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ce As Nice
他回到家。一打開門,就是撲鼻的奶油香味。他脫下外套,直走,然後右轉,此時烤箱正好發出叮的一聲,一切是如此完美。
在被烤盤燙了幾次以後,他的耐心終於被磨練到可以等到把派拿出來、移到瓷盤裡、並且切成均等的八份以後,才開始狼吞虎嚥的吃光它們。縱然他還是偶爾抱著疑問…例如既然整個派都是他的,為什麼一定得切開來一塊一塊吃?但他的專屬廚師堅持要這麼作,他也就認了,反正重點是他可以把它們全都吃下去,食用方式他並不是那麼在意。
在洗碟子的時候,他注意到軟木板上基爾伯特的電話留言。就他所知,基爾伯特目前是個游手好閒的傢伙。在這之前嘛,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路德維希的哥哥,以前似乎也有段風光的日子,但現在就是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永遠都在蒐集他回憶錄的素材。
於是這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最近到了美洲,更準確的說,是在美國。剛從馬修家離開,這幾天想來紐約看看阿爾弗雷德。他沒有留下手機號碼,只說了班機抵達的時間,而那是一個小時以前。阿爾弗雷德嘆了口氣。
等他終於抵達機場時,已經又過了一個半小時。他想基爾伯特也許已經走了,也許已經到了古巴,但他就在那間德國酒吧裡,在阿爾弗雷德真正看見他之前就站了起來向他揮手。基爾伯特戴著一頂灰色的呢絨軟帽,比他的頭髮更淡的灰色,他以為他們就要離開了,所以把這頂帽子又戴回頭上。
「等等,等等,」阿爾弗雷德從他手上接過他的行李之一,一個背帶磨損得滿嚴重的皮箱,「我家現在有別人一起住,也許我們可以替你…找個旅館什麼的。」
「女孩?」基爾伯特露出像是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動作真的很快,阿爾弗雷德,你跟上一個才分了多久?一個禮拜?」
「是一個月。」阿爾弗雷德把他推回椅子上,向酒保再要了兩杯黑啤酒,「有時我懷疑你其實是個打著自由撰稿名號的環球八卦記者。」
「誰叫你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基爾伯特把兩手一攤,「深怕全世界不知道你和亞瑟˙柯克蘭分手似的。」
「噢,是啊,是啊,」阿爾弗雷德露出興趣缺缺的樣子,只希望啤酒可以趕快端上來,結束這個該死的話題,「我就是得搞到全世界都知道,這樣他遍佈全球的親衛隊才會知道他們要狙殺的目標是誰。」
「是嗎?」基爾伯特不知是刻意或任意的忽略阿爾弗雷德的肢體訊息,繼續追問起來,「我以為是他甩掉你的。畢竟,你知道…你才是那個大哭大叫的人。」
「我沒有大哭大叫。」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迂迴式的問話技巧,而開始乖乖地交出真相,他自己定義中的真相,「那是我表達憤怒的…一種方式。」
「噢,拜託。」基爾伯特誇張的垮下肩膀,「別說的好像你原本不知道柯克蘭有多難搞一樣,全世界都知道他很難搞,也都還是想要他,如果我沒記錯,你就是那個最想要他的人…」
「好了。閉嘴。」阿爾弗雷德把剛上桌的啤酒推到基爾伯特面前,如果可能的話,他也許更想直接把杯子塞進他嘴裡,「我不想跟你談那些過去了的事。」
「好吧。」基爾伯特露出惋惜的表情,故意表現得像是一個錯失八卦頭條的花邊記者,「那我們來談些現在的事,例如你現在的女友,或是男友,怎麼樣?」
「她叫葛蕾絲。」阿爾弗雷德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看見基爾伯特低下頭喝他的酒,「她是個…廚師。」
葛蕾絲是個廚師。除了這一點,阿爾弗雷德其實對她所知不多。當然,他知道她頭髮的顏色,以及慣用的衛生棉條是什麼牌子,因為他們住在一起,他也知道她穿胸罩的時候,會先調整右邊的乳房,然後才是左邊的,因為她是個左撇子。對了,她是個左撇子,他真應該這樣對基爾伯特講,至少會顯得他很了解他的女朋友,很了解現在住在他家,和他共用一間浴室的女人。而不只是:她是個廚師。
但如果葛蕾絲不是個廚師,他們也許就不會相遇,不會相戀,以至住在一起。他簡單地向基爾伯特描述他遇見葛蕾絲的過程,但巧妙地省略了亞瑟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故事因而顯得有點怪怪的。節奏變得太快,情節也太過浪漫不實。但說真的,這個故事真實的樣態,也滿令人難以相信的,阿爾弗雷德想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其他人到現在還不真的知道他與亞瑟分手的經過,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聽見的經過不是真的,但事實上,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
阿爾弗雷德總覺得他必須先給出一些這一天稍早的背景,也就是:他非常飢餓。為了不想被亞瑟發現他睡過頭,他只好放棄早餐,直接趕到機場,並告訴亞瑟他吃過了。這聽起來像是個謊言,而說謊是不對的,他承認。但大多數的情人,在分離幾個禮拜後,都不會太想聽見對方居然在相逢的當天早上睡過頭,聽起來就像是你愛床勝過你的男朋友那樣。大多數的人會不滿,而亞瑟˙柯克蘭嘛,絕對不僅僅是「不滿」而已。因此,阿爾弗雷德想這頂多也只能算是個善意的謊言,為了維繫他們接下來快樂的一天,他想他可以付出一點點代價,只要撐到午餐就可以了。
結果,亞瑟說他要作午餐。問題不在於他們花了整個早上與床一同親熱,已經耗了夠多體力,而在於亞瑟,他要作午餐,這件事本質上就有問題。阿爾弗雷德不想把他的前男友說得太糟,他總是避免表現得像是個酸葡萄心理的怨婦,但亞瑟真的不是一個善於烹飪的人。首先,亞瑟覺得他的時間是非常寶貴的,而烹飪這種生活小事,只值得他花上一半的心力。也就是說,他會一邊揉麵團,一邊聽廣播,或是一邊打蛋,一邊練習阿拉伯語。
阿爾弗雷德有時會問他為什麼要學阿拉伯語,亞瑟總是回答:你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但阿爾弗雷德很清楚他的蛋白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就是五分鐘前。而現在它們顯然已經錯過了可以在燉飯裡派上用場的姿態,可能只有雪花蛋糕願意接受它們,但阿爾弗雷德並不想吃雪花蛋糕當午餐。
亞瑟看了看他的蛋白霜,然後把它們放進燉飯裡,無論燉飯同不同意。亞瑟˙柯克蘭的另一個問題就是他從來不理會他的食物們有什麼意見,他永遠都只相信他自己的意見。他從來不會細心去聆聽那些食物天然的聲音,有時候阿爾弗雷德會試著幫它們發聲,例如:「噢,亞瑟,我不想被放進燉飯裡」,或是「亞瑟,不要把那些焦糖淋在我身上」。但亞瑟總會笑著說阿爾弗雷德是多麼可愛,然後作他想作的事。
於是他們吃了發泡的燉飯,以及淋了焦糖的炒洋蔥。亞瑟的另一個缺點也是他的優點,端視用運在哪個層面。在性愛上,阿爾弗雷德覺得他棒透了,但在烹飪上,他一直希望亞瑟不是那麼的有創意。因為亞瑟去他的行李裡拿阿拉伯語辭典,確認某個字的拼法,因此把洋蔥炒焦了。阿爾弗雷德試圖說服他放棄那些洋蔥,或者該說是曾經是洋蔥的一團東西,但亞瑟反對阿爾弗雷德浪費食物的習慣,並認為他只是太挑嘴了。
「好吧,好吧。」亞瑟這麼說,聽起來幾乎像是他們可以擺脫那些洋蔥,但亞瑟又把它們鏟到了盤子裡,「只要加點調味料把焦味蓋過去,你就沒話說了吧?你看,阿爾,我還選了你最喜歡的焦糖醬。」
這讓阿爾弗雷德想到亞瑟的另一個優點,就是他什麼都吃。在認識亞瑟之前,阿爾弗雷德一直以為他才是那個「什麼都吃」的人,但亞瑟與他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亞瑟認為,吃食是一種營養的補給。雖然他沒有直接說出來過,但阿爾弗雷德推測他也認為食物中含有的養分,不會因為被打得太發或燒焦了一點就全都不見。他想亞瑟覺得那些養分很堅固的固著在食材裡,就像他本人一樣固執。
亞瑟把他的午餐全都吃完,阿爾弗雷德也是,但依然覺得像是什麼也沒吃。因此到了晚上,阿爾弗雷德堅持他們要吃頓真正的晚餐。他選了間看起來很高級的法國餐廳,在此之前,阿爾弗雷德並不知道亞瑟正在和法蘭西斯吵架。這無疑是他的疏忽,因為亞瑟和法蘭西斯總是在吵架。但他實在餓昏了,決定帶亞瑟走進第一家可以花錢買到一些真正的食物的地方。
「天哪,我想把整份菜單的主菜都叫過來。」阿爾弗雷德說,絲毫沒有注意到亞瑟泯起嘴來檢閱菜單的神情不太開心,「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我餓死了!」
「這是什麼意思?」亞瑟放下菜單,像是他早就想這麼作了,「你沒吃早餐嗎?我們還一起吃了午餐。」
「呃,這只是一種誇張的說法,表示我的胃口很好。」阿爾弗雷德沒多解釋他的話,很快的舉起手,招來正在替對桌客人倒水的女侍,隨意地點了幾道開胃菜。
「你在幹什麼?」在女侍轉身離開以後,亞瑟俯下身來低聲譴責著阿爾弗雷德,「這裡不是家庭餐廳或是隨便一家速食店,你不能想到什麼就點什麼。」
「在你思考的時候,我想先讓廚師作點什麼出來。」阿爾弗雷德說,「你看起來還要想很久。」
「對。因為我不想吃什麼法國菜。」亞瑟把菜單再次放回桌上,這次發出了啪的一聲,「而你完全沒想過諮詢我的意見。」
「噢,說得像是你就諮詢過我的意見了。」阿爾弗雷德煩躁地看著隔壁客人吃著他的煎鵝肝,「我可也不想吃你那脹得像蛋糕一樣高的燉飯。」
「你終於說出你的真心話了,是嗎?」亞瑟往椅背上靠,拉開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的距離,「既然你痛恨吃我做的東西,大可不要吃。」
「我才不知道既然你痛恨做菜,幹嘛還硬要做?」阿爾弗雷德焦急地注視著廚房出口,希望他的食物快點被端出來,「真不知道是想折磨我,還是折磨你自己。」
「想讓你吃點健康的東西,也算是折磨你嗎?」亞瑟稍微提高了音量,但就在此時,阿爾弗雷德點的那幾盤開胃菜送了上來,他冷冷地看著阿爾弗雷德立刻開始把那些食物掃進自己嘴裡。
「食物並不只是養分而已,亞瑟,美味才是它們的關鍵。」阿爾弗雷德邊吃,邊向亞瑟說教,像是一堂他早就該發表的演說,「你瞧瞧,這些東西…這才算食物,它們被細心地對待,以及尊重。好好的料理它們,而不只是吃掉它們,這才叫做不浪費。」
「你的話真是太感動人心了,阿爾弗雷德,」亞瑟把手在胸前交疊起來,這是他在少年時期進出警局太多次以後養成的習慣。當他想要動手揍人的時候,他就會這樣改變他手臂的姿勢,來使得揮拳的動作不是太方便,「很奇怪那片生牛肉居然沒有站起來向你鞠躬,看在你如此重視它權利的份上,也許你應該叫廚師出來,至少他們可以對你說聲謝謝。」
「謝謝?」葛蕾絲站在他們的餐桌旁,拿下了她的廚師帽,她首先對著亞瑟說話,「不好意思,我是這間餐廳的二廚。今天行政主廚臨時請假,而我聽說你們還沒有點餐,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為你們服務或解惑的嗎?」
「妳是葛蕾絲嗎?」阿爾弗雷德放下他的刀叉,此時他也已經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包括那片亞瑟覺得應該起立鞠躬的生牛肉,「天哪,妳…的頭髮變長了。」
「阿爾弗雷德?」葛蕾絲聽見他的聲音而把頭轉了過來,她露出微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三年,還是五年?」阿爾弗雷德上下打量著葛蕾絲,同樣對他久違的友人報以笑容,「妳變得好漂亮,還成了廚師!」
「只是個二廚。」葛蕾絲露出可惜的表情,在口氣上卻帶著點驕傲,「我是負責甜點的,你一定得讓我請你和你的朋友吃我最拿手的榛果蛋白霜。」
「噢,求之不得。」阿爾弗雷德熱切地點了點頭,「我敢說亞瑟一定也會很喜歡,他…如果還在這裡的話,一定也會很喜歡。」
在草草向葛蕾絲道歉以後,阿爾弗雷德把外套掛在手上,很快的在餐廳外的轉角處追上了亞瑟。他正在招一輛計程車,阿爾弗雷德剛好趕上抓住他準備打開車門的手指。亞瑟抬起頭,生氣的瞪了他一眼,而那個計程車司機也是。
「你在這裡做什麼?」亞瑟退後一步,斜眼瞄著阿爾弗雷德,「你不快點回去的話,就吃不到好吃的榛果蛋白霜囉。」
「我才問你在這裡做什麼。」阿爾弗雷德伸出手,第一次被亞瑟閃了開來,但第二次就輕易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在跟一碗蛋白霜鬧脾氣嗎?為什麼只要扯到食物,你就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很不可理喻?」亞瑟垂下他拎著外套的手,嘆了一口氣,他放開那件外套,然後一拳打在阿爾弗雷德的鼻子上,手腕自然也順勢的從他的手裡鬆了出來,「既然你這麼愛吃,就應該和一個廚師在一起!你這天殺的混帳!」
阿爾弗雷德後來才知道,基爾伯特在回憶錄裡預留了一整章來描寫他的朋友:亞瑟˙柯克蘭。他甚至已經把開頭寫好了,他曾經給阿爾弗雷德看過一次,那次他們都喝得有點醉了,因此阿爾弗雷德只記得他把亞瑟稱為「那個背信忘義的小婊子」。他不確定亞瑟和基爾伯特有什麼過節,但看起來亞瑟與任何人都有過節,無論是好的或是壞的那一種。
他第一次見到亞瑟時是在巴黎,那時阿爾弗雷德十七歲,亞瑟二十一歲,住在一個寡婦的家裏,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一直到那個寡婦過世以後,阿爾弗雷德才知道她根本沒有兒女,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亞瑟˙柯克蘭。從此以後,亞瑟就變得更加搶手,也更加難得了,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不留在英國。法蘭西斯說,那是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比較特別。
「也許你可以把他稱作一個…」法蘭西斯考慮了一會兒,「旅遊…仲介。」
「那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像是導遊那樣嗎?帶著旅行團到處花錢?」
「噢,我想他再厲害,也沒辦法一次應付一整個旅行團。」法蘭西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縱然阿爾弗雷德並不知道有哪裡好笑的,「你問這個幹嘛?想在加入柯克蘭的世界親衛隊行列前蒐集點資料嗎?」
他們之所以一直拿世界親衛隊這個詞來開玩笑,主要源於一起在柏林的突發事件。那年路德維希邀請他們到柏林去跨年,亞瑟也去了。在倒數到九或是八的時候,某個操著南方口音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用左輪手槍瞄準他的額頭。而在倒數到五或是六之前,那個男人就被阿爾弗雷德撲倒在地上。
在被警察帶走之前,他都不肯再說一句話。他們之所以知道他有著美國的南方腔,是因為在被阿爾弗雷德撲倒之前,他對亞瑟說「我真不想這麼作,亞提,但你讓我沒有選擇」。阿爾弗雷德想他就是為了說那句話,才沒來的及殺死亞瑟,又或許他根本不想要殺死亞瑟吧。
因為他工作的性質,亞瑟在世界各地認識很多人。有些人愛他,例如那些想要他但沒有成功的人。也有些人恨他,例如那些想要他但也沒有成功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對他又愛又恨,阿爾弗雷德想這個範疇大概屬於像自己這種曾經得到他,但又莫名其妙的搞丟了,所以不知道該去哪個分類的人。
在新的一年開始後不久,亞瑟到阿爾弗雷德的旅館房間裡,並帶了一瓶酒來。阿爾弗雷德以為那是要送他的,可能是他救了亞瑟一命的謝禮。亞瑟後來也承認是這樣,但他在緊張的時候總覺得酒精會讓他好一些,於是他們就把那瓶酒打開來喝,然後上了床。
在認識亞瑟之前,阿爾弗雷德只和女孩在一起。認識亞瑟之後,阿爾弗雷德認為和男孩在一起也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而在經過幾次不算太糟的經驗以後,他發現與男孩上床最大的不同是,他們作得到許多女孩作不到的事。而與亞瑟˙柯克蘭上床最大的不同是,他作得到許多男孩作不到的事。
接下來的一整年,幾乎就在追逐亞瑟的未竟努力中落幕了。當然這並不是指阿爾弗雷德像個狗仔記者那樣在世界各地跟蹤著亞瑟,但他還是有去打聽亞瑟現在可能會在哪裡,並試著製造一些他們能夠見面的機會。他片段地聽說亞瑟上半年去了冰島,但也有人說他在摩洛哥,除此之外,他似乎還去了趟香港。無論如何,當他們再次見面時,已經又是一年將終的倫敦。
亞瑟住在倫敦的近郊,一間獨棟的二層平房。從外觀看起來實在不太顯眼,但亞瑟強調他並不想太招搖。當阿爾弗雷德拖著行李走進客廳時,亞瑟正在講電話。他迅速的提了幾個名字,幾筆不大不小的英鎊金額,在他掛上電話時,正好對上阿爾弗雷德的目光。
「噢,我記得你。」亞瑟鬆了口氣似的笑了笑,「你在柏林救了我一命。」
「算是吧。」阿爾弗雷德走向他,客廳裡還有些其他人,有些他認識,有些他不認識,但此刻他們都只能算是亞瑟之外的其他人,「那不算什麼。」
「你是說我的命不算什麼嗎?」亞瑟皺起眉頭,因為他的眉毛很粗,這個表情在他臉上看起來特別危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阿爾弗雷德急忙搖搖頭,「我是指…」
「嘿,別這麼慌張。」亞瑟舒開他的雙眉,扮了個惡作劇的表情,「只是開開玩笑。抱歉,你知道英國人就是這麼幽默。」
亞瑟找出他的客房安排圖,阿爾弗雷德偷瞄到他的名字在二樓,縮寫成‘A. Jones L.’。在帶著阿爾弗雷德去到房間的路上,亞瑟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顯示螢幕以後表示他必須要接,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並露出「為什麼不」的表情。
亞瑟沒有意思要隱瞞他的對話內容,因為他們還是持續並肩爬著樓梯,而那些對話也的確沒有什麼機密,除了最後的一句「我也愛你,莎曼莎」讓阿爾弗雷德的心摔進地下室以外,他們基本上很安然的找到了正確的客房。
「所以,」在亞瑟替他打開衣櫃的門時,阿爾弗雷德盡量以隨口搭問的語氣問他,「莎曼莎也會來嗎?她是英國人嗎?」
「莎曼莎?」亞瑟站在衣櫃門板後頭,只把頭往後傾,看見阿爾弗雷德正在找地方放他的行李箱,「你可以放在角落,對,那個位置可以。我想瑪麗應該不會帶她來,這幾年除了要贍養費以外,她不太會跟我聯絡。」
「贍養費?」阿爾弗雷德蹲在他的行李箱前,把頭轉了過來,「瑪麗是…你前妻?」
「嗯,不是。」亞瑟關上衣櫃門,一隻手扶著下巴,似乎在考慮該怎麼回答阿爾弗雷德的問題,「我們沒結婚,但莎曼莎是我女兒,今年四歲了。」
「哇噢。」阿爾弗雷德站起來,「你孩子生得真早。」
「是瑪麗的主意。」亞瑟說,「我以為她是開玩笑的,但她不是。我可沒辦法知道她有沒有準時吃避孕藥。」
「但你可以戴套子。」阿爾弗雷德原本有點遲疑他們是否要談到這麼私人的話題,但想到他們去年根本花了半個晚上在作這檔事,最後還是覺得自然表現反而不會那麼彆扭。
「是可以。」亞瑟散漫地同意阿爾弗雷德的話,隨即頑皮的拉起唇角微笑,「但哪個男人會喜歡戴套子辦事?」
那是第二次阿爾弗雷德強烈地感覺到他想要眼前的這個男孩。第一次則發生在他初次見到亞瑟的時候,第三次與第二次相隔幾乎不到一分鐘,就在亞瑟準備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先下樓去安置其他客人時。接下來當然還有許多次類似的渴望,但它們大多有得到滿足,阿爾弗雷德的印象也就不是那麼深刻。
「嘿,亞瑟,」阿爾弗雷德在最後幾階樓梯上叫住亞瑟,看見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我的中間名縮寫是F,不是L。」
「噢,那個,」亞瑟想了一會兒,才知道阿爾弗雷德是在說什麼,他似乎沒有對阿爾弗雷德偷看自己的客房名單感到生氣,「我知道,那不是中間名,是我對你們尺寸大小的備忘。」
阿爾弗雷德陪基爾伯特走到一間離自己家還算近的旅館,這樣他明天來找基爾伯特時,就不用這麼早起。他看了一眼手錶,已經超過晚上十一點了。他沒有去接葛蕾絲下班,也因為出門匆忙而忘了帶手機。至少他把盤子洗了,阿爾弗雷德希望葛蕾絲不會太生氣,通常也是這樣,在工作整晚以後,她總是沒有更多心力生阿爾弗雷德的任何氣。
「好啦,」基爾伯特接過阿爾弗雷德手中的皮箱,在旅館門口站定,「無論如何,很高興見到你,阿爾弗雷德,否則我們這夥人總是一年才能見那麼一次。」
「是啊。」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今年我們要去哪兒?都快十二月了,我好像還沒收到任何通知。」
「我也是。」基爾伯特說,「那說不定是安東尼奧那兒吧,他八成睡午覺睡到忘了。」
「恐怕。」他們同時笑了出來,吐出更多白色霧氣。基爾伯特提起他的行李,就在此時阿爾弗雷德又開口叫住了他,「你…知道亞瑟他最近怎麼樣嗎?」
「亞瑟?」基爾伯特又放下他的行李箱,「我以為你不想談那些過去了的事。」
「只要他還沒死,我想跨年時總是會見面吧。」阿爾弗雷德說,「我只是…不想搞得太尷尬。」
「你確定嗎?」基爾伯特懷疑的瞧了他一眼,而這個小動作讓阿爾弗雷德感到背脊突然竄過一陣寒冷的顫抖。
「你在說什麼?」阿爾弗雷德咬著嘴唇來掩飾他不穩的聲調,「亞瑟怎麼了嗎?」
「拜託,他還能怎麼樣。」基爾伯特似乎沒有注意到阿爾弗雷德的小小異常,「難道你期望他坐在倫敦家裡邊想念你邊掉淚嗎?我聽說他跑去巴黎了,現在說不定在法蘭的床上,在這一點上,你們還真的是一個模樣。」
當阿爾弗雷德終於回到家時,他聽見水聲,葛蕾絲正在洗烤盤,他這才想起來他只洗了自己的餐碟而沒有清理烤箱。他走過去,從背後抱著葛蕾絲,聞到她頭髮裡的烤肉香味,想那間餐廳今晚似乎出了不少盤烤羊腿。
「對不起。」阿爾弗雷德說,「我出門太趕了,忘記洗烤盤了。」
「沒關係,在收完餐廳以後,我真的不在乎回來收拾家裏的餐具。」葛蕾絲關上水龍頭,把烤盤放在一旁的鐵架上,「你有看見你朋友給你的留言嗎?我幫你貼在公佈欄上了。」
「我剛剛就是去接他。」阿爾弗雷德把她轉過來,吻著她的臉頰,他相對冰冷的嘴唇讓葛蕾絲躲了躲,「我明天也得陪他,你可以幫我們作幾個小點心嗎?他說他想去中央公園看看。」
「我以為你明天要陪我。」葛蕾絲稍微推開阿爾弗雷德的頭,「我買了音樂會的票,晚上,你能趕回來嗎?」
「噢,對。」阿爾弗雷德想了想,「好,我會回來,六點半?」
「我會準備你最喜歡的煎焙根三明治。」葛蕾絲捏了捏阿爾弗雷德的鼻子,阿爾弗雷德知道這是他們達成協議的意思,「你明晚想吃什麼?」
每當葛蕾絲問這句話:你想吃什麼?這就像是一句簡單但有效的咒語,每每讓阿爾弗雷德想起他為何如此愛她。他曾經以為廚師在下班以後都不想再進廚房,但葛蕾絲不同。她喜歡作甜點,但希望最終能夠開一家自己的餐廳。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她每天都會練習各種不同的菜餚。在知道阿爾弗雷德有著異於常人的食量以後,她便時常把練習的結果送到他家來,不久後他們決定讓葛蕾絲直接在阿爾弗雷德家裏練習,也省得跑這一趟。
那段時間,其實阿爾弗雷德吃不下任何東西。他打電話給亞瑟,但亞瑟似乎已經換了手機號碼。他打到他倫敦的家裏,亞瑟理所當然的不在那兒。在把阿爾弗雷德給打倒在街上以後,亞瑟從地上撿起他的外套,從此轉身走出阿爾弗雷德的世界。如果不是不想讓葛蕾絲太失望,或是不想浪費掉那些看起來很不錯的實驗品,阿爾弗雷德可能不會吃下那些食物。
也許就是那些美食把阿爾弗雷德慢慢的拖回正常世界裡頭。和亞瑟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很不錯,美好得不像真的,感覺像是掉進兔子洞裡,無論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以理所當然的方式呈現,最奇怪是那些過去習以為常的枯燥瑣事。阿爾弗雷德會懷疑自己過去怎麼能忍受一個人被鬧鐘吵醒,而不是被亞瑟的嘴唇給咬醒。他甚至開始習慣英式口音,偶爾能夠模仿幾句,但據亞瑟的評比,他只有在嘴裡塞著食物時才比較有那麼一點樣子。
去年跨年以後,亞瑟就一直住在他家裏。那些東西到現在還在阿爾弗雷德的儲藏室,他打開燈,把那些紙箱搬出來,它們甚至還沒時間積上灰塵。他想也許應該把這些東西還給亞瑟,但那些情趣玩具他可能不會想要,又或者它們才是亞瑟唯一想要回去的東西。隔天晚餐時,葛蕾絲問起那些阿爾弗雷德忘記收回去的紙箱,於是他只得和她提起他們的跨年計畫。
「聽起來很好玩。」葛蕾絲說,「讓我看看我能不能排出幾天假。」
於是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他為什麼會有尷尬的預感,因為他有了葛蕾絲。他們一向習慣帶上幾個自己的友人隨行,男女友就更不用提了。順帶一提,亞瑟倒是從來不帶什麼男女友一同跨年,因為他是要去「和大家一起玩」的,他是這麼說的。
「不行。」阿爾弗雷德很快的說,「呃,我是說,一定排不出來的。跨年耶,餐廳一定忙翻了。我看這樣吧,我們不去了。就是這樣,今年我們兩個過,就我們兩個。」
聽完音樂會後,阿爾弗雷德自己走去基爾伯特的旅館。他在旅館大廳看見他,基爾伯特向他招了招手,然後把手裡的話筒交給他,以嘴形告訴他這是路德維希。
「嘿,路德,」阿爾弗雷德提高音調,像是視訊對談那樣,「好久不見。」
「阿爾弗雷德,」路德維希回答他,話筒另一端傳來一些細碎的雜音,「我哥哥給你添麻煩了。」
「不然他還會做什麼?」阿爾弗雷德和路德維希同時笑了幾聲,「所以你們今年要去馬德里是嗎?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說,或者該說是,我與哥哥有件事要和你說。」路德維希說,「因為我們還是找不到安東尼奧,而哥哥也正好在你那兒,因此我們想不如今年就到時代廣場吧。我已經擬好了電子郵件,好…這就寄給大家了,你可以確認一下有沒有收到。」
「什麼?」阿爾弗雷德這才知道路德維希背景裡的小雜音是他打字的聲音,而他剛剛錯過了阻止亞瑟來到紐約的最後機會,「等等,不行,我沒有地方給你們住耶。」
「你在說什麼?」路德維希說,「我們當然知道,去渥太華那時不也是住旅館嗎?你和馬修都還是學生,你只要幫忙張羅一下旅館就行了。」
「我…」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基爾伯特,認命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好吧。」
在一個人走回家的路上,阿爾弗雷德仔細思考與葛蕾絲分手的可能性。很奇怪這居然是第一個閃過他腦海的念頭,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可以避免亞瑟與葛蕾絲見面的作法。好吧,還有兩個,一個是殺死葛蕾絲,另一個是殺死亞瑟,他突然有點能夠體會那個在柏林想要射殺亞瑟的男人是怎麼想的,亞瑟真的是一個很擅於把情人逼上絕路的前男友。
重點是,阿爾弗雷德不確定亞瑟究竟變成他的前男友了沒。雖然現在全世界應該都是這麼想的,但他不知道亞瑟是不是這麼想。他揍了阿爾弗雷德一拳以後就消失了,沒錯,但他沒說「我們結束了,你這天殺的混帳」,而是說「你應該跟一個廚師在一起,你這天殺的混帳」。因此由這個方向分析,其實阿爾弗雷德滿聽話的,亞瑟沒有理由因此跟他分手。
阿爾弗雷德在公寓樓下的公共電話亭又撥了一次電話給亞瑟,現在他可以確定他換了手機號碼,他想打到亞瑟家裡,但又不確定自己能問他什麼。「嗨,亞瑟,你和我分手了嗎?」聽起來有點蠢。「嗨,亞瑟,你和我分手了,對吧?」聽起來好一點,但更可悲。也許他可以說「嗨,亞瑟,今年跨年你可以不要來紐約嗎?」但亞瑟一定會問他為什麼,並且是先發一頓脾氣以後,再問他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掛上話筒,覺得他必須好好想想,就在這一年的最後幾天裡。
因為他的跨國友人們已經紛紛訂了機票,並且打電話來指責阿爾弗雷德為何如此晚才通知,讓他們必須花更多的錢才買得到飛往紐約的機票,因此阿爾弗雷德只好放棄阻止跨年聚會將在紐約發生的事實。葛蕾絲的父母住在布魯克林,所以她不會有什麼返鄉的機會。阿爾弗雷德的家人在波士頓,但決定今年來紐約探望阿爾弗雷德。另外,他也想到基爾伯特已經知道了葛蕾絲的存在,現在除非他能把葛蕾絲和基爾伯特一起變不見,否則亞瑟怎麼樣都會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新女友。
由於太過慌張與沮喪,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時間好好思考這件事為什麼會讓他如此慌張與沮喪,只在日期逼近的過程中,被處決般的絕望感緩緩填塞。然後終於到了十二月三十日,葛蕾絲在家裏準備一些分給大家吃的大盤點心,阿爾弗雷德則自己開車去機場接人。在見到那些久違的友人以後,他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在他看見法蘭西斯之前,他一度有自己不會被公開處決的安心感。
基爾伯特說得沒錯,亞瑟的確在巴黎,並且自然地與法蘭西斯同行來到紐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薄西裝外套,總是在什麼地方也放鬆不下來,尤其是機場這種陌生人來來往往的公開場所,可能是擔心會遇見另一個充滿惡意的舊情人吧。阿爾弗雷德現在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是他們的其中一員,這並不是因為亞瑟立刻就衝上來抱著他猛吻,亞瑟其實根本還沒看見他。他正在講電話,另一隻手拉著他的行李箱。法蘭西斯向他們揮手,但阿爾弗雷德什麼表示也沒有,因為他也沒有看見法蘭西斯,現在這個機場裡除了亞瑟以外,他什麼人也看不見,好像連他自己也不在這裡。
他們還得等菲利奇亞諾與羅馬諾,有些人想先在機場買點東西,有些人則在考慮該不該先去旅館放行李。他們零散地在大範圍內互相交談著,亞瑟獨自坐在其中一張座椅上,看起來因為長途旅行而顯得很憔悴。阿爾弗雷德走到他身邊,亞瑟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於是他在旁邊選了一個位置坐下來,與亞瑟之間隔著一個空位。
「你有段時間沒來紐約了,是嗎?」過了一會兒後,阿爾弗雷德開口問。
「前幾個禮拜才來過。」亞瑟睜開眼睛,然後又輕輕閉了起來,「葛蕾絲沒跟你說嗎?」
「她…」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也沒辦法移開他的目光。好在,亞瑟很快就接上了話。
「我沒有說我的名字,」亞瑟說,「她大概是忘了。」
「她都會把我朋友的留言寫下來。」阿爾弗雷德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告訴亞瑟這些事,「你跟她說了什麼?」
「該說的都沒說。」亞瑟依然疲倦地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行李把手,他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了,「她可能以為我是走錯樓層的房客,我想我看起來有點驚訝。」
「亞瑟。」阿爾弗雷德稍微低下頭,想把亞瑟的臉看得完整一些,「我…」
「大家都因為時差的關係有點累,」安東尼奧說,「但你的體力也太差了吧,亞瑟?」
「他昨晚練習到快天亮。」法蘭西斯替亞瑟解釋,「在飛機上也沒睡多久,他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練習什麼?」菲利奇亞諾問。
「你可以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啊。」法蘭西斯在亞瑟臉前揮了揮手,讓亞瑟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不就是要帶來分給大家吃的嗎?」
於是亞瑟慢動作地打開他的行李袋,從裡頭掏出一個大紙袋。他在膝蓋上打開那個紙袋,大家都捧場地湊過來看,包括阿爾弗雷德也是。
「噢。」羅馬諾說,「司康。」
「你的口氣不太正確。」法蘭西斯糾正他,「應該是『哇噢!司康!』雖然外表沒什麼特殊的美感,但畢竟是受過巴黎廚藝學院密集訓練的學生做出來的司康,我保證絕對比英國賣的那些麵粉團來得好吃。」
「你去巴黎廚藝學院上課?」阿爾弗雷德問,「你學那個幹嘛?」
「法蘭西斯說我最好上完那個課再去考廚師執照。」亞瑟回答他。
「你要考廚師執照?」阿爾弗雷德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問句,只能確定他現在有點想哭的衝動,「為…什麼?」
「嗯,」亞瑟頓了頓,「你不知道那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
「你不吃一個看看嗎?」馬修拿起一個司康,遞到阿爾弗雷德面前,「我想這個是葡萄乾口味的。」
阿爾弗雷德這才注意到大家都已經吃了起來,帶著滿是試探的心情,表情微妙地咀嚼著,可能都在思考該說怎麼樣的感想才好。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說好吃,可能會顯得有點諂媚;但如果只有自己給予批評,又可能會被亞瑟揍。即使他看起來很累,但還是不能輕忽他,亞瑟就是那樣的人。
因為阿爾弗雷德坐得離亞瑟很近,在打開那個紙袋以後,他就聞到很重的奶油香味,感覺像是從亞瑟身上傳來的。他咬了一口手上的司康。在咬下第一口時,表皮有點脆,但裡頭是鬆鬆軟軟的。不知道亞瑟做這些司康時在練習哪一國的語言,阿爾弗雷德猜可能是英文,因為他把麵團揉得恰到好處,應該沒有偷偷跑去查字典。
「我覺得…」阿爾弗雷德說,「我覺得很好吃。」
「我就說吧!」法蘭西斯說,「天哪,但別給我吃了,這一個多月我真的是吃怕了。」
他們很快的把亞瑟做的司康瓜分乾淨,亞瑟看起來沒有特別開心,但也沒有顯得不開心,通常這就算是他不錯的情緒狀態了。他們開始把行李背回肩膀上,並問起旅館的確切位置。亞瑟也站了起來,因為少了那一袋司康的重量,而顯得輕鬆了一些。他打了個呵欠,把空紙袋拿到一旁去丟。
「你要和我一起過去旅館嗎?」阿爾弗雷德走在最後頭,看著亞瑟背起他的行李袋,「我可以幫你拿一點行李。」
「我跟紐約還算滿熟的。」亞瑟說,「你可以替其他人帶路,我會自己過去。」
「你確定?」阿爾弗雷德和他並肩而行,聽見亞瑟的行李箱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我確定。」亞瑟轉過來,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你先過去吧,阿爾弗雷德。」
當阿爾弗雷德聽見亞瑟這麼說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又要分開了,但卻沒有任何詫異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亞瑟會這麼說,就像是一年前在倫敦的新年清晨,他在房間醒過來,而亞瑟在他身邊,用耳機聽著一首皇后合唱團的歌,歌名叫作‘Play The Game’。
「新年快樂。」阿爾弗雷德說,不自覺的微笑起來,「你棒呆了,寶貝。」
「我知道。」亞瑟拿下靠近阿爾弗雷德這一邊的耳機,不帶挖苦地說,「但你好像沒進步。」
「如果一年才能和你上一次床,我的進步速度會很緩慢。」阿爾弗雷德挪動他的身體,伸出手環抱住亞瑟的腰,「和我回美國好嗎?」
亞瑟把另一隻耳機也拿下來,在阿爾弗雷德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抓住他,輕咬著他的唇角,然後用力地吻進那雙唇。
在阿爾弗雷德拉著行李走出亞瑟的家時,亞瑟就是這麼說的。他送阿爾弗雷德到他家門口,像是擔心阿爾弗雷德會偷躲在其中一間房間不走,阿爾弗雷德想說不定是自己在夢囈中透漏了這個計畫,因此亞瑟才要看著他整理行李,監督他離開自己家的整個過程。
「你先過去吧,阿爾弗雷德。」亞瑟這麼說,「旅途小心。」
和亞瑟˙柯克蘭分手這件事,你很容易就可以搞到全世界都知道,但和亞瑟˙柯克蘭開始交往這件事,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會知道。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可能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因此你不能去找他,只能等他自己來找你。他可能明天就會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弗萊迪的歌聲很棒,但歌詞不是句句都對。在知道亞瑟的規則以後,這遊戲依然很難玩,也許只有墜入愛情是簡單的,因為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阿爾弗雷德點點頭,算是同意了亞瑟的話,除此之外,他也沒別的選擇可作。他加快腳步,追上他們走在前面的朋友們。在嘈雜的機場裡,他很快就聽不見亞瑟的腳步聲,以及他行李箱滾輪的聲音。阿爾弗雷德在心裡想著他該走哪條路,而亞瑟又可能會選擇怎麼樣的交通方式。如果他搭計程車,說不定會是最早到的一個。如果他決定搭巴士或電車,恐怕就得等上一陣子。又或許他已經轉身,拉著行李箱往登機門走去,前往另一個城市。但阿爾弗雷德訂了滿不錯的旅館,二十四小時營業,只要亞瑟在上漲的海水淹沒紐約之前抵達,應該都可以看見阿爾弗雷德與旅館好好的在那兒等他。
他回到家。一打開門,就是撲鼻的奶油香味。他脫下外套,直走,然後右轉,此時烤箱正好發出叮的一聲,一切是如此完美。
在被烤盤燙了幾次以後,他的耐心終於被磨練到可以等到把派拿出來、移到瓷盤裡、並且切成均等的八份以後,才開始狼吞虎嚥的吃光它們。縱然他還是偶爾抱著疑問…例如既然整個派都是他的,為什麼一定得切開來一塊一塊吃?但他的專屬廚師堅持要這麼作,他也就認了,反正重點是他可以把它們全都吃下去,食用方式他並不是那麼在意。
在洗碟子的時候,他注意到軟木板上基爾伯特的電話留言。就他所知,基爾伯特目前是個游手好閒的傢伙。在這之前嘛,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路德維希的哥哥,以前似乎也有段風光的日子,但現在就是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永遠都在蒐集他回憶錄的素材。
於是這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最近到了美洲,更準確的說,是在美國。剛從馬修家離開,這幾天想來紐約看看阿爾弗雷德。他沒有留下手機號碼,只說了班機抵達的時間,而那是一個小時以前。阿爾弗雷德嘆了口氣。
等他終於抵達機場時,已經又過了一個半小時。他想基爾伯特也許已經走了,也許已經到了古巴,但他就在那間德國酒吧裡,在阿爾弗雷德真正看見他之前就站了起來向他揮手。基爾伯特戴著一頂灰色的呢絨軟帽,比他的頭髮更淡的灰色,他以為他們就要離開了,所以把這頂帽子又戴回頭上。
「等等,等等,」阿爾弗雷德從他手上接過他的行李之一,一個背帶磨損得滿嚴重的皮箱,「我家現在有別人一起住,也許我們可以替你…找個旅館什麼的。」
「女孩?」基爾伯特露出像是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動作真的很快,阿爾弗雷德,你跟上一個才分了多久?一個禮拜?」
「是一個月。」阿爾弗雷德把他推回椅子上,向酒保再要了兩杯黑啤酒,「有時我懷疑你其實是個打著自由撰稿名號的環球八卦記者。」
「誰叫你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基爾伯特把兩手一攤,「深怕全世界不知道你和亞瑟˙柯克蘭分手似的。」
「噢,是啊,是啊,」阿爾弗雷德露出興趣缺缺的樣子,只希望啤酒可以趕快端上來,結束這個該死的話題,「我就是得搞到全世界都知道,這樣他遍佈全球的親衛隊才會知道他們要狙殺的目標是誰。」
「是嗎?」基爾伯特不知是刻意或任意的忽略阿爾弗雷德的肢體訊息,繼續追問起來,「我以為是他甩掉你的。畢竟,你知道…你才是那個大哭大叫的人。」
「我沒有大哭大叫。」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迂迴式的問話技巧,而開始乖乖地交出真相,他自己定義中的真相,「那是我表達憤怒的…一種方式。」
「噢,拜託。」基爾伯特誇張的垮下肩膀,「別說的好像你原本不知道柯克蘭有多難搞一樣,全世界都知道他很難搞,也都還是想要他,如果我沒記錯,你就是那個最想要他的人…」
「好了。閉嘴。」阿爾弗雷德把剛上桌的啤酒推到基爾伯特面前,如果可能的話,他也許更想直接把杯子塞進他嘴裡,「我不想跟你談那些過去了的事。」
「好吧。」基爾伯特露出惋惜的表情,故意表現得像是一個錯失八卦頭條的花邊記者,「那我們來談些現在的事,例如你現在的女友,或是男友,怎麼樣?」
「她叫葛蕾絲。」阿爾弗雷德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看見基爾伯特低下頭喝他的酒,「她是個…廚師。」
葛蕾絲是個廚師。除了這一點,阿爾弗雷德其實對她所知不多。當然,他知道她頭髮的顏色,以及慣用的衛生棉條是什麼牌子,因為他們住在一起,他也知道她穿胸罩的時候,會先調整右邊的乳房,然後才是左邊的,因為她是個左撇子。對了,她是個左撇子,他真應該這樣對基爾伯特講,至少會顯得他很了解他的女朋友,很了解現在住在他家,和他共用一間浴室的女人。而不只是:她是個廚師。
但如果葛蕾絲不是個廚師,他們也許就不會相遇,不會相戀,以至住在一起。他簡單地向基爾伯特描述他遇見葛蕾絲的過程,但巧妙地省略了亞瑟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故事因而顯得有點怪怪的。節奏變得太快,情節也太過浪漫不實。但說真的,這個故事真實的樣態,也滿令人難以相信的,阿爾弗雷德想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其他人到現在還不真的知道他與亞瑟分手的經過,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聽見的經過不是真的,但事實上,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
阿爾弗雷德總覺得他必須先給出一些這一天稍早的背景,也就是:他非常飢餓。為了不想被亞瑟發現他睡過頭,他只好放棄早餐,直接趕到機場,並告訴亞瑟他吃過了。這聽起來像是個謊言,而說謊是不對的,他承認。但大多數的情人,在分離幾個禮拜後,都不會太想聽見對方居然在相逢的當天早上睡過頭,聽起來就像是你愛床勝過你的男朋友那樣。大多數的人會不滿,而亞瑟˙柯克蘭嘛,絕對不僅僅是「不滿」而已。因此,阿爾弗雷德想這頂多也只能算是個善意的謊言,為了維繫他們接下來快樂的一天,他想他可以付出一點點代價,只要撐到午餐就可以了。
結果,亞瑟說他要作午餐。問題不在於他們花了整個早上與床一同親熱,已經耗了夠多體力,而在於亞瑟,他要作午餐,這件事本質上就有問題。阿爾弗雷德不想把他的前男友說得太糟,他總是避免表現得像是個酸葡萄心理的怨婦,但亞瑟真的不是一個善於烹飪的人。首先,亞瑟覺得他的時間是非常寶貴的,而烹飪這種生活小事,只值得他花上一半的心力。也就是說,他會一邊揉麵團,一邊聽廣播,或是一邊打蛋,一邊練習阿拉伯語。
阿爾弗雷德有時會問他為什麼要學阿拉伯語,亞瑟總是回答:你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但阿爾弗雷德很清楚他的蛋白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就是五分鐘前。而現在它們顯然已經錯過了可以在燉飯裡派上用場的姿態,可能只有雪花蛋糕願意接受它們,但阿爾弗雷德並不想吃雪花蛋糕當午餐。
亞瑟看了看他的蛋白霜,然後把它們放進燉飯裡,無論燉飯同不同意。亞瑟˙柯克蘭的另一個問題就是他從來不理會他的食物們有什麼意見,他永遠都只相信他自己的意見。他從來不會細心去聆聽那些食物天然的聲音,有時候阿爾弗雷德會試著幫它們發聲,例如:「噢,亞瑟,我不想被放進燉飯裡」,或是「亞瑟,不要把那些焦糖淋在我身上」。但亞瑟總會笑著說阿爾弗雷德是多麼可愛,然後作他想作的事。
於是他們吃了發泡的燉飯,以及淋了焦糖的炒洋蔥。亞瑟的另一個缺點也是他的優點,端視用運在哪個層面。在性愛上,阿爾弗雷德覺得他棒透了,但在烹飪上,他一直希望亞瑟不是那麼的有創意。因為亞瑟去他的行李裡拿阿拉伯語辭典,確認某個字的拼法,因此把洋蔥炒焦了。阿爾弗雷德試圖說服他放棄那些洋蔥,或者該說是曾經是洋蔥的一團東西,但亞瑟反對阿爾弗雷德浪費食物的習慣,並認為他只是太挑嘴了。
「好吧,好吧。」亞瑟這麼說,聽起來幾乎像是他們可以擺脫那些洋蔥,但亞瑟又把它們鏟到了盤子裡,「只要加點調味料把焦味蓋過去,你就沒話說了吧?你看,阿爾,我還選了你最喜歡的焦糖醬。」
這讓阿爾弗雷德想到亞瑟的另一個優點,就是他什麼都吃。在認識亞瑟之前,阿爾弗雷德一直以為他才是那個「什麼都吃」的人,但亞瑟與他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亞瑟認為,吃食是一種營養的補給。雖然他沒有直接說出來過,但阿爾弗雷德推測他也認為食物中含有的養分,不會因為被打得太發或燒焦了一點就全都不見。他想亞瑟覺得那些養分很堅固的固著在食材裡,就像他本人一樣固執。
亞瑟把他的午餐全都吃完,阿爾弗雷德也是,但依然覺得像是什麼也沒吃。因此到了晚上,阿爾弗雷德堅持他們要吃頓真正的晚餐。他選了間看起來很高級的法國餐廳,在此之前,阿爾弗雷德並不知道亞瑟正在和法蘭西斯吵架。這無疑是他的疏忽,因為亞瑟和法蘭西斯總是在吵架。但他實在餓昏了,決定帶亞瑟走進第一家可以花錢買到一些真正的食物的地方。
「天哪,我想把整份菜單的主菜都叫過來。」阿爾弗雷德說,絲毫沒有注意到亞瑟泯起嘴來檢閱菜單的神情不太開心,「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我餓死了!」
「這是什麼意思?」亞瑟放下菜單,像是他早就想這麼作了,「你沒吃早餐嗎?我們還一起吃了午餐。」
「呃,這只是一種誇張的說法,表示我的胃口很好。」阿爾弗雷德沒多解釋他的話,很快的舉起手,招來正在替對桌客人倒水的女侍,隨意地點了幾道開胃菜。
「你在幹什麼?」在女侍轉身離開以後,亞瑟俯下身來低聲譴責著阿爾弗雷德,「這裡不是家庭餐廳或是隨便一家速食店,你不能想到什麼就點什麼。」
「在你思考的時候,我想先讓廚師作點什麼出來。」阿爾弗雷德說,「你看起來還要想很久。」
「對。因為我不想吃什麼法國菜。」亞瑟把菜單再次放回桌上,這次發出了啪的一聲,「而你完全沒想過諮詢我的意見。」
「噢,說得像是你就諮詢過我的意見了。」阿爾弗雷德煩躁地看著隔壁客人吃著他的煎鵝肝,「我可也不想吃你那脹得像蛋糕一樣高的燉飯。」
「你終於說出你的真心話了,是嗎?」亞瑟往椅背上靠,拉開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的距離,「既然你痛恨吃我做的東西,大可不要吃。」
「我才不知道既然你痛恨做菜,幹嘛還硬要做?」阿爾弗雷德焦急地注視著廚房出口,希望他的食物快點被端出來,「真不知道是想折磨我,還是折磨你自己。」
「想讓你吃點健康的東西,也算是折磨你嗎?」亞瑟稍微提高了音量,但就在此時,阿爾弗雷德點的那幾盤開胃菜送了上來,他冷冷地看著阿爾弗雷德立刻開始把那些食物掃進自己嘴裡。
「食物並不只是養分而已,亞瑟,美味才是它們的關鍵。」阿爾弗雷德邊吃,邊向亞瑟說教,像是一堂他早就該發表的演說,「你瞧瞧,這些東西…這才算食物,它們被細心地對待,以及尊重。好好的料理它們,而不只是吃掉它們,這才叫做不浪費。」
「你的話真是太感動人心了,阿爾弗雷德,」亞瑟把手在胸前交疊起來,這是他在少年時期進出警局太多次以後養成的習慣。當他想要動手揍人的時候,他就會這樣改變他手臂的姿勢,來使得揮拳的動作不是太方便,「很奇怪那片生牛肉居然沒有站起來向你鞠躬,看在你如此重視它權利的份上,也許你應該叫廚師出來,至少他們可以對你說聲謝謝。」
「謝謝?」葛蕾絲站在他們的餐桌旁,拿下了她的廚師帽,她首先對著亞瑟說話,「不好意思,我是這間餐廳的二廚。今天行政主廚臨時請假,而我聽說你們還沒有點餐,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為你們服務或解惑的嗎?」
「妳是葛蕾絲嗎?」阿爾弗雷德放下他的刀叉,此時他也已經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包括那片亞瑟覺得應該起立鞠躬的生牛肉,「天哪,妳…的頭髮變長了。」
「阿爾弗雷德?」葛蕾絲聽見他的聲音而把頭轉了過來,她露出微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三年,還是五年?」阿爾弗雷德上下打量著葛蕾絲,同樣對他久違的友人報以笑容,「妳變得好漂亮,還成了廚師!」
「只是個二廚。」葛蕾絲露出可惜的表情,在口氣上卻帶著點驕傲,「我是負責甜點的,你一定得讓我請你和你的朋友吃我最拿手的榛果蛋白霜。」
「噢,求之不得。」阿爾弗雷德熱切地點了點頭,「我敢說亞瑟一定也會很喜歡,他…如果還在這裡的話,一定也會很喜歡。」
在草草向葛蕾絲道歉以後,阿爾弗雷德把外套掛在手上,很快的在餐廳外的轉角處追上了亞瑟。他正在招一輛計程車,阿爾弗雷德剛好趕上抓住他準備打開車門的手指。亞瑟抬起頭,生氣的瞪了他一眼,而那個計程車司機也是。
「你在這裡做什麼?」亞瑟退後一步,斜眼瞄著阿爾弗雷德,「你不快點回去的話,就吃不到好吃的榛果蛋白霜囉。」
「我才問你在這裡做什麼。」阿爾弗雷德伸出手,第一次被亞瑟閃了開來,但第二次就輕易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在跟一碗蛋白霜鬧脾氣嗎?為什麼只要扯到食物,你就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很不可理喻?」亞瑟垂下他拎著外套的手,嘆了一口氣,他放開那件外套,然後一拳打在阿爾弗雷德的鼻子上,手腕自然也順勢的從他的手裡鬆了出來,「既然你這麼愛吃,就應該和一個廚師在一起!你這天殺的混帳!」
阿爾弗雷德後來才知道,基爾伯特在回憶錄裡預留了一整章來描寫他的朋友:亞瑟˙柯克蘭。他甚至已經把開頭寫好了,他曾經給阿爾弗雷德看過一次,那次他們都喝得有點醉了,因此阿爾弗雷德只記得他把亞瑟稱為「那個背信忘義的小婊子」。他不確定亞瑟和基爾伯特有什麼過節,但看起來亞瑟與任何人都有過節,無論是好的或是壞的那一種。
他第一次見到亞瑟時是在巴黎,那時阿爾弗雷德十七歲,亞瑟二十一歲,住在一個寡婦的家裏,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一直到那個寡婦過世以後,阿爾弗雷德才知道她根本沒有兒女,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亞瑟˙柯克蘭。從此以後,亞瑟就變得更加搶手,也更加難得了,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不留在英國。法蘭西斯說,那是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比較特別。
「也許你可以把他稱作一個…」法蘭西斯考慮了一會兒,「旅遊…仲介。」
「那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像是導遊那樣嗎?帶著旅行團到處花錢?」
「噢,我想他再厲害,也沒辦法一次應付一整個旅行團。」法蘭西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縱然阿爾弗雷德並不知道有哪裡好笑的,「你問這個幹嘛?想在加入柯克蘭的世界親衛隊行列前蒐集點資料嗎?」
他們之所以一直拿世界親衛隊這個詞來開玩笑,主要源於一起在柏林的突發事件。那年路德維希邀請他們到柏林去跨年,亞瑟也去了。在倒數到九或是八的時候,某個操著南方口音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用左輪手槍瞄準他的額頭。而在倒數到五或是六之前,那個男人就被阿爾弗雷德撲倒在地上。
在被警察帶走之前,他都不肯再說一句話。他們之所以知道他有著美國的南方腔,是因為在被阿爾弗雷德撲倒之前,他對亞瑟說「我真不想這麼作,亞提,但你讓我沒有選擇」。阿爾弗雷德想他就是為了說那句話,才沒來的及殺死亞瑟,又或許他根本不想要殺死亞瑟吧。
因為他工作的性質,亞瑟在世界各地認識很多人。有些人愛他,例如那些想要他但沒有成功的人。也有些人恨他,例如那些想要他但也沒有成功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對他又愛又恨,阿爾弗雷德想這個範疇大概屬於像自己這種曾經得到他,但又莫名其妙的搞丟了,所以不知道該去哪個分類的人。
在新的一年開始後不久,亞瑟到阿爾弗雷德的旅館房間裡,並帶了一瓶酒來。阿爾弗雷德以為那是要送他的,可能是他救了亞瑟一命的謝禮。亞瑟後來也承認是這樣,但他在緊張的時候總覺得酒精會讓他好一些,於是他們就把那瓶酒打開來喝,然後上了床。
在認識亞瑟之前,阿爾弗雷德只和女孩在一起。認識亞瑟之後,阿爾弗雷德認為和男孩在一起也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而在經過幾次不算太糟的經驗以後,他發現與男孩上床最大的不同是,他們作得到許多女孩作不到的事。而與亞瑟˙柯克蘭上床最大的不同是,他作得到許多男孩作不到的事。
接下來的一整年,幾乎就在追逐亞瑟的未竟努力中落幕了。當然這並不是指阿爾弗雷德像個狗仔記者那樣在世界各地跟蹤著亞瑟,但他還是有去打聽亞瑟現在可能會在哪裡,並試著製造一些他們能夠見面的機會。他片段地聽說亞瑟上半年去了冰島,但也有人說他在摩洛哥,除此之外,他似乎還去了趟香港。無論如何,當他們再次見面時,已經又是一年將終的倫敦。
亞瑟住在倫敦的近郊,一間獨棟的二層平房。從外觀看起來實在不太顯眼,但亞瑟強調他並不想太招搖。當阿爾弗雷德拖著行李走進客廳時,亞瑟正在講電話。他迅速的提了幾個名字,幾筆不大不小的英鎊金額,在他掛上電話時,正好對上阿爾弗雷德的目光。
「噢,我記得你。」亞瑟鬆了口氣似的笑了笑,「你在柏林救了我一命。」
「算是吧。」阿爾弗雷德走向他,客廳裡還有些其他人,有些他認識,有些他不認識,但此刻他們都只能算是亞瑟之外的其他人,「那不算什麼。」
「你是說我的命不算什麼嗎?」亞瑟皺起眉頭,因為他的眉毛很粗,這個表情在他臉上看起來特別危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阿爾弗雷德急忙搖搖頭,「我是指…」
「嘿,別這麼慌張。」亞瑟舒開他的雙眉,扮了個惡作劇的表情,「只是開開玩笑。抱歉,你知道英國人就是這麼幽默。」
亞瑟找出他的客房安排圖,阿爾弗雷德偷瞄到他的名字在二樓,縮寫成‘A. Jones L.’。在帶著阿爾弗雷德去到房間的路上,亞瑟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顯示螢幕以後表示他必須要接,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並露出「為什麼不」的表情。
亞瑟沒有意思要隱瞞他的對話內容,因為他們還是持續並肩爬著樓梯,而那些對話也的確沒有什麼機密,除了最後的一句「我也愛你,莎曼莎」讓阿爾弗雷德的心摔進地下室以外,他們基本上很安然的找到了正確的客房。
「所以,」在亞瑟替他打開衣櫃的門時,阿爾弗雷德盡量以隨口搭問的語氣問他,「莎曼莎也會來嗎?她是英國人嗎?」
「莎曼莎?」亞瑟站在衣櫃門板後頭,只把頭往後傾,看見阿爾弗雷德正在找地方放他的行李箱,「你可以放在角落,對,那個位置可以。我想瑪麗應該不會帶她來,這幾年除了要贍養費以外,她不太會跟我聯絡。」
「贍養費?」阿爾弗雷德蹲在他的行李箱前,把頭轉了過來,「瑪麗是…你前妻?」
「嗯,不是。」亞瑟關上衣櫃門,一隻手扶著下巴,似乎在考慮該怎麼回答阿爾弗雷德的問題,「我們沒結婚,但莎曼莎是我女兒,今年四歲了。」
「哇噢。」阿爾弗雷德站起來,「你孩子生得真早。」
「是瑪麗的主意。」亞瑟說,「我以為她是開玩笑的,但她不是。我可沒辦法知道她有沒有準時吃避孕藥。」
「但你可以戴套子。」阿爾弗雷德原本有點遲疑他們是否要談到這麼私人的話題,但想到他們去年根本花了半個晚上在作這檔事,最後還是覺得自然表現反而不會那麼彆扭。
「是可以。」亞瑟散漫地同意阿爾弗雷德的話,隨即頑皮的拉起唇角微笑,「但哪個男人會喜歡戴套子辦事?」
那是第二次阿爾弗雷德強烈地感覺到他想要眼前的這個男孩。第一次則發生在他初次見到亞瑟的時候,第三次與第二次相隔幾乎不到一分鐘,就在亞瑟準備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先下樓去安置其他客人時。接下來當然還有許多次類似的渴望,但它們大多有得到滿足,阿爾弗雷德的印象也就不是那麼深刻。
「嘿,亞瑟,」阿爾弗雷德在最後幾階樓梯上叫住亞瑟,看見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我的中間名縮寫是F,不是L。」
「噢,那個,」亞瑟想了一會兒,才知道阿爾弗雷德是在說什麼,他似乎沒有對阿爾弗雷德偷看自己的客房名單感到生氣,「我知道,那不是中間名,是我對你們尺寸大小的備忘。」
阿爾弗雷德陪基爾伯特走到一間離自己家還算近的旅館,這樣他明天來找基爾伯特時,就不用這麼早起。他看了一眼手錶,已經超過晚上十一點了。他沒有去接葛蕾絲下班,也因為出門匆忙而忘了帶手機。至少他把盤子洗了,阿爾弗雷德希望葛蕾絲不會太生氣,通常也是這樣,在工作整晚以後,她總是沒有更多心力生阿爾弗雷德的任何氣。
「好啦,」基爾伯特接過阿爾弗雷德手中的皮箱,在旅館門口站定,「無論如何,很高興見到你,阿爾弗雷德,否則我們這夥人總是一年才能見那麼一次。」
「是啊。」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今年我們要去哪兒?都快十二月了,我好像還沒收到任何通知。」
「我也是。」基爾伯特說,「那說不定是安東尼奧那兒吧,他八成睡午覺睡到忘了。」
「恐怕。」他們同時笑了出來,吐出更多白色霧氣。基爾伯特提起他的行李,就在此時阿爾弗雷德又開口叫住了他,「你…知道亞瑟他最近怎麼樣嗎?」
「亞瑟?」基爾伯特又放下他的行李箱,「我以為你不想談那些過去了的事。」
「只要他還沒死,我想跨年時總是會見面吧。」阿爾弗雷德說,「我只是…不想搞得太尷尬。」
「你確定嗎?」基爾伯特懷疑的瞧了他一眼,而這個小動作讓阿爾弗雷德感到背脊突然竄過一陣寒冷的顫抖。
「你在說什麼?」阿爾弗雷德咬著嘴唇來掩飾他不穩的聲調,「亞瑟怎麼了嗎?」
「拜託,他還能怎麼樣。」基爾伯特似乎沒有注意到阿爾弗雷德的小小異常,「難道你期望他坐在倫敦家裡邊想念你邊掉淚嗎?我聽說他跑去巴黎了,現在說不定在法蘭的床上,在這一點上,你們還真的是一個模樣。」
當阿爾弗雷德終於回到家時,他聽見水聲,葛蕾絲正在洗烤盤,他這才想起來他只洗了自己的餐碟而沒有清理烤箱。他走過去,從背後抱著葛蕾絲,聞到她頭髮裡的烤肉香味,想那間餐廳今晚似乎出了不少盤烤羊腿。
「對不起。」阿爾弗雷德說,「我出門太趕了,忘記洗烤盤了。」
「沒關係,在收完餐廳以後,我真的不在乎回來收拾家裏的餐具。」葛蕾絲關上水龍頭,把烤盤放在一旁的鐵架上,「你有看見你朋友給你的留言嗎?我幫你貼在公佈欄上了。」
「我剛剛就是去接他。」阿爾弗雷德把她轉過來,吻著她的臉頰,他相對冰冷的嘴唇讓葛蕾絲躲了躲,「我明天也得陪他,你可以幫我們作幾個小點心嗎?他說他想去中央公園看看。」
「我以為你明天要陪我。」葛蕾絲稍微推開阿爾弗雷德的頭,「我買了音樂會的票,晚上,你能趕回來嗎?」
「噢,對。」阿爾弗雷德想了想,「好,我會回來,六點半?」
「我會準備你最喜歡的煎焙根三明治。」葛蕾絲捏了捏阿爾弗雷德的鼻子,阿爾弗雷德知道這是他們達成協議的意思,「你明晚想吃什麼?」
每當葛蕾絲問這句話:你想吃什麼?這就像是一句簡單但有效的咒語,每每讓阿爾弗雷德想起他為何如此愛她。他曾經以為廚師在下班以後都不想再進廚房,但葛蕾絲不同。她喜歡作甜點,但希望最終能夠開一家自己的餐廳。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她每天都會練習各種不同的菜餚。在知道阿爾弗雷德有著異於常人的食量以後,她便時常把練習的結果送到他家來,不久後他們決定讓葛蕾絲直接在阿爾弗雷德家裏練習,也省得跑這一趟。
那段時間,其實阿爾弗雷德吃不下任何東西。他打電話給亞瑟,但亞瑟似乎已經換了手機號碼。他打到他倫敦的家裏,亞瑟理所當然的不在那兒。在把阿爾弗雷德給打倒在街上以後,亞瑟從地上撿起他的外套,從此轉身走出阿爾弗雷德的世界。如果不是不想讓葛蕾絲太失望,或是不想浪費掉那些看起來很不錯的實驗品,阿爾弗雷德可能不會吃下那些食物。
也許就是那些美食把阿爾弗雷德慢慢的拖回正常世界裡頭。和亞瑟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很不錯,美好得不像真的,感覺像是掉進兔子洞裡,無論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以理所當然的方式呈現,最奇怪是那些過去習以為常的枯燥瑣事。阿爾弗雷德會懷疑自己過去怎麼能忍受一個人被鬧鐘吵醒,而不是被亞瑟的嘴唇給咬醒。他甚至開始習慣英式口音,偶爾能夠模仿幾句,但據亞瑟的評比,他只有在嘴裡塞著食物時才比較有那麼一點樣子。
去年跨年以後,亞瑟就一直住在他家裏。那些東西到現在還在阿爾弗雷德的儲藏室,他打開燈,把那些紙箱搬出來,它們甚至還沒時間積上灰塵。他想也許應該把這些東西還給亞瑟,但那些情趣玩具他可能不會想要,又或者它們才是亞瑟唯一想要回去的東西。隔天晚餐時,葛蕾絲問起那些阿爾弗雷德忘記收回去的紙箱,於是他只得和她提起他們的跨年計畫。
「聽起來很好玩。」葛蕾絲說,「讓我看看我能不能排出幾天假。」
於是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他為什麼會有尷尬的預感,因為他有了葛蕾絲。他們一向習慣帶上幾個自己的友人隨行,男女友就更不用提了。順帶一提,亞瑟倒是從來不帶什麼男女友一同跨年,因為他是要去「和大家一起玩」的,他是這麼說的。
「不行。」阿爾弗雷德很快的說,「呃,我是說,一定排不出來的。跨年耶,餐廳一定忙翻了。我看這樣吧,我們不去了。就是這樣,今年我們兩個過,就我們兩個。」
聽完音樂會後,阿爾弗雷德自己走去基爾伯特的旅館。他在旅館大廳看見他,基爾伯特向他招了招手,然後把手裡的話筒交給他,以嘴形告訴他這是路德維希。
「嘿,路德,」阿爾弗雷德提高音調,像是視訊對談那樣,「好久不見。」
「阿爾弗雷德,」路德維希回答他,話筒另一端傳來一些細碎的雜音,「我哥哥給你添麻煩了。」
「不然他還會做什麼?」阿爾弗雷德和路德維希同時笑了幾聲,「所以你們今年要去馬德里是嗎?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說,或者該說是,我與哥哥有件事要和你說。」路德維希說,「因為我們還是找不到安東尼奧,而哥哥也正好在你那兒,因此我們想不如今年就到時代廣場吧。我已經擬好了電子郵件,好…這就寄給大家了,你可以確認一下有沒有收到。」
「什麼?」阿爾弗雷德這才知道路德維希背景裡的小雜音是他打字的聲音,而他剛剛錯過了阻止亞瑟來到紐約的最後機會,「等等,不行,我沒有地方給你們住耶。」
「你在說什麼?」路德維希說,「我們當然知道,去渥太華那時不也是住旅館嗎?你和馬修都還是學生,你只要幫忙張羅一下旅館就行了。」
「我…」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基爾伯特,認命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好吧。」
在一個人走回家的路上,阿爾弗雷德仔細思考與葛蕾絲分手的可能性。很奇怪這居然是第一個閃過他腦海的念頭,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可以避免亞瑟與葛蕾絲見面的作法。好吧,還有兩個,一個是殺死葛蕾絲,另一個是殺死亞瑟,他突然有點能夠體會那個在柏林想要射殺亞瑟的男人是怎麼想的,亞瑟真的是一個很擅於把情人逼上絕路的前男友。
重點是,阿爾弗雷德不確定亞瑟究竟變成他的前男友了沒。雖然現在全世界應該都是這麼想的,但他不知道亞瑟是不是這麼想。他揍了阿爾弗雷德一拳以後就消失了,沒錯,但他沒說「我們結束了,你這天殺的混帳」,而是說「你應該跟一個廚師在一起,你這天殺的混帳」。因此由這個方向分析,其實阿爾弗雷德滿聽話的,亞瑟沒有理由因此跟他分手。
阿爾弗雷德在公寓樓下的公共電話亭又撥了一次電話給亞瑟,現在他可以確定他換了手機號碼,他想打到亞瑟家裡,但又不確定自己能問他什麼。「嗨,亞瑟,你和我分手了嗎?」聽起來有點蠢。「嗨,亞瑟,你和我分手了,對吧?」聽起來好一點,但更可悲。也許他可以說「嗨,亞瑟,今年跨年你可以不要來紐約嗎?」但亞瑟一定會問他為什麼,並且是先發一頓脾氣以後,再問他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掛上話筒,覺得他必須好好想想,就在這一年的最後幾天裡。
因為他的跨國友人們已經紛紛訂了機票,並且打電話來指責阿爾弗雷德為何如此晚才通知,讓他們必須花更多的錢才買得到飛往紐約的機票,因此阿爾弗雷德只好放棄阻止跨年聚會將在紐約發生的事實。葛蕾絲的父母住在布魯克林,所以她不會有什麼返鄉的機會。阿爾弗雷德的家人在波士頓,但決定今年來紐約探望阿爾弗雷德。另外,他也想到基爾伯特已經知道了葛蕾絲的存在,現在除非他能把葛蕾絲和基爾伯特一起變不見,否則亞瑟怎麼樣都會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新女友。
由於太過慌張與沮喪,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時間好好思考這件事為什麼會讓他如此慌張與沮喪,只在日期逼近的過程中,被處決般的絕望感緩緩填塞。然後終於到了十二月三十日,葛蕾絲在家裏準備一些分給大家吃的大盤點心,阿爾弗雷德則自己開車去機場接人。在見到那些久違的友人以後,他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在他看見法蘭西斯之前,他一度有自己不會被公開處決的安心感。
基爾伯特說得沒錯,亞瑟的確在巴黎,並且自然地與法蘭西斯同行來到紐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薄西裝外套,總是在什麼地方也放鬆不下來,尤其是機場這種陌生人來來往往的公開場所,可能是擔心會遇見另一個充滿惡意的舊情人吧。阿爾弗雷德現在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是他們的其中一員,這並不是因為亞瑟立刻就衝上來抱著他猛吻,亞瑟其實根本還沒看見他。他正在講電話,另一隻手拉著他的行李箱。法蘭西斯向他們揮手,但阿爾弗雷德什麼表示也沒有,因為他也沒有看見法蘭西斯,現在這個機場裡除了亞瑟以外,他什麼人也看不見,好像連他自己也不在這裡。
他們還得等菲利奇亞諾與羅馬諾,有些人想先在機場買點東西,有些人則在考慮該不該先去旅館放行李。他們零散地在大範圍內互相交談著,亞瑟獨自坐在其中一張座椅上,看起來因為長途旅行而顯得很憔悴。阿爾弗雷德走到他身邊,亞瑟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於是他在旁邊選了一個位置坐下來,與亞瑟之間隔著一個空位。
「你有段時間沒來紐約了,是嗎?」過了一會兒後,阿爾弗雷德開口問。
「前幾個禮拜才來過。」亞瑟睜開眼睛,然後又輕輕閉了起來,「葛蕾絲沒跟你說嗎?」
「她…」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也沒辦法移開他的目光。好在,亞瑟很快就接上了話。
「我沒有說我的名字,」亞瑟說,「她大概是忘了。」
「她都會把我朋友的留言寫下來。」阿爾弗雷德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告訴亞瑟這些事,「你跟她說了什麼?」
「該說的都沒說。」亞瑟依然疲倦地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行李把手,他聽起來好像快要睡著了,「她可能以為我是走錯樓層的房客,我想我看起來有點驚訝。」
「亞瑟。」阿爾弗雷德稍微低下頭,想把亞瑟的臉看得完整一些,「我…」
「大家都因為時差的關係有點累,」安東尼奧說,「但你的體力也太差了吧,亞瑟?」
「他昨晚練習到快天亮。」法蘭西斯替亞瑟解釋,「在飛機上也沒睡多久,他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練習什麼?」菲利奇亞諾問。
「你可以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啊。」法蘭西斯在亞瑟臉前揮了揮手,讓亞瑟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不就是要帶來分給大家吃的嗎?」
於是亞瑟慢動作地打開他的行李袋,從裡頭掏出一個大紙袋。他在膝蓋上打開那個紙袋,大家都捧場地湊過來看,包括阿爾弗雷德也是。
「噢。」羅馬諾說,「司康。」
「你的口氣不太正確。」法蘭西斯糾正他,「應該是『哇噢!司康!』雖然外表沒什麼特殊的美感,但畢竟是受過巴黎廚藝學院密集訓練的學生做出來的司康,我保證絕對比英國賣的那些麵粉團來得好吃。」
「你去巴黎廚藝學院上課?」阿爾弗雷德問,「你學那個幹嘛?」
「法蘭西斯說我最好上完那個課再去考廚師執照。」亞瑟回答他。
「你要考廚師執照?」阿爾弗雷德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問句,只能確定他現在有點想哭的衝動,「為…什麼?」
「嗯,」亞瑟頓了頓,「你不知道那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
「你不吃一個看看嗎?」馬修拿起一個司康,遞到阿爾弗雷德面前,「我想這個是葡萄乾口味的。」
阿爾弗雷德這才注意到大家都已經吃了起來,帶著滿是試探的心情,表情微妙地咀嚼著,可能都在思考該說怎麼樣的感想才好。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說好吃,可能會顯得有點諂媚;但如果只有自己給予批評,又可能會被亞瑟揍。即使他看起來很累,但還是不能輕忽他,亞瑟就是那樣的人。
因為阿爾弗雷德坐得離亞瑟很近,在打開那個紙袋以後,他就聞到很重的奶油香味,感覺像是從亞瑟身上傳來的。他咬了一口手上的司康。在咬下第一口時,表皮有點脆,但裡頭是鬆鬆軟軟的。不知道亞瑟做這些司康時在練習哪一國的語言,阿爾弗雷德猜可能是英文,因為他把麵團揉得恰到好處,應該沒有偷偷跑去查字典。
「我覺得…」阿爾弗雷德說,「我覺得很好吃。」
「我就說吧!」法蘭西斯說,「天哪,但別給我吃了,這一個多月我真的是吃怕了。」
他們很快的把亞瑟做的司康瓜分乾淨,亞瑟看起來沒有特別開心,但也沒有顯得不開心,通常這就算是他不錯的情緒狀態了。他們開始把行李背回肩膀上,並問起旅館的確切位置。亞瑟也站了起來,因為少了那一袋司康的重量,而顯得輕鬆了一些。他打了個呵欠,把空紙袋拿到一旁去丟。
「你要和我一起過去旅館嗎?」阿爾弗雷德走在最後頭,看著亞瑟背起他的行李袋,「我可以幫你拿一點行李。」
「我跟紐約還算滿熟的。」亞瑟說,「你可以替其他人帶路,我會自己過去。」
「你確定?」阿爾弗雷德和他並肩而行,聽見亞瑟的行李箱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我確定。」亞瑟轉過來,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你先過去吧,阿爾弗雷德。」
當阿爾弗雷德聽見亞瑟這麼說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們又要分開了,但卻沒有任何詫異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亞瑟會這麼說,就像是一年前在倫敦的新年清晨,他在房間醒過來,而亞瑟在他身邊,用耳機聽著一首皇后合唱團的歌,歌名叫作‘Play The Game’。
「新年快樂。」阿爾弗雷德說,不自覺的微笑起來,「你棒呆了,寶貝。」
「我知道。」亞瑟拿下靠近阿爾弗雷德這一邊的耳機,不帶挖苦地說,「但你好像沒進步。」
「如果一年才能和你上一次床,我的進步速度會很緩慢。」阿爾弗雷德挪動他的身體,伸出手環抱住亞瑟的腰,「和我回美國好嗎?」
亞瑟把另一隻耳機也拿下來,在阿爾弗雷德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抓住他,輕咬著他的唇角,然後用力地吻進那雙唇。
在阿爾弗雷德拉著行李走出亞瑟的家時,亞瑟就是這麼說的。他送阿爾弗雷德到他家門口,像是擔心阿爾弗雷德會偷躲在其中一間房間不走,阿爾弗雷德想說不定是自己在夢囈中透漏了這個計畫,因此亞瑟才要看著他整理行李,監督他離開自己家的整個過程。
「你先過去吧,阿爾弗雷德。」亞瑟這麼說,「旅途小心。」
和亞瑟˙柯克蘭分手這件事,你很容易就可以搞到全世界都知道,但和亞瑟˙柯克蘭開始交往這件事,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會知道。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可能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因此你不能去找他,只能等他自己來找你。他可能明天就會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弗萊迪的歌聲很棒,但歌詞不是句句都對。在知道亞瑟的規則以後,這遊戲依然很難玩,也許只有墜入愛情是簡單的,因為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阿爾弗雷德點點頭,算是同意了亞瑟的話,除此之外,他也沒別的選擇可作。他加快腳步,追上他們走在前面的朋友們。在嘈雜的機場裡,他很快就聽不見亞瑟的腳步聲,以及他行李箱滾輪的聲音。阿爾弗雷德在心裡想著他該走哪條路,而亞瑟又可能會選擇怎麼樣的交通方式。如果他搭計程車,說不定會是最早到的一個。如果他決定搭巴士或電車,恐怕就得等上一陣子。又或許他已經轉身,拉著行李箱往登機門走去,前往另一個城市。但阿爾弗雷德訂了滿不錯的旅館,二十四小時營業,只要亞瑟在上漲的海水淹沒紐約之前抵達,應該都可以看見阿爾弗雷德與旅館好好的在那兒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