的傢伙交往。我可以接受,真的,只是覺得…我真的不希望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我原本真的不希望…」
亞瑟突然哭了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並不是很聰明。那時候那99朵玫瑰還在我家客廳,我也沒任何時間與機會把它們放到別的地方去,因此他絕對有看見那些花。我還會為了誰去買這麼多玫瑰?絕對不會是一個我準備要和他分手的傢伙吧。
我在茶几上拿起面紙盒,遞到他面前。亞瑟接了過去,手指輕輕地碰到我的手,他流著淚的綠色眼睛抬起來看了我一會兒,我想幹他,就是現在。我把那盒面紙撥開,捧著他的臉吻他的嘴。即使在他精神高亢時,亞瑟也無法阻止我這麼做,更別提是在如此疲憊的狀態下,但他高亢時也不會想要拒絕我就是了。
從貝蒂來我家住以後,我們曾經在這裡做過兩次,或者該說是試圖做過兩次,但結果都是失敗。第一次我們被貝蒂嘔吐的聲音嚇到而停了下來,那次她吐在我的枕頭上。第二次則是在亞瑟阻止我們聽性手槍的當天晚上。
「抱歉打擾了。」貝蒂從房間走出來,用一點也不抱歉的表情對我們說,「但如果我不能聽性手槍,我不確定我能不能聽孩子的爸爸和別的男人上床的聲音。」
我之前說過我現在並不討厭貝蒂,但我也要補充,並不是所有的時候我都不討厭她。那個時候距離我真正不再討厭她的時間,還需要一段日子。
亞瑟一週最少會來我家四天,我當然不能讓他和貝蒂一起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沙發也睡不下兩個男孩,於是我們去買了一張沙發床。一週至少四天都要和亞瑟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什麼都不能作,絕對是一件比貝蒂懷孕了還要更令人絕望的事。一直到貝蒂生產的前一兩個月,我都還沒有很實質的感受。即使貝蒂住在我家,我還和她孩子的爸爸交往,她肚子裡的孩子依然是個我不認識的小傢伙。
懷孕35週以後的產檢變得很密集,醫生還說我們有任何問題都要去醫院。貝蒂只有18歲,我19歲,亞瑟又是一張娃娃臉的模樣,護士對我們的叮嚀從來沒停過,處處提醒我們不要把這件與那件事搞砸,好像這整件事還沒被搞砸似的。
順道一提,他們都以為我是亞瑟的弟弟。亞瑟覺得這樣可能會比較好,說他是為了我著想才這麼說的,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有比較好,直到亞瑟打電話來說他感冒了。他不想傳染給貝蒂,於是我只好自己開車載貝蒂去作產檢。
在做產檢之前,護士說我們可以先到旁邊的一個房間去作一些運動。我一和貝蒂走進去,我就知道那個護士一定是搞錯了,因為裡面的人都在跳肚皮舞。我走出來,跟護士說她搞錯了,她跟我走回房間,然後說這是正確的房間。
「這怎麼可能。」我說,「孕婦可以跳肚皮舞嗎?小孩不會…撞來撞去的嗎?」
「動作當然不會那麼大。」護士說,「但一些適度的運動有助於生產。」
「好吧。」我看著貝蒂,然後站到牆壁旁邊,「那妳去跳吧。」
「白癡。」貝蒂說,「你也要跳。」
「什麼?」我朝房間裡看了一眼,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看來這些舞蹈都是以夫妻為單位編組的,「不要,我才不跳。」
我的話才剛說完,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尤其是那個護士,我們之前沒見過她,但她明顯的露出看不起我的神情,基本上,整個房間裡的夫妻都用差不多這樣的表情看著我,除了貝蒂。我向她投出求救的目光,她聳了聳肩,用嘴型叫我「快跳」。
我很想跟他們說我又不是孩子的爸爸,我沒義務和這個女人一起跳肚皮舞。但事情看來無論你是誰,只要你帶了一個孕婦來作產檢,你就有義務和她一起跳肚皮舞。我們先從比較簡單的熱身開始,他們叫貝蒂坐在地上,然後慢慢地往前傾,我要拉著她的手,或是替她按摩小腿,這一類的動作。
我坐在她正前方,看著她輕輕的移動身體,不知道亞瑟是不是每次都有和她一起跳舞,看來是有,我突然想到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亞瑟的小孩。當然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幾乎是和亞瑟差不多時間知道的,但我之前並沒有這種感覺。我當下的感覺有點像是「亞瑟的孩子是怎麼跑到妳肚子裡的?」這種疑惑,我知道那是因為亞瑟那個白癡沒戴套子就跟女人做愛的關係,但我覺得亞瑟的孩子應該也是我的孩子才對,而不是貝蒂的。
在好幾個月以前,我就想要和亞瑟結婚,但我那時候並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要。這就是我的意思,貝蒂懷孕時她18歲,亞瑟23歲,我19歲,他們在心理上差不多就是那個歲數,但我19歲的身體裡可能裝著一個9歲的小男孩,並且在八個月以內迅速成長到他早該有的年紀。我突然瞭解到結婚是怎麼一回事,結婚代表你不能再跟別的男人或女人上床,也代表你不會再增加新的前女友(及男友),你的人生會消失,和你結婚的那個人的人生也會消失,你們會共享同一個人生,就像是孕育一個小孩一樣,你們得一起孕育一個全新的人生。
我很想立刻衝出那個該死的房間,打電話給亞瑟,告訴他我的新發現,但我正在跟貝蒂一起跳肚皮舞。等到我們把舞跳完,也做完產檢,筋疲力盡的回到家以後,我已經完全忘了要打電話給亞瑟了,但貝蒂並沒有忘記。
亞瑟沒接我們的電話,我連打了三通亞瑟都沒接。我想他可能是在洗澡,或是正在發燒,下午時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不好。我想去宿舍看看他,貝蒂一聽見我這麼說就哭了。
「好啊,你去啊!」貝蒂邊哭邊說,「反正他是你男友,又不是我的,你去啊!隨便你們要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我嚇了一跳。聽起來貝蒂在生氣,但我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最可能的選項是她在生我的氣,因為她正在對我大吼,但也可能是在生亞瑟的氣,畢竟把她肚子搞大的人還是亞瑟而不是我。我當時似乎沒有想過她可能是在生我跟亞瑟兩個人的氣,或者是世界上全男人的氣。老實說到現在我都不是很確定她在氣什麼,亞瑟說孕婦就是那樣,她們就是會無緣無故亂發脾氣。
「他生病了?他會生什麼病?我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而他連陪我去作個產檢都不願意,我還得跟他的男友一起去,還跟他的男友一起住!」她雖然在哭,但話還是說得很清楚,「亞瑟一開始就不想要這個小孩,我看得出來。你們男人都這樣,反正小孩又不在你們肚子裡,你們只想射完就走,飛到美國,交個新男友,我要怎麼辦?我不想一個人留在英/國挺個大肚子走來走去,而孩子的爸爸在美/國被別人幹!」
貝蒂越哭越大聲,像是肥皂劇會出現的那種哭聲。她抽氣時的乳房與肚子一起在動,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從她身體裡衝出來了,而我就站在她正前方。
「妳…」我支支吾吾的說,「妳怎麼知道是我幹他?」
在我記憶中,貝蒂並沒有直接地撞見過我與亞瑟上床的過程,因此那真的就是我當時腦中閃過的問題。當她把那段話說完,抬頭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該說些什麼,但我太害怕了,根本不記得貝蒂之前說過什麼,只記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只好針對她的最後一句話作回覆。
貝蒂突然又笑了。亞瑟說得沒錯,孕婦的情緒真的很難捉摸,其實我覺得所有女人的情緒都很難捉摸。她說我是個奇怪的人,在她和亞瑟交往的時候,她絕對不可能接受亞瑟和別的人生小孩這件事,當然更不可能還和她住在一起。
「還把床讓給妳。」我說。
「對。」貝蒂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很討厭我,什麼的。」
我差點要說,我是滿討厭妳的。但如果她又開始像被外星異種寄生那樣抽氣,我這次一定會逃走,再說,我那時候其實已經沒那麼討厭貝蒂了。
「我沒有很討厭妳。」我不想說謊,因此我說得比較保守。
「即使我懷著亞瑟的孩子?」
「嗯。」我說,「那也是亞瑟的孩子。」
「你真的很喜歡亞瑟,是嗎?」
我不太喜歡貝蒂說這句話時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她沒和我一樣這麼喜歡過亞瑟。我後來瞭解到她的確沒有,我猜世界上可能沒有其他人和我一樣這麼喜歡亞瑟。
「嗯。」但我當然不會那麼說,要說也不是對貝蒂說,「我是個奇怪的人。」
在貝蒂的預產期前一週與後一週,我和亞瑟都先請好了學校的假。亞瑟打算直接搬到我家來住,於是我去宿舍載他,順便把一些他買好要帶到醫院的東西帶回來。我都不知道孕婦需要這麼多不同的墊子,亞瑟說因為它們是用來墊在不同地方的。他還給我看一塊用來包小嬰兒的大毛巾,要我把它也放進袋子裡。我想它下次被拿出來的時候,小寶寶就已經出生了,不敢相信這就是幾個禮拜內的事了。
我們要準備回家時,貝蒂打電話來,因為亞瑟正在鎖他的宿舍門,我就幫他接了起來。
「你們在哪裡?」
「我們正要回去。」我說,「妳想吃麥當勞嗎?我們可以買回去。」
「我不想吃麥當勞,你這白癡!」貝蒂說,「我想我要生了!」
「怎麼會?」亞瑟看了我一眼,想要把電話拿回去,但我沒有還給他,「預產期不是下週嗎?」
亞瑟用不著拿回電話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貝蒂發出了很可怕的聲音。因為我和亞瑟知道她是個孕婦,因此我們想那應該是她陣痛的呻吟,但這層樓的其他人可能會以為貝蒂在正被電鋸肢解。我們立刻回家接她去醫院,我這輩子從來沒開車開得那麼快。亞瑟試著再撥電話給貝蒂,但她都沒有接。等到我們回到家,才知道她已經被鄰居送去醫院了,我們只好再趕去醫院。
當我們在待產室見到她時,貝蒂的肚子還是很大,那真的是個很大的肚子。
「孩子呢?」我問,「妳…還沒生?」
我得承認,我其實很希望當我和亞瑟抵達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完了。我沒看過生產的過程,但聽說那很可怕,可能比鬼怪電影還可怕一千倍。我想到貝蒂也怕血,如果她也昏倒的話,不知道我們要怎麼辦,醫生好像可以把她的肚子切開來,但那真的會比較好嗎?
「讓我看看,」一個護士掀開貝蒂的袍子,「現在才開了兩公分。」
我聽不懂開了兩公分是什麼意思,我覺得貝蒂的腿已經打開兩公尺了。而且因為我站的位置離她比較遠,護士掀開袍子時我也一起看見了貝蒂的陰部,該死。
亞瑟從袋子裡把我們不久前才放進去的東西拿出來,他想給貝蒂喝點水,但發現他忘記帶吸管了。目前看來,亞瑟是我們之中最冷靜的一個,但只要第一件事開始出錯,他馬上就會趕上並且超越我與貝蒂的焦躁指數。他打算立刻去買吸管,但貝蒂尖叫著說他要是敢現在離開她就會殺了他,這句話從我們到醫院以來,貝蒂已經說了大概有一百次。
「阿爾弗雷德,」亞瑟對我說,好像終於想起來我也在這裡,「你可以去買吸管嗎?」
我還能說什麼?那個女人的肚子裡有亞瑟的小孩,而我肚子裡只有早上吃的漢堡。我點點頭。
醫院樓下就有藥房,沒多久我就找到了吸管,還買了三罐可樂,作這些事只花了我五分鐘,但我過了幾小時才回去。我先喝了自己的可樂,然後又喝了貝蒂的份,最後決定在可樂不冰之前也把亞瑟的喝了。我坐在大廳和那些病人家屬一起看電視,打算等到貝蒂生完再回去。不知道生一個小孩要多久,應該不用很久吧,我想我可以等到亞瑟打電話給我時再回去。
亞瑟終於打電話給我時,電視正在播NBA的季後賽,我一邊盯著螢幕一邊接通他的來電。
「我們要回去了嗎?」我問。
「貝蒂要生了!」亞瑟說,他那邊聽起來很吵,「我們要到產房,你在哪裡?我需要你幫我拿這些東西!」
我聽不太清楚亞瑟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聽起來貝蒂還是沒生完,以及亞瑟現在需要我。我回到待產房,亞瑟和貝蒂已經不見了,我把他們留在那裡的隨身音響與各種墊子收回袋子裡,這才想起來我把吸管忘在大廳的椅子上了。我想回去拿,但剛剛讓我看見貝蒂陰部的那個護士告訴我他們現在在走廊底部的產房,我想我最好先過去一下。
他們幫我消毒,還叫我戴上外科醫生會戴的那種帽子和口罩。我這次從側面進入房間,因此什麼都沒看見,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應該還是因為我閉著眼睛。那裡真的很吵,難怪我都聽不見亞瑟說了什麼。護士一直叫貝蒂呼吸,我倒覺得她呼吸得太多了,她的胸部與肚子劇烈起伏,我想這次真的有東西要從她身體裡出來了。
「亞瑟。」我走到亞瑟身邊,「抱歉,我忘記把吸管帶回來了。」
「該死,該死的,」貝蒂把亞瑟拉到她臉旁邊,她真的很喜歡打斷我和亞瑟的對話,「我要殺了你!柯克蘭,我他媽的要殺了你!」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叫亞瑟的姓,可能是為了顯示她很認真的在思考這件事,難道她的表情還不夠認真嗎?她看起來想一口把亞瑟的喉嚨咬斷。我試著把亞瑟從她手裡拯救出來,但我居然做不到,她的力氣太大了,我第一次碰到力氣比我還大的女人。我想亞瑟應該被她弄得很痛,但貝蒂自己看起來更痛。除了我以外,整間產房裡的人都在喊叫,然後我突然聽見一個之前都沒出現的叫聲。
「好了,好了。」我聽見醫生說,「是個男孩。」
我們當然都知道那會是個男孩,幾個月前貝蒂照超音波時我們就知道了,但大家都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我想他們一定是太緊張所以忘記自己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我只好也裝作原先並不知道的模樣。我想既然孩子已經生完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而且也要有人去抱著那個嬰兒。貝蒂還是把亞瑟抓得很緊,我就走到醫生旁邊去抱著孩子。醫生把克里斯交給我,他真醜,我是說,我有想過他的眉毛可能會很粗,但其實那時根本看不出來他的眉毛粗不粗,他的臉都皺在一起,也沒什麼頭髮。
「嘿,克里斯汀。」
我知道他還聽不懂我說話,但有一個新生的孩子在手上時,人真的很容易做出蠢事。克里斯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是綠色的,跟他爸爸一樣,我突然開始覺得他也滿可愛的。醫生叫我把克里斯抱好,我說好,然後看見醫生用剪刀把臍帶給剪斷,該死。
你們一定以為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對吧?畢竟孩子終於生下來了,還會有什麼更糟的事?我當時也是那樣想的,後來才慢慢發現事情總是可以變得更糟。例如克里斯也會晨吐,亞瑟說那不叫晨吐,就只是吐了而已。在嘔吐這一點上他很像他媽媽,也就是貝蒂,他們早上都會吐,隨時都可以吐,而且熱愛吐在我的枕頭上。因為克里斯並沒有跟媽媽一起長大,我猜嘔吐的習慣是與基因有關的。
貝蒂只和克里斯相處了三天,其中有兩天克里斯都在保溫箱裡,因此嚴格說起來只有一天而已。我和亞瑟去把克里斯與貝蒂接出醫院時,貝蒂叫我把她的行李也整理好帶過去,我覺得這很理所當然,她生完了,所以她要走了。亞瑟也幫我一起整理她的行李。
我們送貝蒂和克里斯到機場,亞瑟與貝蒂擁抱了一下,當然是朋友之間的那一種。
「克里斯。」他們擁抱完以後,亞瑟從我手上把克里斯抱回去。自從我在產房昏倒以後,他們就不太讓我抱克里斯,「我們還會見面的。」
「你們當然還會見面。」貝蒂說,「我下個暑假可能會來看他,如果那時我不在法國的話。」
「什麼?」亞瑟說,「妳…妳不把克里斯帶回去?」
「我跟你說過了,亞瑟。」貝蒂皺起眉頭,「沒人知道我懷孕的事,我不可能來美國遊完學就帶了個寶寶回去吧?」
「但妳說妳要把他留下來。」
「那是指我不會把他打掉。我才十八歲,亞瑟,我怎麼可能一個人養克里斯?我要怎麼讀大學?」
「難道我就可能把他養在學生宿舍裡嗎?」
「噢,你當然不會。」貝蒂看了我一眼,「你又不是一個人。」
你們現在以為故事真的結束了,是吧?事實上,是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貝蒂是什麼時候決定我可以當克里斯的爸爸,可能早在她打斷我鼻樑時她就決定好了,也可能是在我們跳肚皮舞的時候,至少我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覺得我也許可以辦得到。
在貝蒂第一次出現在亞瑟的房間時,我跟亞瑟才交往了一個多月。我們甚至都還沒一起去過拉斯維加斯或是大峽谷之類的地方,我們第一件一起做的大事就是照顧一個孕婦,第二件則是照顧一個嬰兒。不過我可以跟你說在隔年貝蒂來美國時,我們趁機去夏威夷渡了個小蜜月,那可能是我們一起做的第三件大事,如果結婚不算在內的話。
結果我的訂婚戒指還是沒派上用場,因為後來我們用了亞瑟買的戒指。亞瑟後來說,他原本真的覺得我會和他分手,不管有沒有克里斯都一樣。但我沒有,我在第一次看見貝蒂時就可以轉身離開,但我沒有。有一天我們哄完克里斯睡覺以後,亞瑟坐在床上,問我願不願意一直留在他身邊,我說我當然會,因為我真的很想趕快躺下來睡覺,然後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對戒指,還說花他放在車裡,因為太多了他一個人拿不動。我說那是當然的,連我一個人都拿不動。
我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討厭貝蒂的,但最大的原因絕對是她是我兒子的母親,所以我不討厭她。現在我23歲了,亞瑟則是27歲,克里斯3歲又8個月,我們最近發現他講話居然有英/國腔,看來腔調可能也是以基因決定的。貝蒂畢業前的那個暑假帶了她的男友一起來看克里斯,因此可以說克里斯現在有三個爸爸與一個媽媽,比我以前的鄰居馬丁還要多,我現在可以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了。這並不奇怪,只是比較辛苦而已。
幾年來我與亞瑟吵了很多次架,上了很多次床,但我們的前女友(及男友)名單都沒有變得更長。我覺得這樣不錯,亞瑟也覺得不錯,我想克里斯應該也覺得不錯。他以後可以和我去打棒球,和亞瑟一起作司康,我們想讓他自由地長大,唯一的要求就是和女孩上床時一定要記得戴保險套。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成長,因為我們可以從失誤中吸取教訓,然後培育出一個更好的未來。亞瑟說這就是這整個故事最大的寓意了,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我到現在還是傾向於相信所有他說的話,即使他不太會再故意捉弄我了,我還是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我在19歲那年認識亞瑟,他不是我第一個認識的英國人,但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美/國人,至少他是這麼說的。那時候我傾向於相信所有他說的話,因此常常被他騙得團團轉,我不太確定是他故意捉弄我,或是我本來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關係。
那時亞瑟23歲,我一眼就知道在我之前他一定交過許多女友(及男友),因為他就是那種會在第一眼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人。我說我知道有很多,但不知道有那麼多。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不會比我更多,我很少遇見前女友(及男友)的數目比我更多的人。但亞瑟說,那是因為我比他年輕的關係。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亞瑟說,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因為我輸了,而他贏了,「也會有像我這樣多的前女友,以及男友。」
我當時覺得亞瑟還滿溫柔的,因為他想讓我好過一點。但過了幾天以後我突然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對勁,如果我在23歲前要累積到像亞瑟那樣多的前女友(及男友),代表我還有大概十五個未來的女友(及男友),也就是說,我得先和亞瑟分手,才能開始趕我的進度。我突然發現亞瑟不是在安慰我,他想說的其實是:「那數目並不重要,我們也不會在一起多久的。」
發現亞瑟言外之意的當天下午我就去買了一對訂婚戒指,還在去亞瑟宿舍的路上買了99朵玫瑰花。現在的我一定不會作那種事,現在的我可能會先打電話給亞瑟,直接問他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或至少我也會確認他在宿舍,並且是一個人在房間裡,然後才會那麼作。但當時的我只有19歲,生理上是19歲,心理可能只有9歲,只知道一種把喜歡的人永遠留在身邊的作法,就是跟他結婚。
於是我把戒指放進口袋,花則留在車裡,因為它們太多了我一個人拿不動。我想可以等到亞瑟答應和我結婚以後,我們再一起下來拿。很奇怪我根本沒想過亞瑟可能會拒絕我,就像9歲時很少人可以理解為什麼住在隔壁的馬丁會有兩個爸爸,我想我到那個時候都還不太理解。我用他拷貝給我的鑰匙開了門,亞瑟就站在那裡,穿著緊身牛仔褲與黑色T恤,看起來很正,但床上還坐著另一個很正的女孩。
「阿爾弗雷德?」亞瑟叫了我的名字,表情不太像抓姦現場的劈腿男友,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感到稍微高興一點,「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是一個很會判讀場合情勢的人,但就算是9歲的我也知道那不是適合跪下來和亞瑟求婚的適當時機。因此亞瑟急切的疑問目光讓我感到很焦躁,我只好看著那個坐在床上的女孩,我發現她也看著我,她的目光甚至比亞瑟更擾人。
「阿爾弗雷德?」她也叫了我的名字,好像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似的,「你這傢伙是誰啊?」
我得先說,我不討厭貝蒂。我現在不討厭她,但那個當下我真是討厭死她了。她是很美,胸部很大,但她坐在我男朋友的床上,還對我露出看見嘔吐物的表情,再美的女人看見嘔吐物都不會露出太討人喜歡的表情。
「阿爾弗雷德是我朋友。」亞瑟說。這下我變成他朋友了,真棒,一瞬間他就替我們拉長了個別前女友(及男友)的名單,可惜我們的差距還是沒縮短,「阿爾弗雷德,你先回去好嗎?我晚一點再跟你解釋。」
「你要跟他解釋什麼?」貝蒂轉回去看著亞瑟,我想她就是不想讓我有機會說話,「啊哈,我知道了,他是你的新男友,是吧?你這次是上面那個,還是下面那個?」
這下我知道貝蒂是誰了,很明顯,她是亞瑟的前女友,雖然我不確定有多前面,但絕對比我還前面。我有點想回答她的問題,但亞瑟再度打斷了我,我想他們就是不想讓我有機會說話。
「阿爾弗雷德,我拜託你先回去好嗎?」亞瑟走過來,推著我的肩膀。有一部分的我想聽他的話離開,也許一路開到阿拉斯加去再也不回來,但也有一部分的我想留下來,確保我的(前)男友不會和他的前女友立刻搞起來。我不知道,雖然亞瑟感覺已經和我分手了,但我一時還沒辦法不愛他,也因此不想看見他和別人做愛,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他想的話,他就可以留下來。」貝蒂說,「停止你煩人的控制欲好嗎,亞瑟?如果阿爾弗雷德想留在這裡,他就可以留在這裡,這件事和他也有關係。」
我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討厭貝蒂,但她說的這句話絕對有助於加速這個過程。亞瑟的確是個煩人的控制狂,而有個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人一起這麼說,這感覺還不錯。而且她說我可以留下來,雖然我不太確定她會有什麼事和我有關係。
「聽著,你們都是。」貝蒂整理了一下她的瀏海,「我懷了亞瑟的小孩,而且我決定要把他留下來。」
我還沒有很清楚的說過亞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有著一頭暗金色的短髮,綠色眼睛,身高比我矮兩公分,骨架也比我小上一點。他喜歡讀詩,喜歡搖滾樂,喜歡喝酒但酒量不是很好,最後這一點讓他無意間生了一個小孩。
說真的,在知道亞瑟的酒品以及性愛的習慣以後,我很訝異他直到23歲才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也許在這之前的女孩都有吃避孕藥,或是偷偷去打掉了,又或者他之前都只和男孩上床。
「我根本連有和貝蒂上床都忘了,怎麼可能會記得戴保險套?」
在貝蒂去上洗手間的空檔,亞瑟試圖向我解釋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基本上就是他喝醉了,然後射在貝蒂身體裡,我還期待聽見別的原因嗎?
「如果你不想要小孩的話,」我對亞瑟說,「沒有戴保險套就是不能幹這檔事。」
「哦?是嗎?」亞瑟說,「你自己想幹的時候,怎麼就不是這麼說了?」
「但我沒有把你的肚子搞大,」我說,「因為你不會懷孕,該死,亞瑟,現在問題不是我愛不愛戴套,問題是你搞了一個小孩出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亞瑟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在我進門前十分鐘才知道這件事,貝蒂在那前五十分鐘才剛下飛機。雖然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有六十歲,但智商與人生經驗這種東西好像是不能以加法計算的,可能要用減法或除法算。亞瑟說他倒真的很希望他只有六歲,或是三歲,至少那時他只需要煩惱該含左手拇指或右手拇指,而不會是一個在前女友肚子裡的嬰兒。
「她不想打掉嗎?」我偷偷往門口看了一眼,確定貝蒂還沒回來,「應該還來的及吧?她肚子都還沒變大。」
「如果她想,她就不會飛到美/國來了。」亞瑟說,「而且你也聽見她剛剛說的了,她要生下來。」
「那你呢?孩子生下來後你怎麼辦?你要跟她結婚嗎?」
我原本還想說,如果你需要戒指和花的話,我可以借你。它們原本是我自己要用的,但現在看來你比我更需要。但我想在那之後亞瑟大概沒機會還我,所以我最後決定還是不要借給他。
在亞瑟回答我之前,貝蒂回來了。亞瑟看起來鬆了一口氣,我想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他們開始討論一些我沒聽過的人名,好像是他們在倫敦的共同朋友。雖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但聽起來除了亞瑟和醫生以外,沒有其他人知道貝蒂懷孕的事。
「我們得先替妳找間旅館。」我聽見亞瑟這麼對貝蒂說,貝蒂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得不承認那讓我有點開心,「我知道我該抱歉,但妳真的不能住我這裡。這只是間學生宿舍,一個孕婦不能住在這裡。」
「好啊,」貝蒂把雙手疊在胸前,「我想這代表你會幫我出八個月的住宿費,一個孕婦至少應該住在五星級的旅館吧?我在飛機上看過旅遊指南了,這附近就有一間,你覺得怎麼樣?」
「妳連一分錢都沒帶就來美國了嗎?」亞瑟說,「讓我猜猜,妳除了肚子裡的小孩以外就什麼都沒帶了是嗎?」
「你以為我喜歡帶著個小孩跑來跑去嗎?」貝蒂說,「你這他媽的混帳!」
因為他們看起來就要打起來了,我只好站在亞瑟前面替他擋住貝蒂的拳頭。雖然我說他們看起來像是準備互毆,但事實上只有貝蒂在揍亞瑟。我的力氣很大,如果去抓貝蒂的手可能會把她弄傷,因此我只好把亞瑟藏在我背後。她毫不猶豫的一拳揍在我的鼻子上。
「噢。」我聽見貝蒂說,「我…我很抱歉,阿爾弗雷德。」
她是該抱歉,因為她把亞瑟茶几下的地毯弄髒了,我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那些還在增加的污漬是我的血。而又要等到亞瑟拿出他的手帕想替我止血時,我們才發現貝蒂把我的鼻樑打斷了。
亞瑟想要帶我去看醫生,但我們不能把貝蒂一個人丟在宿舍裡,因此我們打算三個人一起去。但直到電梯門口,我才想到我的車根本載不下那麼多人,更別提還要加上貝蒂的行李,因為後座裡放滿了玫瑰花。
「等等,亞瑟,」我一邊用嘴巴呼吸,一邊對亞瑟說,「我…我跟貝蒂去就好了,你留在這裡好了。」
亞瑟一臉奇怪的看著我,根本不了解我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作出了多麼明智的決定。我當然不能讓亞瑟看見那些玫瑰,他雖然不是特別聰明,但有時候第六感極準。就算他沒馬上猜到,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他解釋那些玫瑰是哪來的,至少不想在貝蒂面前對他解釋。但我也不想讓他和貝蒂獨處,天知道這個可以一拳打斷別人鼻樑的孕婦會對我的(前)男友做出什麼事?所以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和貝蒂一起去,你得承認,這個決定在當下的邏輯推論下看來是還滿不錯的。
貝蒂沒什麼意見,她好像有點怕血,自從我開始流血以後就沒再說什麼話。而亞瑟看起來也是一團混亂,他們都聽我的指揮行事,於是亞瑟回到樓上去,而貝蒂上了我的車。因為參加校隊的關係,其實我還滿常受些小傷的,這種程度的疼痛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在急診室等了一會兒以後,我覺得骨頭應該沒有錯位,血也已經止了,我決定自己可以回家休養。
但是貝蒂還和我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我只好先帶她回我家,無疑的也是造成她後來住在我家整整八個月的直接原因。很多決定在當下看起來都很合理,甚至極為巧妙,事實上卻是暗含危機,並且是很大的危機。在貝蒂懷孕以後,為了面對許多事,她與亞瑟都被迫地迅速成熟,但成長最多的絕對是我。
大約在貝蒂住在我家五個多月以後,有一次亞瑟一進門就氣急敗壞的對我們大吼,問我們到底在幹什麼。當然我們什麼都沒幹,我怎麼可能會想要幹貝蒂?我們只是坐在我家沙發上,一邊吃我買回來的速食當午餐,一邊等亞瑟過來,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活動值得亞瑟大驚小怪的亂叫。
「你們知道胎教有多重要嗎?」亞瑟走到我的音響前面,把我的iPod關掉,「一個孕婦不能聽性手槍的歌!她的小孩長大可能會吸毒致死!」
「這麼說來,我也不能聽披頭四的歌了。」貝蒂說,「如果我不希望小孩被他的歌迷槍殺的話。」
跟貝蒂相處這件事一開始滿讓人害怕的,畢竟她一開始就打斷了我的鼻樑,更重要的是,她是個孕婦,懷的還是我男友的小孩。我從沒跟孕婦同居過,因此在貝蒂第一次晨吐時,我以為她是食物中毒。我立刻打電話給亞瑟,結果亞瑟說那應該是晨吐,我問他是不是有跟孕婦同居過,但亞瑟說他不需要和孕婦同居也知道這件事,為什麼不和孕婦同居也會知道這種事?
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時候的我幾乎相信所有亞瑟說的事,因此我想可能全世界超過二十歲的人都知道孕婦在早上會吐,但他們一定不知道孕婦其實隨時都會吐。亞瑟就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一起研究要怎麼阻止貝蒂把她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亞瑟在書上看見穀類可能會有用,他就來我家作全麥司康給貝蒂當早餐。
「那是什麼?」貝蒂虛弱的坐在我的床上,喝著亞瑟替她泡的紅茶。
「我做了一些全麥的司康。」亞瑟說,「阿爾弗雷德說妳吃什麼就吐什麼,我看書上說吃一些全麥的東西可能可以抑止這些症狀。」
「我光是看見那些司康就已經想吐了。」貝蒂說,「快點給我拿走。」
我不討厭貝蒂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和我對亞瑟的評價滿接近的,因此可以說她在許多觀點上都站在我這一邊。我曾經以為英國人都很愛足球,但貝蒂不是,並且和我一樣覺得提到足球,亞瑟就像個刻薄的瘋子。更別提他喝多了酒後的模樣,貝蒂指著她大起來的肚子,說她自己就深受其害,我們都哈哈大笑。年輕也許讓我們容易搞砸很多事,但也讓我們對這些被搞砸的事依然有著嬉鬧的心情。我們都比亞瑟年輕一點,因此亞瑟就比較沒有這種輕鬆的態度,我是到後來才知道他真的覺得很抱歉。
在貝蒂打斷我鼻樑的第二天,也就是貝蒂來我家借住的第二天清晨,亞瑟搭了最早班的巴士來我家。在沙發上睡了一晚讓我全身酸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得在沙發睡八個月,不然我就會更早一點去買沙發床。亞瑟帶了一盒茶葉要給我,我不知道他幹嘛帶這個來,我問他要不要喝咖啡,他說好。
「貝蒂醒了嗎?」
「看來是還沒。」
「謝謝。」亞瑟接過我遞給他的馬克杯,「謝謝你,阿爾。」
「嗯,不客氣。」我喝了一口咖啡,「我以為你通常都喝茶。」
「這不是茶。」亞瑟看了一眼他的杯子,然後放回桌面上。他轉著頭好像在找他帶來的茶盒,於是我把那個茶盒還給他。
「這是我的茶盒。」他說,「怎麼會在你這裡?」
亞瑟看起來比我還糟,像是一夜沒睡。我把杯子放下來,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膝蓋。
「我很抱歉。」他看著我,焦點看起來聚在我貼著紗布的鼻子上。
「不是很痛啦。」我說,「醫生也說沒事,沒關係啦。」
「你要和我分手嗎,阿爾。」
我一開始想說的是,我當然不會因為他的前女友把我鼻子打斷而和他分手。再說,貝蒂原本是想把亞瑟的鼻子打斷,又不是我的,應該是亞瑟想和她分手才對,不過亞瑟的確是已經跟她分手了。因此我才想到,亞瑟在說的應該是貝蒂懷孕的事。真幸好我沒有馬上就把第一句話說出來。但這個考慮的時間似乎讓亞瑟覺得我的意思就是「是」。
「我知道,這太誇張了。」亞瑟聳了聳肩,「沒人會想和一個還在照顧懷孕前女友的傢伙交往。我可以接受,真的,只是覺得…我真的不希望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我原本真的不希望…」
亞瑟突然哭了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並不是很聰明。那時候那99朵玫瑰還在我家客廳,我也沒任何時間與機會把它們放到別的地方去,因此他絕對有看見那些花。我還會為了誰去買這麼多玫瑰?絕對不會是一個我準備要和他分手的傢伙吧。
我在茶几上拿起面紙盒,遞到他面前。亞瑟接了過去,手指輕輕地碰到我的手,他流著淚的綠色眼睛抬起來看了我一會兒,我想幹他,就是現在。我把那盒面紙撥開,捧著他的臉吻他的嘴。即使在他精神高亢時,亞瑟也無法阻止我這麼做,更別提是在如此疲憊的狀態下,但他高亢時也不會想要拒絕我就是了。
從貝蒂來我家住以後,我們曾經在這裡做過兩次,或者該說是試圖做過兩次,但結果都是失敗。第一次我們被貝蒂嘔吐的聲音嚇到而停了下來,那次她吐在我的枕頭上。第二次則是在亞瑟阻止我們聽性手槍的當天晚上。
「抱歉打擾了。」貝蒂從房間走出來,用一點也不抱歉的表情對我們說,「但如果我不能聽性手槍,我不確定我能不能聽孩子的爸爸和別的男人上床的聲音。」
我之前說過我現在並不討厭貝蒂,但我也要補充,並不是所有的時候我都不討厭她。那個時候距離我真正不再討厭她的時間,還需要一段日子。
亞瑟一週最少會來我家四天,我當然不能讓他和貝蒂一起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沙發也睡不下兩個男孩,於是我們去買了一張沙發床。一週至少四天都要和亞瑟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什麼都不能作,絕對是一件比貝蒂懷孕了還要更令人絕望的事。一直到貝蒂生產的前一兩個月,我都還沒有很實質的感受。即使貝蒂住在我家,我還和她孩子的爸爸交往,她肚子裡的孩子依然是個我不認識的小傢伙。
懷孕35週以後的產檢變得很密集,醫生還說我們有任何問題都要去醫院。貝蒂只有18歲,我19歲,亞瑟又是一張娃娃臉的模樣,護士對我們的叮嚀從來沒停過,處處提醒我們不要把這件與那件事搞砸,好像這整件事還沒被搞砸似的。
順道一提,他們都以為我是亞瑟的弟弟。亞瑟覺得這樣可能會比較好,說他是為了我著想才這麼說的,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有比較好,直到亞瑟打電話來說他感冒了。他不想傳染給貝蒂,於是我只好自己開車載貝蒂去作產檢。
在做產檢之前,護士說我們可以先到旁邊的一個房間去作一些運動。我一和貝蒂走進去,我就知道那個護士一定是搞錯了,因為裡面的人都在跳肚皮舞。我走出來,跟護士說她搞錯了,她跟我走回房間,然後說這是正確的房間。
「這怎麼可能。」我說,「孕婦可以跳肚皮舞嗎?小孩不會…撞來撞去的嗎?」
「動作當然不會那麼大。」護士說,「但一些適度的運動有助於生產。」
「好吧。」我看著貝蒂,然後站到牆壁旁邊,「那妳去跳吧。」
「白癡。」貝蒂說,「你也要跳。」
「什麼?」我朝房間裡看了一眼,知道她說的是對的,看來這些舞蹈都是以夫妻為單位編組的,「不要,我才不跳。」
我的話才剛說完,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尤其是那個護士,我們之前沒見過她,但她明顯的露出看不起我的神情,基本上,整個房間裡的夫妻都用差不多這樣的表情看著我,除了貝蒂。我向她投出求救的目光,她聳了聳肩,用嘴型叫我「快跳」。
我很想跟他們說我又不是孩子的爸爸,我沒義務和這個女人一起跳肚皮舞。但事情看來無論你是誰,只要你帶了一個孕婦來作產檢,你就有義務和她一起跳肚皮舞。我們先從比較簡單的熱身開始,他們叫貝蒂坐在地上,然後慢慢地往前傾,我要拉著她的手,或是替她按摩小腿,這一類的動作。
我坐在她正前方,看著她輕輕的移動身體,不知道亞瑟是不是每次都有和她一起跳舞,看來是有,我突然想到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亞瑟的小孩。當然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幾乎是和亞瑟差不多時間知道的,但我之前並沒有這種感覺。我當下的感覺有點像是「亞瑟的孩子是怎麼跑到妳肚子裡的?」這種疑惑,我知道那是因為亞瑟那個白癡沒戴套子就跟女人做愛的關係,但我覺得亞瑟的孩子應該也是我的孩子才對,而不是貝蒂的。
在好幾個月以前,我就想要和亞瑟結婚,但我那時候並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要。這就是我的意思,貝蒂懷孕時她18歲,亞瑟23歲,我19歲,他們在心理上差不多就是那個歲數,但我19歲的身體裡可能裝著一個9歲的小男孩,並且在八個月以內迅速成長到他早該有的年紀。我突然瞭解到結婚是怎麼一回事,結婚代表你不能再跟別的男人或女人上床,也代表你不會再增加新的前女友(及男友),你的人生會消失,和你結婚的那個人的人生也會消失,你們會共享同一個人生,就像是孕育一個小孩一樣,你們得一起孕育一個全新的人生。
我很想立刻衝出那個該死的房間,打電話給亞瑟,告訴他我的新發現,但我正在跟貝蒂一起跳肚皮舞。等到我們把舞跳完,也做完產檢,筋疲力盡的回到家以後,我已經完全忘了要打電話給亞瑟了,但貝蒂並沒有忘記。
亞瑟沒接我們的電話,我連打了三通亞瑟都沒接。我想他可能是在洗澡,或是正在發燒,下午時他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不好。我想去宿舍看看他,貝蒂一聽見我這麼說就哭了。
「好啊,你去啊!」貝蒂邊哭邊說,「反正他是你男友,又不是我的,你去啊!隨便你們要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我嚇了一跳。聽起來貝蒂在生氣,但我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最可能的選項是她在生我的氣,因為她正在對我大吼,但也可能是在生亞瑟的氣,畢竟把她肚子搞大的人還是亞瑟而不是我。我當時似乎沒有想過她可能是在生我跟亞瑟兩個人的氣,或者是世界上全男人的氣。老實說到現在我都不是很確定她在氣什麼,亞瑟說孕婦就是那樣,她們就是會無緣無故亂發脾氣。
「他生病了?他會生什麼病?我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而他連陪我去作個產檢都不願意,我還得跟他的男友一起去,還跟他的男友一起住!」她雖然在哭,但話還是說得很清楚,「亞瑟一開始就不想要這個小孩,我看得出來。你們男人都這樣,反正小孩又不在你們肚子裡,你們只想射完就走,飛到美國,交個新男友,我要怎麼辦?我不想一個人留在英/國挺個大肚子走來走去,而孩子的爸爸在美/國被別人幹!」
貝蒂越哭越大聲,像是肥皂劇會出現的那種哭聲。她抽氣時的乳房與肚子一起在動,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快要從她身體裡衝出來了,而我就站在她正前方。
「妳…」我支支吾吾的說,「妳怎麼知道是我幹他?」
在我記憶中,貝蒂並沒有直接地撞見過我與亞瑟上床的過程,因此那真的就是我當時腦中閃過的問題。當她把那段話說完,抬頭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我該說些什麼,但我太害怕了,根本不記得貝蒂之前說過什麼,只記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只好針對她的最後一句話作回覆。
貝蒂突然又笑了。亞瑟說得沒錯,孕婦的情緒真的很難捉摸,其實我覺得所有女人的情緒都很難捉摸。她說我是個奇怪的人,在她和亞瑟交往的時候,她絕對不可能接受亞瑟和別的人生小孩這件事,當然更不可能還和她住在一起。
「還把床讓給妳。」我說。
「對。」貝蒂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很討厭我,什麼的。」
我差點要說,我是滿討厭妳的。但如果她又開始像被外星異種寄生那樣抽氣,我這次一定會逃走,再說,我那時候其實已經沒那麼討厭貝蒂了。
「我沒有很討厭妳。」我不想說謊,因此我說得比較保守。
「即使我懷著亞瑟的孩子?」
「嗯。」我說,「那也是亞瑟的孩子。」
「你真的很喜歡亞瑟,是嗎?」
我不太喜歡貝蒂說這句話時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她沒和我一樣這麼喜歡過亞瑟。我後來瞭解到她的確沒有,我猜世界上可能沒有其他人和我一樣這麼喜歡亞瑟。
「嗯。」但我當然不會那麼說,要說也不是對貝蒂說,「我是個奇怪的人。」
在貝蒂的預產期前一週與後一週,我和亞瑟都先請好了學校的假。亞瑟打算直接搬到我家來住,於是我去宿舍載他,順便把一些他買好要帶到醫院的東西帶回來。我都不知道孕婦需要這麼多不同的墊子,亞瑟說因為它們是用來墊在不同地方的。他還給我看一塊用來包小嬰兒的大毛巾,要我把它也放進袋子裡。我想它下次被拿出來的時候,小寶寶就已經出生了,不敢相信這就是幾個禮拜內的事了。
我們要準備回家時,貝蒂打電話來,因為亞瑟正在鎖他的宿舍門,我就幫他接了起來。
「你們在哪裡?」
「我們正要回去。」我說,「妳想吃麥當勞嗎?我們可以買回去。」
「我不想吃麥當勞,你這白癡!」貝蒂說,「我想我要生了!」
「怎麼會?」亞瑟看了我一眼,想要把電話拿回去,但我沒有還給他,「預產期不是下週嗎?」
亞瑟用不著拿回電話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貝蒂發出了很可怕的聲音。因為我和亞瑟知道她是個孕婦,因此我們想那應該是她陣痛的呻吟,但這層樓的其他人可能會以為貝蒂在正被電鋸肢解。我們立刻回家接她去醫院,我這輩子從來沒開車開得那麼快。亞瑟試著再撥電話給貝蒂,但她都沒有接。等到我們回到家,才知道她已經被鄰居送去醫院了,我們只好再趕去醫院。
當我們在待產室見到她時,貝蒂的肚子還是很大,那真的是個很大的肚子。
「孩子呢?」我問,「妳…還沒生?」
我得承認,我其實很希望當我和亞瑟抵達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完了。我沒看過生產的過程,但聽說那很可怕,可能比鬼怪電影還可怕一千倍。我想到貝蒂也怕血,如果她也昏倒的話,不知道我們要怎麼辦,醫生好像可以把她的肚子切開來,但那真的會比較好嗎?
「讓我看看,」一個護士掀開貝蒂的袍子,「現在才開了兩公分。」
我聽不懂開了兩公分是什麼意思,我覺得貝蒂的腿已經打開兩公尺了。而且因為我站的位置離她比較遠,護士掀開袍子時我也一起看見了貝蒂的陰部,該死。
亞瑟從袋子裡把我們不久前才放進去的東西拿出來,他想給貝蒂喝點水,但發現他忘記帶吸管了。目前看來,亞瑟是我們之中最冷靜的一個,但只要第一件事開始出錯,他馬上就會趕上並且超越我與貝蒂的焦躁指數。他打算立刻去買吸管,但貝蒂尖叫著說他要是敢現在離開她就會殺了他,這句話從我們到醫院以來,貝蒂已經說了大概有一百次。
「阿爾弗雷德,」亞瑟對我說,好像終於想起來我也在這裡,「你可以去買吸管嗎?」
我還能說什麼?那個女人的肚子裡有亞瑟的小孩,而我肚子裡只有早上吃的漢堡。我點點頭。
醫院樓下就有藥房,沒多久我就找到了吸管,還買了三罐可樂,作這些事只花了我五分鐘,但我過了幾小時才回去。我先喝了自己的可樂,然後又喝了貝蒂的份,最後決定在可樂不冰之前也把亞瑟的喝了。我坐在大廳和那些病人家屬一起看電視,打算等到貝蒂生完再回去。不知道生一個小孩要多久,應該不用很久吧,我想我可以等到亞瑟打電話給我時再回去。
亞瑟終於打電話給我時,電視正在播NBA的季後賽,我一邊盯著螢幕一邊接通他的來電。
「我們要回去了嗎?」我問。
「貝蒂要生了!」亞瑟說,他那邊聽起來很吵,「我們要到產房,你在哪裡?我需要你幫我拿這些東西!」
我聽不太清楚亞瑟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聽起來貝蒂還是沒生完,以及亞瑟現在需要我。我回到待產房,亞瑟和貝蒂已經不見了,我把他們留在那裡的隨身音響與各種墊子收回袋子裡,這才想起來我把吸管忘在大廳的椅子上了。我想回去拿,但剛剛讓我看見貝蒂陰部的那個護士告訴我他們現在在走廊底部的產房,我想我最好先過去一下。
他們幫我消毒,還叫我戴上外科醫生會戴的那種帽子和口罩。我這次從側面進入房間,因此什麼都沒看見,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應該還是因為我閉著眼睛。那裡真的很吵,難怪我都聽不見亞瑟說了什麼。護士一直叫貝蒂呼吸,我倒覺得她呼吸得太多了,她的胸部與肚子劇烈起伏,我想這次真的有東西要從她身體裡出來了。
「亞瑟。」我走到亞瑟身邊,「抱歉,我忘記把吸管帶回來了。」
「該死,該死的,」貝蒂把亞瑟拉到她臉旁邊,她真的很喜歡打斷我和亞瑟的對話,「我要殺了你!柯克蘭,我他媽的要殺了你!」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叫亞瑟的姓,可能是為了顯示她很認真的在思考這件事,難道她的表情還不夠認真嗎?她看起來想一口把亞瑟的喉嚨咬斷。我試著把亞瑟從她手裡拯救出來,但我居然做不到,她的力氣太大了,我第一次碰到力氣比我還大的女人。我想亞瑟應該被她弄得很痛,但貝蒂自己看起來更痛。除了我以外,整間產房裡的人都在喊叫,然後我突然聽見一個之前都沒出現的叫聲。
「好了,好了。」我聽見醫生說,「是個男孩。」
我們當然都知道那會是個男孩,幾個月前貝蒂照超音波時我們就知道了,但大家都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我想他們一定是太緊張所以忘記自己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我只好也裝作原先並不知道的模樣。我想既然孩子已經生完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而且也要有人去抱著那個嬰兒。貝蒂還是把亞瑟抓得很緊,我就走到醫生旁邊去抱著孩子。醫生把克里斯交給我,他真醜,我是說,我有想過他的眉毛可能會很粗,但其實那時根本看不出來他的眉毛粗不粗,他的臉都皺在一起,也沒什麼頭髮。
「嘿,克里斯汀。」
我知道他還聽不懂我說話,但有一個新生的孩子在手上時,人真的很容易做出蠢事。克里斯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是綠色的,跟他爸爸一樣,我突然開始覺得他也滿可愛的。醫生叫我把克里斯抱好,我說好,然後看見醫生用剪刀把臍帶給剪斷,該死。
你們一定以為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對吧?畢竟孩子終於生下來了,還會有什麼更糟的事?我當時也是那樣想的,後來才慢慢發現事情總是可以變得更糟。例如克里斯也會晨吐,亞瑟說那不叫晨吐,就只是吐了而已。在嘔吐這一點上他很像他媽媽,也就是貝蒂,他們早上都會吐,隨時都可以吐,而且熱愛吐在我的枕頭上。因為克里斯並沒有跟媽媽一起長大,我猜嘔吐的習慣是與基因有關的。
貝蒂只和克里斯相處了三天,其中有兩天克里斯都在保溫箱裡,因此嚴格說起來只有一天而已。我和亞瑟去把克里斯與貝蒂接出醫院時,貝蒂叫我把她的行李也整理好帶過去,我覺得這很理所當然,她生完了,所以她要走了。亞瑟也幫我一起整理她的行李。
我們送貝蒂和克里斯到機場,亞瑟與貝蒂擁抱了一下,當然是朋友之間的那一種。
「克里斯。」他們擁抱完以後,亞瑟從我手上把克里斯抱回去。自從我在產房昏倒以後,他們就不太讓我抱克里斯,「我們還會見面的。」
「你們當然還會見面。」貝蒂說,「我下個暑假可能會來看他,如果那時我不在法國的話。」
「什麼?」亞瑟說,「妳…妳不把克里斯帶回去?」
「我跟你說過了,亞瑟。」貝蒂皺起眉頭,「沒人知道我懷孕的事,我不可能來美國遊完學就帶了個寶寶回去吧?」
「但妳說妳要把他留下來。」
「那是指我不會把他打掉。我才十八歲,亞瑟,我怎麼可能一個人養克里斯?我要怎麼讀大學?」
「難道我就可能把他養在學生宿舍裡嗎?」
「噢,你當然不會。」貝蒂看了我一眼,「你又不是一個人。」
你們現在以為故事真的結束了,是吧?事實上,是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貝蒂是什麼時候決定我可以當克里斯的爸爸,可能早在她打斷我鼻樑時她就決定好了,也可能是在我們跳肚皮舞的時候,至少我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覺得我也許可以辦得到。
在貝蒂第一次出現在亞瑟的房間時,我跟亞瑟才交往了一個多月。我們甚至都還沒一起去過拉斯維加斯或是大峽谷之類的地方,我們第一件一起做的大事就是照顧一個孕婦,第二件則是照顧一個嬰兒。不過我可以跟你說在隔年貝蒂來美國時,我們趁機去夏威夷渡了個小蜜月,那可能是我們一起做的第三件大事,如果結婚不算在內的話。
結果我的訂婚戒指還是沒派上用場,因為後來我們用了亞瑟買的戒指。亞瑟後來說,他原本真的覺得我會和他分手,不管有沒有克里斯都一樣。但我沒有,我在第一次看見貝蒂時就可以轉身離開,但我沒有。有一天我們哄完克里斯睡覺以後,亞瑟坐在床上,問我願不願意一直留在他身邊,我說我當然會,因為我真的很想趕快躺下來睡覺,然後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對戒指,還說花他放在車裡,因為太多了他一個人拿不動。我說那是當然的,連我一個人都拿不動。
我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討厭貝蒂的,但最大的原因絕對是她是我兒子的母親,所以我不討厭她。現在我23歲了,亞瑟則是27歲,克里斯3歲又8個月,我們最近發現他講話居然有英/國腔,看來腔調可能也是以基因決定的。貝蒂畢業前的那個暑假帶了她的男友一起來看克里斯,因此可以說克里斯現在有三個爸爸與一個媽媽,比我以前的鄰居馬丁還要多,我現在可以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了。這並不奇怪,只是比較辛苦而已。
幾年來我與亞瑟吵了很多次架,上了很多次床,但我們的前女友(及男友)名單都沒有變得更長。我覺得這樣不錯,亞瑟也覺得不錯,我想克里斯應該也覺得不錯。他以後可以和我去打棒球,和亞瑟一起作司康,我們想讓他自由地長大,唯一的要求就是和女孩上床時一定要記得戴保險套。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成長,因為我們可以從失誤中吸取教訓,然後培育出一個更好的未來。亞瑟說這就是這整個故事最大的寓意了,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我到現在還是傾向於相信所有他說的話,即使他不太會再故意捉弄我了,我還是被他迷得神魂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