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a, Chuck and Dave
艾黛兒又在哭了。
他知道那種抽抽答答的哭法,半是失望,半是撒嬌,只是想要阿爾弗雷德注意她。一開始,阿爾弗雷德也覺得她眼裡含淚的模樣很可愛、很惹人憐,但在知道阿爾弗雷德的這種心情以後,艾黛兒便哭得太頻繁了。她變得太常感到寂寞,感到被冷落,以至於她時常需要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哭泣。當淚水堆積到一個高度後,幾乎整顆心都被淹沒,沒有呼吸的空間。
阿爾弗雷德就是這麼說的。當他提出分手時,艾黛兒又是那樣的哭法,彷彿她已經不知道還能怎樣的去悲傷。
「但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艾黛兒,他的前女友,在阿爾弗雷德把她送回家門口以後,對他這麼說。這令阿爾弗雷德想到一些別的事,別的畫面,但他一時回憶不起是怎麼樣的情境,恍如在夢中。
第二天起床時他忘了自己已經與他的艾黛兒分了手,仍然開了車去接她。在她家路口的那個紅綠燈他突然想起來是誰。
阿爾弗雷德把車靠邊停下,反正他也不需要去他前女友的家了。他想不起那個人的姓,於是把電話簿裡的名字全看過了一遍,沒有一種組合給予他正確的直覺。至此,他的回憶裡依舊只有幾個零碎的畫面,幾句話,與所有真真假假的東西混在一起。
阿爾弗雷德回家以後打了電話給馬修,一個少數他保有十年以上的友人,縱然上一次彼此聯絡已經是感恩節時候的事。鈴聲響了兩聲馬修便接上,他聽起來沒有一點驚訝,還帶點早晨的散漫。
「阿爾?有什麼事嗎?」
阿爾弗雷德一時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只是不確定該如何發問。於是他先問了馬修的近況,像個兄弟那樣,帶點久別尷尬的關心。馬修倒也不介意的與他客套搭話,他一直是個有禮貌的人,這讓阿爾弗雷德突然有了個可以詢問的靈感。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記得我曾經介紹你認識一個英國來的男孩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英國男孩?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好像和我一樣是A開頭的,一個聽起來像個貴族般的名字。」
「你給的提示太少了,阿爾,連你自己都想不起來,也許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不對、不對,你認識他。我記得我們三個在一起講話,在酒吧裡,你來紐約時我常帶你去的那一間,你說…你說什麼來著…你對他說,『你的酒量真不錯,亞瑟。』」
亞瑟。當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口中說出這個名字時,他就知道這是正確的。他曾經喊過這個名字,在電話裡有許多次,但現在話筒裡傳過來的是馬修的聲音,同樣地在呼喚他的名字。
馬修能夠給他的資訊並不多,當亞瑟在紐約時,馬修正跟著他的樂團巡迴,很快就要趕往下一個城市。但馬修對亞瑟的古典音樂素養特別有印象,尤其在他告訴亞瑟自己是個小提琴手以後,他們之間的話題似乎就沒有終止的一天,直到阿爾弗雷德不耐的把亞瑟給帶回家。
阿爾弗雷德能從馬修那兒得到最有用的訊息是,那時候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季巡迴。那一年阿爾弗雷德住在布魯克林區的一間小公寓裡,身兼美式足球賭盤分析師與下注者的雙重身份。十一月的頭一個禮拜他看好的球隊表現失常,公寓的暖氣壞到冬天也沒去修,亞瑟說,不要緊,他習慣了倫敦的冷。
那棟僅有五層高的建築已經拆了,似乎是三年前的事。阿爾弗雷德站在仍是半個建築工地的路口,許多回憶戛然而止。他不確定自己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當他發現時,他已經開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了。阿爾弗雷德在附近的咖啡廳喝了杯咖啡,不想就這麼無意來回。當他收了桌上雜誌,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準備付他的停車費時,他發現那個停車場的收費小姐並沒有離職。
「噢!你是倫敦來的。」那個停車場的收費小姐說,「聽口音就知道了。我上一個男友也是倫敦人,可惜沒有你這麼好看。」
「我的上一個女友也沒有妳這麼健談。」
亞瑟是這麼說的嗎?阿爾想著,不,不是,他說的是什麼?阿爾弗雷德閉上眼,試圖從停車場裡所有的這些熟悉雜音裡,聽見亞瑟的聲音。引擎啟動的聲音,遮斷桿緩緩升起,水從某條破舊的水管外滴落水窪,醉漢翻動著他的報紙,亞瑟說,「我的上一個女友,也沒有妳這麼性感。」
他皺起眉,而眼前真正的、妝變得更濃的收費小姐向他遞出的零錢已經擺在那裡很久了。她對眼前的男人舉動感到有點奇怪,但一點也不想知道其中緣由。她以前是這樣不愛親近他人的女人嗎?阿爾弗雷德想不起來,除了她的短裙,依舊在膝上五英吋以上的位置。她的腿以前有這麼粗嗎?不是,她以前是個性感的女人,就像亞瑟說的那樣。
這一年的感恩節,阿爾弗雷德與瑪麗去加拿大拜訪馬修,像過去那樣在那兒住了兩個禮拜。馬修與他的未婚妻搬到多倫多了,馬修覺得自己還不太能適應人口如此密集的大都市,但他同時也自嘲,「與紐約比起來,當然還是零落得多。」
馬修、以及紐約,這讓阿爾弗雷德再度想到自己年中時的記憶追逐,他如今已不能記得是如何落幕的,直到瑪麗從廚房走出來,拿著一個剛烤好的櫻桃派。瑪麗是布魯克林區一間餐廳的女侍,她那時是,現在則搬到華盛頓與阿爾弗雷德同住,工作她還在找。
馬修似乎已經不記得阿爾曾經對他問過亞瑟的事,或是他也不在意這回事。阿爾弗雷德想,他當然不會在意,他們只在七年前見過一次面,馬修從未對阿爾弗雷德的交友圈多有過問,他不是一個愛打探他人隱私的人。
在回程飛機上,阿爾弗雷德想大概是馬修的未婚妻莉莉安對瑪麗說了什麼。他與莉莉安實在不算熟稔,她也許把阿爾弗雷德當作與馬修類似的人。阿爾只得盡量鄭重,但不武斷的告訴瑪麗,他沒有要娶她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他以為他們在一起很開心,就像現在這樣。
「我只是以為,這樣會比較好。」
瑪麗在機上睡了一覺,醒過來以後,她在機場裡對阿爾弗雷德這樣說。回到他們的家後,瑪麗收拾了那些履歷與面試的衣服,她收拾了全部的衣服,她說她想回紐約,如果不是某個人的家庭主婦,她一直想當個舞者。
阿爾弗雷德在幾天以內依然夢見瑪麗,夢見她在餐廳裡跳舞,手上拿著一塊櫻桃派。阿爾弗雷德在夢裡總是碰觸不到她,她似乎也看不見阿爾弗雷德,但他們會說話,這很奇怪。直到有一天阿爾弗雷德被電話鈴聲提早叫醒,他拿起話筒沒有靠近耳邊,而亞瑟也是這麼說的。
於是亞瑟又回到他的思索範圍之內,這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畢竟阿爾弗雷德也不是很常想起他,但總是有些什麼事彷彿等著他去作。聖誕節過後緊接著跨年,阿爾弗雷德有了個空檔,準備回曼哈頓參加某個朋友的升職派對。他與基爾伯特其實不是那麼的熟,只是在簽賭交易時比較固定的經紀關係。阿爾弗雷德現在留在紐約的朋友幾乎都是那時候認識的,大多有過生死關頭的共同經驗,大多沒什麼生死與共的堅定情誼。因此,當他在酒酣耳熟之際,隨口向基爾伯特問起亞瑟這個人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幾乎沒有抱著什麼希望,會得到任何進一步的情報。
「亞瑟?哪個亞瑟?」
「七八年在紐約的一個英國男孩,你記得嗎?任何事?」
「我應該記得嗎?他有欠我錢嗎?」
「我想沒有。」
「那我怎麼可能會記得?你找他幹嘛,他欠你錢嗎?」
「不,沒有。算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嘿,別這樣,我真的想幫忙,這還挺好玩的,不是嗎?讓我想想,英國人,你還能再多說點他的事嗎?」
「我想那時他住我家,幾個禮拜吧,或許更久。」
「那是幾月的事?」
「十月、十一月,我猜。」
「我以為那時你已經離開紐約了。」
「不,還沒,十一月我還與馬修在紐約見過他。」
「見過誰?」
「亞瑟,我們正在談論的人。」
「噢,對,對。等等,亞瑟,他是不是姓柯克蘭?我對這個姓氏有印象,我們見過幾次面,在你家,你知道,我不太去記別人的名字,姓好記多了,資料搜尋也比較方便,我習慣了。」
「你可以拼出來嗎,柯克蘭?是C開頭的還是K開頭?」
「當然是K開頭,拜託,就跟Costco的那個品牌一樣,好記吧?」
現在亞瑟有了一個全名,但這似乎依然無助於拼湊阿爾弗雷德腦中的那個亞瑟˙柯克蘭。阿爾弗雷德在紐約又閒晃了一天,沒有和其他認識的人聯絡。他一直還有斷斷續續的回來或者經過紐約,因此並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巨大的改變,一切改變都是具體而微的。
他又再度走回過去在布魯克林居住的那個街區,原本想順道探望瑪麗,進了餐廳才想到她已經不在這裡工作了,阿爾弗雷德希望她會寄幾張公演的票給自己,等到她如願成為一個舞者的時候。他第一眼就感到瑪麗像個明星,即使她只是穿著顏色黯淡的圍裙與白色襯衫,拿著一托盤的派與咖啡,他覺得她紅色長髮在頸間擺動的弧度很美。
阿爾弗雷德不敢說每一個女友他都記得清楚,但總有些什麼令他印象深刻,讓他可以依此回憶一個女孩。他記得艾黛兒的眼睛,一雙美麗的湖藍色,他一開始也認為含了水讓她更美。安琪是個網球選手,雙腿長而修直。諾瑪擅長烹飪,她繫著圍裙在爐邊打蛋,臉頰被烤箱的熱烘得微微發紅。奧莉薇亞的手指靈巧而淘氣,紅色、黑色的指甲油,代表她相反的兩種心情。萊拉常在他耳邊讀詩,她有雙小巧的嘴,雙唇飽滿。而亞瑟…阿爾弗雷德皺了皺眉,像是一盞燈在他腦裡打開,光線過於突然且亮眼,所有的幻燈片因此變得難以視見,只映出一片空白。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一早,阿爾弗雷德撥了電話回亞利桑那舊家,七四年以後他不曾再回去。他與母親的關係在幾年前算是變得比較能夠對話,那是在他父親過世之後。
「媽,是我。」
「阿爾,你今年很早起。」
「我現在週末都很早起,我參加了一個健身課程,待會就要出門了。」
「如果你在一年內的其他時間打給我,我想那就是你要結婚的時候了。」
「別開玩笑了,媽。」
「你怎麼可以說我在開玩笑?這聽來很令人難過,尤其我是你媽。」
「我現在連女友都沒有。」
「你想要的話,你下午就可以有。也許我很久沒看見你了,但你還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只是不想,但不知道你為何不想。」
「我們沒必要講這個,我想的時候就會想了。」
「只怕你再也不會想了。我想你爸一直到死都以為你已經結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那時都以為你要結婚了,但我們找不到你,你大概也不想要我們出席你的婚禮。」
「那是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以為我結婚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爾。」
「你一定想得起來的,媽,你為什麼以為我結婚了?」
「你突然打電話回來,什麼都沒講,只說你要結婚了,你說你找到一個人,你可能醉了,其實我覺得你是嗑了藥,總之我幾乎聽不清楚你說什麼,你只是一直嚷嚷說你要結婚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記得了,阿爾。你今年聖誕節會回來嗎,我真的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你再想想好嗎,媽?那是哪一年?我有提我要和誰結婚嗎,你記得名字嗎?」
「這有這麼重要嗎?你並沒有結婚啊,那只是酒醉的胡話。」
「我會回去。」
「什麼時候?」
「聖誕節,我會回去,然後你再想想好嗎?」
「噢,阿爾,那真是太好了。你為什麼不去問亞瑟呢?我想他會記得你要結婚的對象。」
「亞瑟?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你在電話裡說了很多次,也可能是亞倫什麼的,我想他是你的伴郎,不是嗎?」
那年夏天阿爾弗雷德換了工作,薪水沒有變多,但工作時間變得更自由。他收到艾琳從愛丁堡寄來的明信片,但不記得她何時去了英國。她要他「找幾個朋友一起來玩」,並補充,「如果你不想,你現在的女友就不會知道我們過去的關係。」
當艾琳發現阿爾弗雷德一個人前來時,有點驚訝,有點困窘的表示她已經有了未婚夫,明信片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在婚前見見美國的舊朋友。阿爾弗雷德沒有特別承認或否定什麼,自然地選擇和艾琳其他的美國朋友同行遊玩,而愛丁堡在藝術節的豐富狂放,似乎永不會讓她的旅客有任何一絲寂寞的感覺。
阿爾弗雷德想看些戲,聽些樂團演出,但不知道該怎麼從琳琅滿目的節目表裡挑出他真正有興趣的作品,便索性以碰運氣的方式走到哪兒看到哪兒。他在國際書展遇見一對倫敦來的情侶,上個月才從紐約回來,不免有許多話可聊。最後,女孩要求拍張照,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會兒,但想不出什麼要拒絕的理由。他們找了個人比較不那麼多的位置,男孩調著他的相機光圈。
「沒關係,不要笑。我是說,自然就好了,不看鏡頭也沒關係,當作沒有相機,像是在跟我們說話,對,好。我要怎麼把照片寄給你?」
「不,不要看我,」亞瑟說,「看鏡子,繼續你剛剛做的事,自然一點,當作沒有相機,當作我不在這裡。」
阿爾弗雷德抱怨這很難,亞瑟一直在浴室裡走來走去,找尋他想要的角度,鏡子裡也會映出他的身影,要裝作他不在這裡真的很難。但他想要快點穿上衣服,公寓的暖氣壞了很久也沒修。亞瑟似乎不覺得冷,是啊,他習慣了,他習慣倫敦很冷。
阿爾弗雷德聽見快門被按下,一種快速的收縮聲,就像攝影者真的捕捉住了什麼,有什麼東西被留了下來,關在那個小小的黑色機械裡。他與那對男女道了別,互相留下地址。他們住在倫敦的滑鐵盧車站附近,很歡迎如果阿爾弗雷德還有機會再到英國,到了倫敦,可以去探望他們。
隔天阿爾弗雷德與艾琳告別,自己到了倫敦。他還不確定什麼時候要回華盛頓,但也就是幾天以內的事了。他到博物館看看,也去了美術館,全是一天之內的事。第二天他去了圖書館,查起倫敦的柯克蘭。
他以為自己也許能夠從聲音辨別出亞瑟,但才撥出第一通電話就知道完全不行。他好像記得那是怎麼樣的聲線,但在濃重的倫敦口音出口以後它們聽來全都一樣,再說,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在八年後改變很多。他想走回圖書館,但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去喝杯咖啡。在一杯咖啡的時間,他收拾著零碎的記憶,想像那些可能的照片會在哪裡。但如果他僅有的記憶是正確的,那麼他並沒有亞瑟的相片,記憶中,亞瑟才是那個按下快門的人。
他翻閱桌上的雜誌,關於攝影與相機。阿爾弗雷德從來都不懂攝影,也不知道這門技術迷人之處何在。但他喜歡看那些模特兒,她們大多知道自己被拍攝,她們總是懂得如何讓觀看的人心底湧出一種愛戀的感受,一種單向的美感。他突然其來的發現亞瑟˙柯克蘭的名字,印在那些黑白相片的底線上。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他接近現在的亞瑟的速度比他想像過的任何一種情況都還要快。阿爾弗雷德打電話給那家雜誌社,輕易地取得他們的特約攝影師的電話,但那位親切的小姐告訴他,「您在倫敦嗎?在滑鐵盧?那離我們的辦公室並不遠,您可以搭地鐵來。是的。如果您想要找柯克蘭先生,他再過半小時就會到這兒來,我可以請他等您一會兒。您要留下名字嗎?」
阿爾弗雷德沒有留下名字,他不是那麼肯定亞瑟會記得自己,又或許他們不歡而散,那麼亞瑟就可能會避開他了。再說,他也還不確定自己想要和亞瑟交談,或是詢問什麼。他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是誰,是個怎麼樣的人,然後他就可以結束這一些不時竄出的小回憶,到時候,他再決定是否要與亞瑟搭話也還不遲。
他到了那個雜誌辦公室的地點,才發現自己的考量十分不周全。他連八年前的亞瑟都不太記得是什麼模樣,八年後的亞瑟可能走過他面前搭上地鐵,而他渾然不覺。阿爾弗雷德走進辦公室,試圖介紹自己,幾分鐘之後那個在電話線上與他對談的小姐從門外走了回來,手上拿著兩杯紅茶,她告訴他柯克蘭先生已經離開了。
阿爾弗雷德又走進了另一間咖啡館裡,倫敦的雨來得很急,既綿而密,他沒有帶傘在身上。他一向都不太習慣帶傘,亞利桑那的雨量並不多,大多數的日子是艷陽高照。他拍了拍肩上的雨水,走到櫃台處隨便點了杯什麼,前一位客人似乎在這間店裡的最後一個位置坐下,面對著一窗的雨,但阿爾弗雷德還是可以看見他的臉。
八年的時間讓亞瑟變了一些模樣,他的金髮變短了,瀏海不再全掩著眉毛,原本稍顯稚氣的臉變得削瘦,鼻樑因此顯得更為高挺。襯衫底下的肩膀與背部不再那樣細瘦,撐得起一席西裝外套,但亞瑟很快的把外套脫了下來,因而阿爾弗雷德發現他其實依然不是一個壯碩的男人。他的手看起來大了一些,手指與手背的膚色比其他位置稍深,握住傘柄的力度也似乎不小。
但他依然以近乎完全相同的姿勢坐在那裡,左手握著茶杯半靠著唇,右手按著一本皮質的厚記事本,手指下意識輕輕摩挲紙面文字。脊骨在頸部下方的位置微微彎曲,除此之外他直挺著上身,一隻腳踏著咖啡臺下的銅質長桿,另一隻腳則在腳尖的部份踩住地面,像是隨時可以站起身來,保持著那種散漫的警戒。
那就是阿爾弗雷德第一次看見亞瑟時的模樣。紐約在夏天的午後時有陣雨,阿爾弗雷德似乎永遠也不會習慣這個現象,他似乎有一小部份的自己還以為在亞利桑那。他沒太多選擇的避進一間咖啡館,那裡已經站著幾個同樣淋了雨的人,還有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在面向道路的窗前座位坐下,頭髮上依然掛著水珠,但看起來沒有一點不適切的地方,他喝起一杯剛泡開的熱茶。
阿爾弗雷德現在想起來亞瑟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很難相信他有一天會忘記,他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再忘記這個男孩。亞瑟是倫敦金匠學院的學生,為了作品取材而到了紐約,其實只是個藉口,他說,「我只是一直想來紐約看看。」
他們都覺得在這段時間,讓亞瑟借住阿爾弗雷德的公寓是個好主意。縱然沒有暖氣,但亞瑟習慣了倫敦的冷,也不在意阿爾弗雷德那張幾乎算不上有椅墊的沙發。阿爾弗雷德帶他認識自己所熟悉的紐約,以及那些只有真正的居民才懂得抱怨的地方。很多次他就在一旁等著亞瑟寫筆記,他們一起坐在某個街角,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來的「最佳光線角度」。阿爾弗雷德很高興亞瑟的那些藝術堅持總會在他餓到受不了的前幾分鐘讓步投降,他們就一起買比薩與漢堡回家吃。
兩個男孩在第一次接吻時都很笨拙,近乎是驚慌的抓著彼此。阿爾弗雷德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想要接近一個男孩,後來才知道亞瑟也並沒有。他們經過一些尷尬且不知所措的時刻,但知道這並不是錯誤的感受,相反的,即使令人感到困惑,那感覺全都對極了。他們每天都會新發現一些對方的事,新發現一些愛的深度,以及以前不認識的自己。那種甜蜜濃烈的程度在很多時候讓他們只想躺在床上,鉅細靡遺的聽著對方過去的種種生活,每一天都有太多的未知等著被探索,幾乎連睡眠都顯得浪費。
阿爾弗雷德記得第一次亞瑟在他面前稱讚別的女人時,他洶湧的嫉妒感,讓他是如何拖著亞瑟在停車場的洗手間裡做愛。他感覺亞瑟了解,亞瑟一清二楚,知道他心裡的想法,甚至在他開口說出稱讚的話時,就知道阿爾弗雷德將會如何反應。他從未被另一個人操控得如此徹底,即便在阿爾弗雷德認清到這件事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不能拒絕去作,不能避免自己依照亞瑟的希望去表達自己的愛,像是一種宿命,在他十九歲時迎面而來。
他們在路上兩次遇過阿爾弗雷德的前女友,不同的前女友,兩次都讓他們在客廳裡把一切搞得鮮血淋漓。亞瑟會對他怒吼,直到他忍不住掉下眼淚,但阿爾弗雷德從來都無法保證他不會有下一次。亞瑟不只一次對他說過,他想把阿爾弗雷德過去的女朋友全部殺掉。每一隻摸過阿爾弗雷德嘴唇的手指,他會把它們剁下來丟進東河裡。每一次亞瑟說完這些有點恐怖的話,都會懊悔的搖搖頭。阿爾弗雷德記得他是怎麼樣紳士的一個人,一般時候都是,只有在面對阿爾弗雷德的事時,他說,我不像是我自己。
阿爾弗雷德深有同感,他們都是。在彼此身邊的每一秒鐘,都讓他們變得與過去的自己更加不同,而這件事有時令人感到害怕,尤其他們只覺得更加無法離開對方,連一分鐘都顯得難以忍受,這一切也就更加變得無法控制。有一天,亞瑟就這麼不見了。他憑空消失,就像他從來都不存在。在整整三天的瘋狂搜索後,阿爾弗雷德相信亞瑟已經回了倫敦。他很快的打算親自走一趟英國,就在出發的前一天,他接到醫院的電話。
那是亞瑟,經由護士轉接,他的聲音氣若游絲,但他沒事,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在學校昏倒了,從樓梯上摔下來,他們小題大作的把我送到醫院。」
「你在哪裡?倫敦嗎?哪間醫院?我明天去看你。」
「不,這不是我打電話給你的目的。」
「那什麼才是你的目的?」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不想見我嗎,亞瑟?」
「我隨時都想見你,阿爾弗雷德。」
「我也是,亞瑟。所以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
「我回倫敦了。」
「我搭明天一早的飛機過去。」
「這樣一來,我回倫敦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阿爾。」
「這是什麼意思?亞瑟,你想和我分手嗎?」
「我不想,但恐怕我已經作了。」
「亞瑟,我不懂,我以為你愛我。」
「這不能改變我已經和你分手的事實。」
「但我不想和你分手,你不能自己和我分手,這種事需要兩個人都同意。」
「你說過你會同意任何我想要的事。」
「對,分手除外。」
「你不能事後才這麼說。」
「我可以,因為你已經和我分手了。」
「我很抱歉,阿爾弗雷德。」
「不,你不抱歉,你甩了我。你最好不要讓我查到你在哪裡,否則我會想殺死你,亞瑟。」
「我希望你這麼作,因為我現在比死還要痛苦。」
「你為什麼會痛苦?你有我痛苦嗎?」
「我希望是。阿爾,我並不想傷害你。」
「恐怕你已經作了,亞瑟。你為什麼要這樣作?」
「我以為這樣對我們比較好。」
「怎麼可能?你甚至昏倒從樓梯上摔下來,你可能會死掉。」
「但你不會知道,阿爾,我有時希望我們沒有相遇,沒有相識。」
「那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我想要矯正這一切。」
「藉由和我分手嗎?」
「藉由讓我們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阿爾弗雷德,你為了我放棄原本的一切,而我也是。我今天是來學校辦休學的,否則我會因為翹了整整兩個月的課被退學。而你被解僱了,我看見你桌上的信,你也不跟你那些朋友來往了。那個馬修,他是你的好朋友,但他從加拿大來紐約,你只陪了他一杯啤酒的時間,還是在我的陪同下。」
「你到底想說什麼,亞瑟,你覺得我搞砸了你的人生嗎?」
「不是,是我們搞砸了彼此的人生。我們會自取滅亡,我們會死在彼此手中,總有一天。」
「好,那就等到那一天,我們看看你說的是不是對的。」
「到那時就來不及了,阿爾。我變了,自從遇見你,我變得善妒又易怒,變得脆弱而怕事,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我知道你也會討厭,但我沒有辦法。我不想把你也變成這樣。」
「但你已經把我變成這樣了!」
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在自己耳邊大喊,以至於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他開始耳鳴,猶如電話切斷後的嗡嗡聲,但同時亞瑟還想繼續說話,他說個不停,像是那些在夜裡的夢囈,他們都知道彼此聽得見,有時便自顧自地說話,假裝在對話。亞瑟說了些含糊的字詞,阿爾弗雷德隨之嗯哼的贊同幾聲,他偶爾聽懂幾句亞瑟的話,也許是「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或是「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阿爾弗雷德點點頭,但沒出聲。又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德以為自己早已睡著了,才聽見亞瑟在他胸口的位置低低地說,「不會,有一天分開,你會忘了我,那樣比較好,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
他閉上眼睛,想阻止眼淚流下來,但他仍想看見亞瑟,害怕他睜開眼睛,一切又會在記憶裡遺失消逝。但亞瑟還在那裡,稍微抿著嘴唇,眼睛快速的掃視自己正在修改的一些文件。他過於專心,以至於沒有注意到隔壁座位的女人移動了糖罐的位置,他把茶杯打翻在桌上,驚呼了一聲。
這場小意外打斷了某種平衡,阿爾弗雷德突然感受到現在的狀態十分緊張,他想亞瑟很快就會發現他在這裡了,他必須起身清理襯衫上的茶漬。阿爾很快地走過亞瑟背後的門,走進倫敦的雨裡,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來得冷。與倫敦比起來,紐約的冬天的確可以忍受。他走了幾步,遲疑的想要回頭,想要再看看亞瑟,而亞瑟的確站在那裡。他的襯衫正開始染上雨水,未全乾的頭髮也再度濡濕起來。雨滴流過阿爾弗雷德的鏡片,讓他看不清楚亞瑟的表情,只憑感覺猜測他也同樣的想要淋雨。
亞瑟如今是個務實的人,沒說什麼話就開始抽出洗手台旁的衛生紙,頭幾張遞給阿爾弗雷德,接著用來擦拭自己的頭髮。當他還不滿二十一歲時,他會在冬天的雨裡奔跑,喜歡阿爾弗雷德被他拖著到處踏進水窪的不滿哀號,然後給他幾個親吻當作補償。但他現在只是用紙巾輕輕揉著他的金髮,然後是指節分明的雙手,阿爾弗雷德不發一語的擦乾了自己的眼鏡。
他們重點了熱飲,不太確定對方需要什麼,便分開點餐,分開結帳,然後一起回到亞瑟的位置。阿爾弗雷德誠實地告訴亞瑟,他受了艾琳的邀去參加愛丁堡藝術節,然後認識了一對在倫敦的情侶,於是在回國之前來倫敦拜訪幾天。亞瑟不住點頭,同意愛丁堡藝術節十分有趣,很吸引人,而倫敦也有不少值得一遊的地方,如果阿爾弗雷德還要待上幾天,他可以抽出時間帶他遊覽幾處。
「像是我之前帶你遊覽紐約那樣嗎?」
「像是你之前帶我遊覽紐約那樣。但很抱歉,你不能住我那兒。」
「嗯,我了解的。」
「不,你不了解。我現在借住倫敦的朋友家。」
「你不住倫敦了?」
「我正要搬回來,我過去幾年在美國。」
「真的嗎?你在哪裡?」
「在波士頓。」
「你為什麼要離開波士頓?」
「我和伊麗莎白離婚了。我也還是很想念倫敦。」
「噢,我很遺憾。」
「真的嗎?」
「什麼?」
「我是說,沒關係,我們是和平分手。我在外地的工作時間很長,沒有好好照顧麗莎。」
「恐怕我們都還是對女人沒輒。」
「恐怕是這樣。」
「我有個女友和我分手時,把我的狗偷走了。」
「不會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會吧?』但她真的這麼作了,還把她與狗與新男人在夏威夷的合照寄回來給我。」
「至少你知道牠過得好。」
「是啊,至少牠過得好。」
「你還住紐約嗎?」
「沒有,我現在住華盛頓。」
「你知道你以前住的那棟大樓拆了嗎,在布魯克林區的?」
「四年前的事。」
「是啊。」
「你怎麼知道?」
「我有時會回去那裡。」
「你怎麼會去紐約?」
「我想去找你,七九年年初吧,但你好像已經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有誰可以問。後來我又有回去幾次,某一次認識了麗莎,她老家在波士頓,所以結婚後我們就回那兒去。」
「我從倫敦回去以後就搬離紐約了,原本先到了費城,在巴爾的摩也住了一陣子,還有一年在邁阿密,總是在東岸搬個不停。」
「你有來倫敦?什麼時候?」
「和你通過電話後沒幾天的事,七八年的十一月底。我還是來了倫敦,一間間醫院的找,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你。你因為麻醉而睡著了,我走到你房間裡,你也沒有發現。」
「你怎麼不叫醒我?」
「因為我原本想要殺死你,聽起來很好笑,但我當時是認真的。我偷偷潛進去,還不確定要怎麼下手,但我將近一星期沒有看見你了,站在你的病床前,我仍然只想坐下來吻你,就在那時候,我想起你在電話裡是怎麼說的。」
「當你恨你自己的時候。」
「當你恨你最愛的人的時候,當你恨你自己,不是那個他愛的人的時候。我站在那裡看了你一會兒,你開始變得模糊,然後一切都變得模糊。我回到紐約,離開紐約,這之後的事,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
「沒什麼關係了。」
「是啊。」
「大概所有事有一天都會這樣的。」
「大概吧。」
雨停之後,亞瑟陪阿爾弗雷德走到他登記的旅館。他們指著一些阿爾弗雷德在照片裡看過的建築,互相確認名稱。亞瑟向阿爾弗雷德敘述一部份他所知的倫敦,與他八年前所說的故事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有了現實背景,幻想的成份也就少了一些。亞瑟的傘尖總在地面上幾個指節的位置,偶爾划過小灘積水,但不真的碰到磚石,不發一點聲音,只有他們一前一後的腳步聲,間綴簡短來回的對話,空氣是剛下完雨的清清冷冷。
他們在旅館大門前駐足下來,亞瑟得回去處理一些行李寄送的事,阿爾弗雷德則決定繼續到蘇活區逛逛,一個人也無所謂。
「我明天可以陪你,如果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你有什麼想帶我去的地方嗎?」
「看你想要去哪裡都可以。」
「我都好,我跟倫敦不太熟。」
「我也幾年沒有回來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她現在是什麼模樣。」
「好。就這麼辦。」
「那明天早上,九點?我到旅館找你。」
「好,就九點。」
「明天見,阿爾。」
「明天見,亞瑟。」
「嘿,阿爾弗雷德。」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你,呃,八年前,你來倫敦時,你說我睡著了。」
「是啊,你的傷比你形容得嚴重,麻醉下得很重的樣子。」
「你說你那時想吻我。」
「是啊。」
「那你有吻我嗎?」
「你說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
「我明天再回答你。」
「為什麼?」
「這樣你才會期待明天和我見面。」
「那麼我是否也應該有些什麼讓你期待明天和我見面?」
「你是應該。」
「例如?」
「例如你明天會吻我?」
「如果答案是『是』的話。」
「你就會吻我?」
「我會考慮。」
「好,就這麼說定了。」
「好。」
「快走吧,亞瑟,郵局要關了。」
「是,我該走了。」
「明天見,亞瑟。」
「明天見,阿爾。」
艾黛兒又在哭了。
他知道那種抽抽答答的哭法,半是失望,半是撒嬌,只是想要阿爾弗雷德注意她。一開始,阿爾弗雷德也覺得她眼裡含淚的模樣很可愛、很惹人憐,但在知道阿爾弗雷德的這種心情以後,艾黛兒便哭得太頻繁了。她變得太常感到寂寞,感到被冷落,以至於她時常需要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哭泣。當淚水堆積到一個高度後,幾乎整顆心都被淹沒,沒有呼吸的空間。
阿爾弗雷德就是這麼說的。當他提出分手時,艾黛兒又是那樣的哭法,彷彿她已經不知道還能怎樣的去悲傷。
「但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艾黛兒,他的前女友,在阿爾弗雷德把她送回家門口以後,對他這麼說。這令阿爾弗雷德想到一些別的事,別的畫面,但他一時回憶不起是怎麼樣的情境,恍如在夢中。
第二天起床時他忘了自己已經與他的艾黛兒分了手,仍然開了車去接她。在她家路口的那個紅綠燈他突然想起來是誰。
阿爾弗雷德把車靠邊停下,反正他也不需要去他前女友的家了。他想不起那個人的姓,於是把電話簿裡的名字全看過了一遍,沒有一種組合給予他正確的直覺。至此,他的回憶裡依舊只有幾個零碎的畫面,幾句話,與所有真真假假的東西混在一起。
阿爾弗雷德回家以後打了電話給馬修,一個少數他保有十年以上的友人,縱然上一次彼此聯絡已經是感恩節時候的事。鈴聲響了兩聲馬修便接上,他聽起來沒有一點驚訝,還帶點早晨的散漫。
「阿爾?有什麼事嗎?」
阿爾弗雷德一時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只是不確定該如何發問。於是他先問了馬修的近況,像個兄弟那樣,帶點久別尷尬的關心。馬修倒也不介意的與他客套搭話,他一直是個有禮貌的人,這讓阿爾弗雷德突然有了個可以詢問的靈感。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記得我曾經介紹你認識一個英國來的男孩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英國男孩?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好像和我一樣是A開頭的,一個聽起來像個貴族般的名字。」
「你給的提示太少了,阿爾,連你自己都想不起來,也許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不對、不對,你認識他。我記得我們三個在一起講話,在酒吧裡,你來紐約時我常帶你去的那一間,你說…你說什麼來著…你對他說,『你的酒量真不錯,亞瑟。』」
亞瑟。當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口中說出這個名字時,他就知道這是正確的。他曾經喊過這個名字,在電話裡有許多次,但現在話筒裡傳過來的是馬修的聲音,同樣地在呼喚他的名字。
馬修能夠給他的資訊並不多,當亞瑟在紐約時,馬修正跟著他的樂團巡迴,很快就要趕往下一個城市。但馬修對亞瑟的古典音樂素養特別有印象,尤其在他告訴亞瑟自己是個小提琴手以後,他們之間的話題似乎就沒有終止的一天,直到阿爾弗雷德不耐的把亞瑟給帶回家。
阿爾弗雷德能從馬修那兒得到最有用的訊息是,那時候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季巡迴。那一年阿爾弗雷德住在布魯克林區的一間小公寓裡,身兼美式足球賭盤分析師與下注者的雙重身份。十一月的頭一個禮拜他看好的球隊表現失常,公寓的暖氣壞到冬天也沒去修,亞瑟說,不要緊,他習慣了倫敦的冷。
那棟僅有五層高的建築已經拆了,似乎是三年前的事。阿爾弗雷德站在仍是半個建築工地的路口,許多回憶戛然而止。他不確定自己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當他發現時,他已經開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了。阿爾弗雷德在附近的咖啡廳喝了杯咖啡,不想就這麼無意來回。當他收了桌上雜誌,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準備付他的停車費時,他發現那個停車場的收費小姐並沒有離職。
「噢!你是倫敦來的。」那個停車場的收費小姐說,「聽口音就知道了。我上一個男友也是倫敦人,可惜沒有你這麼好看。」
「我的上一個女友也沒有妳這麼健談。」
亞瑟是這麼說的嗎?阿爾想著,不,不是,他說的是什麼?阿爾弗雷德閉上眼,試圖從停車場裡所有的這些熟悉雜音裡,聽見亞瑟的聲音。引擎啟動的聲音,遮斷桿緩緩升起,水從某條破舊的水管外滴落水窪,醉漢翻動著他的報紙,亞瑟說,「我的上一個女友,也沒有妳這麼性感。」
他皺起眉,而眼前真正的、妝變得更濃的收費小姐向他遞出的零錢已經擺在那裡很久了。她對眼前的男人舉動感到有點奇怪,但一點也不想知道其中緣由。她以前是這樣不愛親近他人的女人嗎?阿爾弗雷德想不起來,除了她的短裙,依舊在膝上五英吋以上的位置。她的腿以前有這麼粗嗎?不是,她以前是個性感的女人,就像亞瑟說的那樣。
這一年的感恩節,阿爾弗雷德與瑪麗去加拿大拜訪馬修,像過去那樣在那兒住了兩個禮拜。馬修與他的未婚妻搬到多倫多了,馬修覺得自己還不太能適應人口如此密集的大都市,但他同時也自嘲,「與紐約比起來,當然還是零落得多。」
馬修、以及紐約,這讓阿爾弗雷德再度想到自己年中時的記憶追逐,他如今已不能記得是如何落幕的,直到瑪麗從廚房走出來,拿著一個剛烤好的櫻桃派。瑪麗是布魯克林區一間餐廳的女侍,她那時是,現在則搬到華盛頓與阿爾弗雷德同住,工作她還在找。
馬修似乎已經不記得阿爾曾經對他問過亞瑟的事,或是他也不在意這回事。阿爾弗雷德想,他當然不會在意,他們只在七年前見過一次面,馬修從未對阿爾弗雷德的交友圈多有過問,他不是一個愛打探他人隱私的人。
在回程飛機上,阿爾弗雷德想大概是馬修的未婚妻莉莉安對瑪麗說了什麼。他與莉莉安實在不算熟稔,她也許把阿爾弗雷德當作與馬修類似的人。阿爾只得盡量鄭重,但不武斷的告訴瑪麗,他沒有要娶她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他以為他們在一起很開心,就像現在這樣。
「我只是以為,這樣會比較好。」
瑪麗在機上睡了一覺,醒過來以後,她在機場裡對阿爾弗雷德這樣說。回到他們的家後,瑪麗收拾了那些履歷與面試的衣服,她收拾了全部的衣服,她說她想回紐約,如果不是某個人的家庭主婦,她一直想當個舞者。
阿爾弗雷德在幾天以內依然夢見瑪麗,夢見她在餐廳裡跳舞,手上拿著一塊櫻桃派。阿爾弗雷德在夢裡總是碰觸不到她,她似乎也看不見阿爾弗雷德,但他們會說話,這很奇怪。直到有一天阿爾弗雷德被電話鈴聲提早叫醒,他拿起話筒沒有靠近耳邊,而亞瑟也是這麼說的。
於是亞瑟又回到他的思索範圍之內,這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畢竟阿爾弗雷德也不是很常想起他,但總是有些什麼事彷彿等著他去作。聖誕節過後緊接著跨年,阿爾弗雷德有了個空檔,準備回曼哈頓參加某個朋友的升職派對。他與基爾伯特其實不是那麼的熟,只是在簽賭交易時比較固定的經紀關係。阿爾弗雷德現在留在紐約的朋友幾乎都是那時候認識的,大多有過生死關頭的共同經驗,大多沒什麼生死與共的堅定情誼。因此,當他在酒酣耳熟之際,隨口向基爾伯特問起亞瑟這個人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幾乎沒有抱著什麼希望,會得到任何進一步的情報。
「亞瑟?哪個亞瑟?」
「七八年在紐約的一個英國男孩,你記得嗎?任何事?」
「我應該記得嗎?他有欠我錢嗎?」
「我想沒有。」
「那我怎麼可能會記得?你找他幹嘛,他欠你錢嗎?」
「不,沒有。算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嘿,別這樣,我真的想幫忙,這還挺好玩的,不是嗎?讓我想想,英國人,你還能再多說點他的事嗎?」
「我想那時他住我家,幾個禮拜吧,或許更久。」
「那是幾月的事?」
「十月、十一月,我猜。」
「我以為那時你已經離開紐約了。」
「不,還沒,十一月我還與馬修在紐約見過他。」
「見過誰?」
「亞瑟,我們正在談論的人。」
「噢,對,對。等等,亞瑟,他是不是姓柯克蘭?我對這個姓氏有印象,我們見過幾次面,在你家,你知道,我不太去記別人的名字,姓好記多了,資料搜尋也比較方便,我習慣了。」
「你可以拼出來嗎,柯克蘭?是C開頭的還是K開頭?」
「當然是K開頭,拜託,就跟Costco的那個品牌一樣,好記吧?」
現在亞瑟有了一個全名,但這似乎依然無助於拼湊阿爾弗雷德腦中的那個亞瑟˙柯克蘭。阿爾弗雷德在紐約又閒晃了一天,沒有和其他認識的人聯絡。他一直還有斷斷續續的回來或者經過紐約,因此並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巨大的改變,一切改變都是具體而微的。
他又再度走回過去在布魯克林居住的那個街區,原本想順道探望瑪麗,進了餐廳才想到她已經不在這裡工作了,阿爾弗雷德希望她會寄幾張公演的票給自己,等到她如願成為一個舞者的時候。他第一眼就感到瑪麗像個明星,即使她只是穿著顏色黯淡的圍裙與白色襯衫,拿著一托盤的派與咖啡,他覺得她紅色長髮在頸間擺動的弧度很美。
阿爾弗雷德不敢說每一個女友他都記得清楚,但總有些什麼令他印象深刻,讓他可以依此回憶一個女孩。他記得艾黛兒的眼睛,一雙美麗的湖藍色,他一開始也認為含了水讓她更美。安琪是個網球選手,雙腿長而修直。諾瑪擅長烹飪,她繫著圍裙在爐邊打蛋,臉頰被烤箱的熱烘得微微發紅。奧莉薇亞的手指靈巧而淘氣,紅色、黑色的指甲油,代表她相反的兩種心情。萊拉常在他耳邊讀詩,她有雙小巧的嘴,雙唇飽滿。而亞瑟…阿爾弗雷德皺了皺眉,像是一盞燈在他腦裡打開,光線過於突然且亮眼,所有的幻燈片因此變得難以視見,只映出一片空白。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一早,阿爾弗雷德撥了電話回亞利桑那舊家,七四年以後他不曾再回去。他與母親的關係在幾年前算是變得比較能夠對話,那是在他父親過世之後。
「媽,是我。」
「阿爾,你今年很早起。」
「我現在週末都很早起,我參加了一個健身課程,待會就要出門了。」
「如果你在一年內的其他時間打給我,我想那就是你要結婚的時候了。」
「別開玩笑了,媽。」
「你怎麼可以說我在開玩笑?這聽來很令人難過,尤其我是你媽。」
「我現在連女友都沒有。」
「你想要的話,你下午就可以有。也許我很久沒看見你了,但你還是我兒子,我知道你只是不想,但不知道你為何不想。」
「我們沒必要講這個,我想的時候就會想了。」
「只怕你再也不會想了。我想你爸一直到死都以為你已經結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那時都以為你要結婚了,但我們找不到你,你大概也不想要我們出席你的婚禮。」
「那是什麼時候?你為什麼以為我結婚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爾。」
「你一定想得起來的,媽,你為什麼以為我結婚了?」
「你突然打電話回來,什麼都沒講,只說你要結婚了,你說你找到一個人,你可能醉了,其實我覺得你是嗑了藥,總之我幾乎聽不清楚你說什麼,你只是一直嚷嚷說你要結婚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記得了,阿爾。你今年聖誕節會回來嗎,我真的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你再想想好嗎,媽?那是哪一年?我有提我要和誰結婚嗎,你記得名字嗎?」
「這有這麼重要嗎?你並沒有結婚啊,那只是酒醉的胡話。」
「我會回去。」
「什麼時候?」
「聖誕節,我會回去,然後你再想想好嗎?」
「噢,阿爾,那真是太好了。你為什麼不去問亞瑟呢?我想他會記得你要結婚的對象。」
「亞瑟?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你在電話裡說了很多次,也可能是亞倫什麼的,我想他是你的伴郎,不是嗎?」
那年夏天阿爾弗雷德換了工作,薪水沒有變多,但工作時間變得更自由。他收到艾琳從愛丁堡寄來的明信片,但不記得她何時去了英國。她要他「找幾個朋友一起來玩」,並補充,「如果你不想,你現在的女友就不會知道我們過去的關係。」
當艾琳發現阿爾弗雷德一個人前來時,有點驚訝,有點困窘的表示她已經有了未婚夫,明信片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在婚前見見美國的舊朋友。阿爾弗雷德沒有特別承認或否定什麼,自然地選擇和艾琳其他的美國朋友同行遊玩,而愛丁堡在藝術節的豐富狂放,似乎永不會讓她的旅客有任何一絲寂寞的感覺。
阿爾弗雷德想看些戲,聽些樂團演出,但不知道該怎麼從琳琅滿目的節目表裡挑出他真正有興趣的作品,便索性以碰運氣的方式走到哪兒看到哪兒。他在國際書展遇見一對倫敦來的情侶,上個月才從紐約回來,不免有許多話可聊。最後,女孩要求拍張照,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會兒,但想不出什麼要拒絕的理由。他們找了個人比較不那麼多的位置,男孩調著他的相機光圈。
「沒關係,不要笑。我是說,自然就好了,不看鏡頭也沒關係,當作沒有相機,像是在跟我們說話,對,好。我要怎麼把照片寄給你?」
「不,不要看我,」亞瑟說,「看鏡子,繼續你剛剛做的事,自然一點,當作沒有相機,當作我不在這裡。」
阿爾弗雷德抱怨這很難,亞瑟一直在浴室裡走來走去,找尋他想要的角度,鏡子裡也會映出他的身影,要裝作他不在這裡真的很難。但他想要快點穿上衣服,公寓的暖氣壞了很久也沒修。亞瑟似乎不覺得冷,是啊,他習慣了,他習慣倫敦很冷。
阿爾弗雷德聽見快門被按下,一種快速的收縮聲,就像攝影者真的捕捉住了什麼,有什麼東西被留了下來,關在那個小小的黑色機械裡。他與那對男女道了別,互相留下地址。他們住在倫敦的滑鐵盧車站附近,很歡迎如果阿爾弗雷德還有機會再到英國,到了倫敦,可以去探望他們。
隔天阿爾弗雷德與艾琳告別,自己到了倫敦。他還不確定什麼時候要回華盛頓,但也就是幾天以內的事了。他到博物館看看,也去了美術館,全是一天之內的事。第二天他去了圖書館,查起倫敦的柯克蘭。
他以為自己也許能夠從聲音辨別出亞瑟,但才撥出第一通電話就知道完全不行。他好像記得那是怎麼樣的聲線,但在濃重的倫敦口音出口以後它們聽來全都一樣,再說,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在八年後改變很多。他想走回圖書館,但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去喝杯咖啡。在一杯咖啡的時間,他收拾著零碎的記憶,想像那些可能的照片會在哪裡。但如果他僅有的記憶是正確的,那麼他並沒有亞瑟的相片,記憶中,亞瑟才是那個按下快門的人。
他翻閱桌上的雜誌,關於攝影與相機。阿爾弗雷德從來都不懂攝影,也不知道這門技術迷人之處何在。但他喜歡看那些模特兒,她們大多知道自己被拍攝,她們總是懂得如何讓觀看的人心底湧出一種愛戀的感受,一種單向的美感。他突然其來的發現亞瑟˙柯克蘭的名字,印在那些黑白相片的底線上。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他接近現在的亞瑟的速度比他想像過的任何一種情況都還要快。阿爾弗雷德打電話給那家雜誌社,輕易地取得他們的特約攝影師的電話,但那位親切的小姐告訴他,「您在倫敦嗎?在滑鐵盧?那離我們的辦公室並不遠,您可以搭地鐵來。是的。如果您想要找柯克蘭先生,他再過半小時就會到這兒來,我可以請他等您一會兒。您要留下名字嗎?」
阿爾弗雷德沒有留下名字,他不是那麼肯定亞瑟會記得自己,又或許他們不歡而散,那麼亞瑟就可能會避開他了。再說,他也還不確定自己想要和亞瑟交談,或是詢問什麼。他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是誰,是個怎麼樣的人,然後他就可以結束這一些不時竄出的小回憶,到時候,他再決定是否要與亞瑟搭話也還不遲。
他到了那個雜誌辦公室的地點,才發現自己的考量十分不周全。他連八年前的亞瑟都不太記得是什麼模樣,八年後的亞瑟可能走過他面前搭上地鐵,而他渾然不覺。阿爾弗雷德走進辦公室,試圖介紹自己,幾分鐘之後那個在電話線上與他對談的小姐從門外走了回來,手上拿著兩杯紅茶,她告訴他柯克蘭先生已經離開了。
阿爾弗雷德又走進了另一間咖啡館裡,倫敦的雨來得很急,既綿而密,他沒有帶傘在身上。他一向都不太習慣帶傘,亞利桑那的雨量並不多,大多數的日子是艷陽高照。他拍了拍肩上的雨水,走到櫃台處隨便點了杯什麼,前一位客人似乎在這間店裡的最後一個位置坐下,面對著一窗的雨,但阿爾弗雷德還是可以看見他的臉。
八年的時間讓亞瑟變了一些模樣,他的金髮變短了,瀏海不再全掩著眉毛,原本稍顯稚氣的臉變得削瘦,鼻樑因此顯得更為高挺。襯衫底下的肩膀與背部不再那樣細瘦,撐得起一席西裝外套,但亞瑟很快的把外套脫了下來,因而阿爾弗雷德發現他其實依然不是一個壯碩的男人。他的手看起來大了一些,手指與手背的膚色比其他位置稍深,握住傘柄的力度也似乎不小。
但他依然以近乎完全相同的姿勢坐在那裡,左手握著茶杯半靠著唇,右手按著一本皮質的厚記事本,手指下意識輕輕摩挲紙面文字。脊骨在頸部下方的位置微微彎曲,除此之外他直挺著上身,一隻腳踏著咖啡臺下的銅質長桿,另一隻腳則在腳尖的部份踩住地面,像是隨時可以站起身來,保持著那種散漫的警戒。
那就是阿爾弗雷德第一次看見亞瑟時的模樣。紐約在夏天的午後時有陣雨,阿爾弗雷德似乎永遠也不會習慣這個現象,他似乎有一小部份的自己還以為在亞利桑那。他沒太多選擇的避進一間咖啡館,那裡已經站著幾個同樣淋了雨的人,還有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在面向道路的窗前座位坐下,頭髮上依然掛著水珠,但看起來沒有一點不適切的地方,他喝起一杯剛泡開的熱茶。
阿爾弗雷德現在想起來亞瑟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很難相信他有一天會忘記,他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再忘記這個男孩。亞瑟是倫敦金匠學院的學生,為了作品取材而到了紐約,其實只是個藉口,他說,「我只是一直想來紐約看看。」
他們都覺得在這段時間,讓亞瑟借住阿爾弗雷德的公寓是個好主意。縱然沒有暖氣,但亞瑟習慣了倫敦的冷,也不在意阿爾弗雷德那張幾乎算不上有椅墊的沙發。阿爾弗雷德帶他認識自己所熟悉的紐約,以及那些只有真正的居民才懂得抱怨的地方。很多次他就在一旁等著亞瑟寫筆記,他們一起坐在某個街角,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來的「最佳光線角度」。阿爾弗雷德很高興亞瑟的那些藝術堅持總會在他餓到受不了的前幾分鐘讓步投降,他們就一起買比薩與漢堡回家吃。
兩個男孩在第一次接吻時都很笨拙,近乎是驚慌的抓著彼此。阿爾弗雷德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想要接近一個男孩,後來才知道亞瑟也並沒有。他們經過一些尷尬且不知所措的時刻,但知道這並不是錯誤的感受,相反的,即使令人感到困惑,那感覺全都對極了。他們每天都會新發現一些對方的事,新發現一些愛的深度,以及以前不認識的自己。那種甜蜜濃烈的程度在很多時候讓他們只想躺在床上,鉅細靡遺的聽著對方過去的種種生活,每一天都有太多的未知等著被探索,幾乎連睡眠都顯得浪費。
阿爾弗雷德記得第一次亞瑟在他面前稱讚別的女人時,他洶湧的嫉妒感,讓他是如何拖著亞瑟在停車場的洗手間裡做愛。他感覺亞瑟了解,亞瑟一清二楚,知道他心裡的想法,甚至在他開口說出稱讚的話時,就知道阿爾弗雷德將會如何反應。他從未被另一個人操控得如此徹底,即便在阿爾弗雷德認清到這件事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不能拒絕去作,不能避免自己依照亞瑟的希望去表達自己的愛,像是一種宿命,在他十九歲時迎面而來。
他們在路上兩次遇過阿爾弗雷德的前女友,不同的前女友,兩次都讓他們在客廳裡把一切搞得鮮血淋漓。亞瑟會對他怒吼,直到他忍不住掉下眼淚,但阿爾弗雷德從來都無法保證他不會有下一次。亞瑟不只一次對他說過,他想把阿爾弗雷德過去的女朋友全部殺掉。每一隻摸過阿爾弗雷德嘴唇的手指,他會把它們剁下來丟進東河裡。每一次亞瑟說完這些有點恐怖的話,都會懊悔的搖搖頭。阿爾弗雷德記得他是怎麼樣紳士的一個人,一般時候都是,只有在面對阿爾弗雷德的事時,他說,我不像是我自己。
阿爾弗雷德深有同感,他們都是。在彼此身邊的每一秒鐘,都讓他們變得與過去的自己更加不同,而這件事有時令人感到害怕,尤其他們只覺得更加無法離開對方,連一分鐘都顯得難以忍受,這一切也就更加變得無法控制。有一天,亞瑟就這麼不見了。他憑空消失,就像他從來都不存在。在整整三天的瘋狂搜索後,阿爾弗雷德相信亞瑟已經回了倫敦。他很快的打算親自走一趟英國,就在出發的前一天,他接到醫院的電話。
那是亞瑟,經由護士轉接,他的聲音氣若游絲,但他沒事,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在學校昏倒了,從樓梯上摔下來,他們小題大作的把我送到醫院。」
「你在哪裡?倫敦嗎?哪間醫院?我明天去看你。」
「不,這不是我打電話給你的目的。」
「那什麼才是你的目的?」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不想見我嗎,亞瑟?」
「我隨時都想見你,阿爾弗雷德。」
「我也是,亞瑟。所以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
「我回倫敦了。」
「我搭明天一早的飛機過去。」
「這樣一來,我回倫敦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阿爾。」
「這是什麼意思?亞瑟,你想和我分手嗎?」
「我不想,但恐怕我已經作了。」
「亞瑟,我不懂,我以為你愛我。」
「這不能改變我已經和你分手的事實。」
「但我不想和你分手,你不能自己和我分手,這種事需要兩個人都同意。」
「你說過你會同意任何我想要的事。」
「對,分手除外。」
「你不能事後才這麼說。」
「我可以,因為你已經和我分手了。」
「我很抱歉,阿爾弗雷德。」
「不,你不抱歉,你甩了我。你最好不要讓我查到你在哪裡,否則我會想殺死你,亞瑟。」
「我希望你這麼作,因為我現在比死還要痛苦。」
「你為什麼會痛苦?你有我痛苦嗎?」
「我希望是。阿爾,我並不想傷害你。」
「恐怕你已經作了,亞瑟。你為什麼要這樣作?」
「我以為這樣對我們比較好。」
「怎麼可能?你甚至昏倒從樓梯上摔下來,你可能會死掉。」
「但你不會知道,阿爾,我有時希望我們沒有相遇,沒有相識。」
「那是你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我想要矯正這一切。」
「藉由和我分手嗎?」
「藉由讓我們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阿爾弗雷德,你為了我放棄原本的一切,而我也是。我今天是來學校辦休學的,否則我會因為翹了整整兩個月的課被退學。而你被解僱了,我看見你桌上的信,你也不跟你那些朋友來往了。那個馬修,他是你的好朋友,但他從加拿大來紐約,你只陪了他一杯啤酒的時間,還是在我的陪同下。」
「你到底想說什麼,亞瑟,你覺得我搞砸了你的人生嗎?」
「不是,是我們搞砸了彼此的人生。我們會自取滅亡,我們會死在彼此手中,總有一天。」
「好,那就等到那一天,我們看看你說的是不是對的。」
「到那時就來不及了,阿爾。我變了,自從遇見你,我變得善妒又易怒,變得脆弱而怕事,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我知道你也會討厭,但我沒有辦法。我不想把你也變成這樣。」
「但你已經把我變成這樣了!」
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在自己耳邊大喊,以至於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他開始耳鳴,猶如電話切斷後的嗡嗡聲,但同時亞瑟還想繼續說話,他說個不停,像是那些在夜裡的夢囈,他們都知道彼此聽得見,有時便自顧自地說話,假裝在對話。亞瑟說了些含糊的字詞,阿爾弗雷德隨之嗯哼的贊同幾聲,他偶爾聽懂幾句亞瑟的話,也許是「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或是「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阿爾弗雷德點點頭,但沒出聲。又過了一會兒,阿爾弗雷德以為自己早已睡著了,才聽見亞瑟在他胸口的位置低低地說,「不會,有一天分開,你會忘了我,那樣比較好,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
他閉上眼睛,想阻止眼淚流下來,但他仍想看見亞瑟,害怕他睜開眼睛,一切又會在記憶裡遺失消逝。但亞瑟還在那裡,稍微抿著嘴唇,眼睛快速的掃視自己正在修改的一些文件。他過於專心,以至於沒有注意到隔壁座位的女人移動了糖罐的位置,他把茶杯打翻在桌上,驚呼了一聲。
這場小意外打斷了某種平衡,阿爾弗雷德突然感受到現在的狀態十分緊張,他想亞瑟很快就會發現他在這裡了,他必須起身清理襯衫上的茶漬。阿爾很快地走過亞瑟背後的門,走進倫敦的雨裡,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來得冷。與倫敦比起來,紐約的冬天的確可以忍受。他走了幾步,遲疑的想要回頭,想要再看看亞瑟,而亞瑟的確站在那裡。他的襯衫正開始染上雨水,未全乾的頭髮也再度濡濕起來。雨滴流過阿爾弗雷德的鏡片,讓他看不清楚亞瑟的表情,只憑感覺猜測他也同樣的想要淋雨。
亞瑟如今是個務實的人,沒說什麼話就開始抽出洗手台旁的衛生紙,頭幾張遞給阿爾弗雷德,接著用來擦拭自己的頭髮。當他還不滿二十一歲時,他會在冬天的雨裡奔跑,喜歡阿爾弗雷德被他拖著到處踏進水窪的不滿哀號,然後給他幾個親吻當作補償。但他現在只是用紙巾輕輕揉著他的金髮,然後是指節分明的雙手,阿爾弗雷德不發一語的擦乾了自己的眼鏡。
他們重點了熱飲,不太確定對方需要什麼,便分開點餐,分開結帳,然後一起回到亞瑟的位置。阿爾弗雷德誠實地告訴亞瑟,他受了艾琳的邀去參加愛丁堡藝術節,然後認識了一對在倫敦的情侶,於是在回國之前來倫敦拜訪幾天。亞瑟不住點頭,同意愛丁堡藝術節十分有趣,很吸引人,而倫敦也有不少值得一遊的地方,如果阿爾弗雷德還要待上幾天,他可以抽出時間帶他遊覽幾處。
「像是我之前帶你遊覽紐約那樣嗎?」
「像是你之前帶我遊覽紐約那樣。但很抱歉,你不能住我那兒。」
「嗯,我了解的。」
「不,你不了解。我現在借住倫敦的朋友家。」
「你不住倫敦了?」
「我正要搬回來,我過去幾年在美國。」
「真的嗎?你在哪裡?」
「在波士頓。」
「你為什麼要離開波士頓?」
「我和伊麗莎白離婚了。我也還是很想念倫敦。」
「噢,我很遺憾。」
「真的嗎?」
「什麼?」
「我是說,沒關係,我們是和平分手。我在外地的工作時間很長,沒有好好照顧麗莎。」
「恐怕我們都還是對女人沒輒。」
「恐怕是這樣。」
「我有個女友和我分手時,把我的狗偷走了。」
「不會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會吧?』但她真的這麼作了,還把她與狗與新男人在夏威夷的合照寄回來給我。」
「至少你知道牠過得好。」
「是啊,至少牠過得好。」
「你還住紐約嗎?」
「沒有,我現在住華盛頓。」
「你知道你以前住的那棟大樓拆了嗎,在布魯克林區的?」
「四年前的事。」
「是啊。」
「你怎麼知道?」
「我有時會回去那裡。」
「你怎麼會去紐約?」
「我想去找你,七九年年初吧,但你好像已經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有誰可以問。後來我又有回去幾次,某一次認識了麗莎,她老家在波士頓,所以結婚後我們就回那兒去。」
「我從倫敦回去以後就搬離紐約了,原本先到了費城,在巴爾的摩也住了一陣子,還有一年在邁阿密,總是在東岸搬個不停。」
「你有來倫敦?什麼時候?」
「和你通過電話後沒幾天的事,七八年的十一月底。我還是來了倫敦,一間間醫院的找,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你。你因為麻醉而睡著了,我走到你房間裡,你也沒有發現。」
「你怎麼不叫醒我?」
「因為我原本想要殺死你,聽起來很好笑,但我當時是認真的。我偷偷潛進去,還不確定要怎麼下手,但我將近一星期沒有看見你了,站在你的病床前,我仍然只想坐下來吻你,就在那時候,我想起你在電話裡是怎麼說的。」
「當你恨你自己的時候。」
「當你恨你最愛的人的時候,當你恨你自己,不是那個他愛的人的時候。我站在那裡看了你一會兒,你開始變得模糊,然後一切都變得模糊。我回到紐約,離開紐約,這之後的事,就跟你沒什麼關係了。」
「沒什麼關係了。」
「是啊。」
「大概所有事有一天都會這樣的。」
「大概吧。」
雨停之後,亞瑟陪阿爾弗雷德走到他登記的旅館。他們指著一些阿爾弗雷德在照片裡看過的建築,互相確認名稱。亞瑟向阿爾弗雷德敘述一部份他所知的倫敦,與他八年前所說的故事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有了現實背景,幻想的成份也就少了一些。亞瑟的傘尖總在地面上幾個指節的位置,偶爾划過小灘積水,但不真的碰到磚石,不發一點聲音,只有他們一前一後的腳步聲,間綴簡短來回的對話,空氣是剛下完雨的清清冷冷。
他們在旅館大門前駐足下來,亞瑟得回去處理一些行李寄送的事,阿爾弗雷德則決定繼續到蘇活區逛逛,一個人也無所謂。
「我明天可以陪你,如果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你有什麼想帶我去的地方嗎?」
「看你想要去哪裡都可以。」
「我都好,我跟倫敦不太熟。」
「我也幾年沒有回來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她現在是什麼模樣。」
「好。就這麼辦。」
「那明天早上,九點?我到旅館找你。」
「好,就九點。」
「明天見,阿爾。」
「明天見,亞瑟。」
「嘿,阿爾弗雷德。」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你,呃,八年前,你來倫敦時,你說我睡著了。」
「是啊,你的傷比你形容得嚴重,麻醉下得很重的樣子。」
「你說你那時想吻我。」
「是啊。」
「那你有吻我嗎?」
「你說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
「我明天再回答你。」
「為什麼?」
「這樣你才會期待明天和我見面。」
「那麼我是否也應該有些什麼讓你期待明天和我見面?」
「你是應該。」
「例如?」
「例如你明天會吻我?」
「如果答案是『是』的話。」
「你就會吻我?」
「我會考慮。」
「好,就這麼說定了。」
「好。」
「快走吧,亞瑟,郵局要關了。」
「是,我該走了。」
「明天見,亞瑟。」
「明天見,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