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de.
夕陽西沉,清冷霧氣漫過樹梢,年輕的國王策馬前行。木製車輪在濕軟的泥地上無聲地滾動著,只有馬匹的呼吸,以及劍鞘尖端在馬鞍上的撞擊聲,與馬兒腳步合拍地輕輕響著。一行人越過小溪以後,皮靴沒再乾過。而如今夜色已近,士兵們的呼吸透霧,馬兒們的鼻息越來越是深沉,僅僅一綑麻袋滾落泥地的聲音,也讓幾匹馬驚得嘶嘶亂叫。
國王拉起韁繩,絲庫爾德扭過頭,在原地踏了兩步後停了下來。壓尾的兩個士兵嘆著氣跳下馬,把麻袋重新安回推車上,幾個士兵趁機打開皮囊來喝幾口水,或是安撫著馬頸,沒有一個願意抬頭看向前方的道路。第一分隊長繞過隊伍末端,領馬趕上國王。
「國王,」他說,低頭看著國王披風上的銀色扣環,「太陽就要下山了,不如回頭在斯圖亞特鎮過夜吧。」
「柴火與糧草不夠在森林裡過夜嗎?」國王不帶質疑地詢問,一隻手穩當地貼著絲庫爾德的頸子。毛皮上是濕冷一片,他仍能感受到那底下流動的溫熱血液。
「夠。」分隊長華爾特遲疑了一會兒,「但是…」
「那就繼續向前吧。」國王挪動身體,絲庫爾德便會意地邁開步伐。國王劍鞘的金屬尖端,再度敲起一輕一重的節奏。又過了幾秒,隨從們才不情願地策馬跟上。
整支隊伍拉得很長,就一支不滿百人的行旅,末端居然看不見國王的身影。威廉覺得自己就好像是跟丟了一般。他正是其中一個跳下馬來搬動麻袋的糧兵,他與傑德一人一側地看顧著馬車,但幾乎看不見彼此。
霧太重了。他們只聽見前方間歇傳來馬蹄脫開泥濘足跡的聲音,耳邊是對方馬匹的呼吸聲。直到愛德蒙大聲喚停,威廉與傑德才如夢初醒地趕緊拉住馬,避免直接撞上前頭士兵。
「國王。」分隊長低著頭,試著從國王的銀扣環上看見一點光芒,「霧氣過重,生不起火。士兵們請求返回鎮裡過夜。」
「要回去的話,」國王沒有轉頭看著華爾特,甚至也沒有讓絲庫爾德放慢腳步,「也不用回黑桃國了,我立刻流放你們。」
國王繼續向前,背後幾個士兵勉強踢著馬刺跟了上去。威廉與傑德卻怎麼也無法趕動拖車的馬,只能看著前頭的人與他們逐漸拉開距離,走進那片淡綠色的霧裡。也許是馬蹄被什麼卡住了,兩人這麼猜測,也只好下馬親自查看。他們才踩上地面,原先的坐騎便轉頭跑了開來。如此一來,兩批拉車的馬兒也躁動起來,前腿在空中踏著,把更多的麻袋從車上摔了下來。
聽見後方異聲,士兵們無不挺直了身軀,拉緊胯下馬匹,緊張地四處張望。他們壓低聲音詢問,起此彼落地交換著惶恐的推測。如此,國王終於不得不停了下來。幾個前頭的士兵看著彼此,又看向華爾特,後者用力夾著馬腹,他的艾絲特才緩步前行。分隊長誠實地說,國王,請求返程,士兵與馬都無法再往前了。
「是這樣嗎。」國王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行旅,那些馬匹焦躁地用前肢擦著土壤,用力噴吐氣息,而他的士兵無一不低下頭。無論是前是後,盡是透著綠的茫茫迷霧。
「帶著士兵退回森林的邊緣吧。」國王終於說,「可以的話,就生起火。不行的話,就回斯圖亞特去。」
下完命令,國王一夾馬腹,忠實的絲庫爾德低著頭繼續往前。華爾特想再說什麼,納特卻制止了他,並率先調轉馬頭。納特是在此任國王上位前便跟著他打過幾場戰爭的小隊長,雖算不上有什麼私交,總是多了層情誼。此時他猶豫地想著,國王以前曾經不是這個樣子。但過去幾年國內紛亂,記憶似乎也被打得混亂,納特不能確定自己的回憶是真是假。再說,即使真是如此,也與眼前境況沒有什麼關係。
太陽下山以後,年輕的黑桃國王仍獨自向森林深處緩緩推進。縱然他未受過魔法訓練,也能由動物本能察覺四周異態。首先是光線,在士兵們調頭以前,太陽理應完全沉落林際,但這裡並沒有變得更暗,依然是一片閃著幽微綠光的白霧。這個森林像是所有已知森林的綜合體,又像是某種完全不屬於自然的東西,有如一個人造、濃縮的模型,毫不掩飾那過猶不及的細膩工法。地面的落葉底下,有著月光凝結的痕跡。絲庫爾德的腳步一起一落,踏在月色的脆片上,把每一秒鐘踩碎成不規則的更小單位。這裡的一切感知都令人不安,卻又缺乏蠢蠢欲動的危機,沒有魔鬼在樹後窺探,也沒有妖精在葉面守候,只有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過旅途中每一寸土地。
國王小心翼翼地看著前方,他不清楚自己正走向什麼方向,但知道他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在緩慢地縮短。至少,地理上的距離很難被魔法操弄,就他所知是這個樣子。他一向討厭魔法把戲,不知道它們除了在街頭招攬路人觀望以外,還有什麼實質的作用。上一任國王卻顯然熱愛這類傳說,在籌組了整個行宮的魔術研究團隊以後,據說是學會了讓火焰變色的咒語。想到這兒,阿爾弗雷德不禁哼了一聲。
當他領著先鋒步兵隊進入城堡時,眾人無不驚異於黑桃王國過往的豐碩功績;又因為如今一切皆僅鎖在深宮,那張狂的霸氣竟顯得如此淒美。自他出生以來,那是首次進入王國的權力中樞。在更早以前,便已沒有任何旁支族系得以進入城堡,就連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差使,也只能留住於邊城的招待所,等待信息或貨品來回於層層城牆之間。
他不需親眼見證,便知道前任國王早已與他的子民及土地脫了節,說不上是哪邊拋下了哪一邊。阿爾弗雷德是個在拓墾地出生、在拓墾地成長的孩子,整個成長過程是不斷拓展邊疆的搬遷。當他十五歲回到首都接受王室教育時,他們看他簡直像是一匹狂放不羈的小馬。那些常居首都的王室子弟皮膚白皙,穿著繡有蕾絲的白色襯衫,口袋裡帶著懷錶。他卻渾身帶著青草氣味,一頭亂糟糟的金色短髮,厚實的指關節時常按著腰際的一捲馬鞭。
他與首都氣息格格不入,要不了多久,阿爾弗雷德便發現整個黑桃首都是一個偽裝得很糟的謊言。在故鄉隨手即得的馬鈴薯,在首都一個要價近十先令。越是靠近城堡周圍,越是一些浮華不實的商店,與那些只在少數貴族階級間流行的高級交際所。他曾去過一次,裡頭盡是葡萄酒與菸草混合的濃烈氣味。幾個身材纖細的男孩讀著地下流通的小本刊物,每念一頁便撕一頁,丟進邊框鑲著紅色寶石的壁爐裡。一小批近乎狂熱的年輕人,把那些低俗的魔法把戲當作神蹟般地崇拜,並想盡辦法要掌握一點蛛絲馬跡。
就阿爾弗雷德所知,那些是跟著前任國王走火入魔的蠢貨。他只相信吃好睡好,白紙黑字的踏實生活,也知道大部分人民與他有著相似的信念。他很輕易地便成立了一支由拓墾地人民與常駐邊疆的官兵組成的軍隊,毫不掩飾他要替換王朝的動機。初次帶兵,阿爾弗雷德作風相當輕率、自由,在折損大部份的兵力後,他竟仍然領著最後一批精銳闖進了王宮,並且砍下了前任國王的頭顱。他記得,那顆與身體分家的頭顱兀自滾過諾大的廳堂,在漆黑的毛質地毯上潑濺斑斑血跡,最後停在一束鮮綠色的火焰前。
如今回想,推翻前任國王並不算太困難的事,真正的磨練是在那之後才開始。黑桃國過去數十年靜止般的和平,被這個不帶馬鞍騎馬的小夥子攪得天翻地覆。東方與西方的邊疆蠢蠢欲動,不打算服從這個十九歲的新王。梅花王國在北方伺機而動,甚至大方地在國界駐紮兵營。首都裡的王族本支爭權奪利,半哄半騙地各自拉攏朝臣,趁著王政動盪,重新劃分稅收與土地分配。阿爾弗雷德原想直接遷都回到南方故鄉,卻被王耀硬是壓了下來。
王耀是前朝的輔政官,或許也是前前朝的輔政官,他看起來像是在這個位置上待了五千年那樣長,徹頭徹尾的保守派。他把話說得清楚,便是毫不打算承認阿爾弗雷德的王位。依照王儲順序排列,他前頭起碼還有五十個候選人。內憂外患之下,阿爾弗雷德卻也無法讓他去職,否則整個王國可能無法運作。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水珠在下唇凝結起來,四周的氣溫逐漸下降。幽魅的霧氣依然繚繞於國王與坐騎之間,國王撫摸著絲庫爾德的毛髮,馬兒隨之輕啼了一聲。他真懷念故鄉亮麗、灼人的陽光,以及乾爽的青翠草原,有如絲庫爾德懷念她溫暖舒適的馬房。自從離開王都,已經整整過了三周,而如今他們終於來到旅程的最後一站,也是不再有地圖指引的蠻荒境地。
地圖是阿爾弗雷德的兄弟馬修繪製的。他晚了一年來到首都,那時候阿爾弗雷德心裡正要生起推翻王政的打算。一個月前,他帶著這張地圖來到阿爾弗雷德的書房,建議他進入這片森林,為黑桃王國尋找一名王后。
「王后?」阿爾弗雷德接過那張地圖,在與故鄉完全相反的方向,精巧地畫著一叢林木,「但我國一直是國王獨掌政權,沒有王后的配置啊。」
「有的。」馬修對他說,並把蠟燭拉到桌上靠近地圖的位置。縱然年齡相仿,阿爾弗雷德時常覺得馬修比他多了一份年齡沉澱下的穩重,又或許只是他較為沉靜罷了。「傳說中,黑桃王國也曾經與鄰國相同,是由一王一后分權掌政的。」
「傳說?」年輕國王的雙眉質疑性地蹙了起來,「馬修,你建議我從神話裡找一個王后出來嗎?」
「大概真的就是如此吧。」馬修說了下去,「傳說是這個樣子的。在三百年以前,黑桃國曾經發生過一次分裂內鬥。據說,那時有一支純血的王族往北邊出逃,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在黑河西側築起巨大的森林,也就是現在的斯圖亞特鎮南方的巨木叢林。他們從此不願再離開那片森林,無論季節,那兒終日圍繞著深霧,也沒有人願意踏入一步。」
「…所以呢?」阿爾弗雷德拿起蠟燭,以燭火仔細檢視由首都到斯圖亞特鎮的路線。單程也起碼要耗上數周時間,他自忖,等我帶著沒人聽過的王后回來時,也許王耀早已找了一個本支的傢伙來當國王。他這才想通馬修的用意。
「如今王耀的權力難以撼動,他並不是真心討厭你…」馬修換上了較為輕鬆的口氣,像是他們年幼熟稔的對話方式,馬修斷斷續續地應合阿爾弗雷德直率的種種評斷,「他是個守舊派,整個首席輔政團都和他一個樣,堅持王室的純淨血脈。若是你能找一個純血的王族後裔來坐鎮王后的位置,他就少了能說話的藉口。當然,這王后最好是遠離權力核心、在首都沒有背景的王室子女。」
他們一同低頭檢視著這張地圖,並討論幾個路線上的可能調整。他們都同意,必須在秋天結束前啟程,否則冬天的北方大雪將會阻斷他們回程的最快途徑,或許得花上三個月才能順利返回首都。
「但是,馬修。」阿爾弗雷德在他的兄弟捲起地圖,準備回去修改幾個細節時對他說,「我真的應該去強擄一個人回來作王后,就為我自己的王權能夠穩定嗎?」
「當然不是那樣。」馬修把地圖夾在腋下,一手拿起那盞燒得極短的蠟燭,「是為了我國和平且興盛的未來。難道這不是你現在在這裡的原因嗎,我的國王?」
馬修喊他國王時的語調總是那麼不確實,阿爾弗雷德懷疑有任何人曾經真心誠意地喊他黑桃國王,就算有過,他們也已經死了。過去兩年來,他不停地內外爭戰,泰半舊時部屬皆死於去年與梅花國的對戰中。自他登上王位以來,沒有為黑桃王國帶來一天的安寧。也許他真的是個不計後果的鄉巴佬,像是那些白白淨淨的貴族子弟說的,咬下了嚼不動的大塊生肉。
這是他最後也最無可能的一筆賭注,在這片令人迷途的森林中,尋找一支三百年前便已絕跡的黑桃王族。他們很可能早就離開了,也可能全都死了。這段時間以來,阿爾弗雷德對於死亡變得很麻木。他有時候會想到南邊的故鄉景色,像是現在這樣偶然地閃出幾個畫面,但它們溫暖人心的作用也在日漸退落。
在他的視野邊緣,緩緩透出一棟黑色的建築。阿爾弗雷德立刻察覺那不是他回憶的幻象,故鄉從未有過如此龐大的建築,甚至在建築風格繁重的王都也不曾出現過那樣的建物。他握緊韁繩,引領絲庫爾德往那棟大屋靠近。在走到十呎以內的距離時,阿爾弗雷德看出那是以黑色的巨大石塊砌成的圓形房屋,簡直像是一座迷你城堡,但少了塔樓與窺孔。屋外是一片長著紅色花朵的花圃,其中並沒有開鑿小徑,像是一個全然自給自足的家園。
他跳下馬,把絲庫爾德繫在一棵巨木下。當他靠近那片花圃時,花朵顫動了起來,但四周並沒有一點風。阿爾弗雷德蹲下來查看那些花朵,而大屋的門就在此時打了開來。一隻貓從裡頭走出來,與阿爾弗雷德的目光相聚。牠的綠色貓眼在一片迷霧中顯得分外詭魅,在盯著年輕國王十數秒後,貓兒頭也不回地轉身沒入屋內陰影中。阿爾弗雷德大步踏過那片花圃,即時扶住那扇比想像中更重的木門,隨之走了進去。
國王的靴子踏在冰冷的石質地面上,孤獨的腳步聲迴盪在諾大的空間中。阿爾弗雷德擦開一支火柴,想著若沒有適當照明,他得回頭取火把。一個老人的面孔佇立於他面前,把阿爾弗雷德驚得退開幾步。那個老人猝然睜開眼睛,屋內牆壁上的燭燈隨之點亮,阿爾弗雷德看見那是一張佈滿皺紋,看來無比疲憊的臉,在那兒就只有這一張臉,沒有身體,甚至連頭髮也沒有,有如一張面具漂浮在屋子的中央。
你是誰?他問。阿爾弗雷德想那應該是他,即使老人並沒有張開嘴,聲音也不像是從老人的方向發聲的,但他面前就只有這麼一個像是人的東西。事實上,阿爾弗雷德覺得這比較像是這棟屋子發出的聲音。
「我是阿爾弗雷德˙佛斯特˙瓊斯。」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下意識地環顧著室內,尋找那隻貓的蹤跡。除了每隔一尺設置的燭台以外,石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唯一稱得上是家具的是在樓梯下的一張長桌,那上頭也是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很陡,扶手亦毫無雕飾。這棟屋宅無論內外設計都像是個小型宮殿,卻因缺乏內容而顯得死寂又無趣。
我再問一次,你是誰?那個聲音說,但這一次不再是由屋體發聲,而像是在阿爾弗雷德的耳裡出聲。這個聲音幽冷而沉重,令阿爾弗雷德想要摀上雙耳,但他忍著沒有這麼作。
「我來自溫徹斯特,父親是約翰˙瓊斯,母親是羅莎˙瓊斯。」阿爾弗雷德說,盡量不去看著眼前的老人面孔,「我是現任黑桃國的國王。」
那個老人舉起手,阿爾弗雷德注意到他多了一隻手。他作出掀起布料的動作,從頭部開始,他露出了灰白色的頭髮,然後是脖子與另一隻手。他掀開整件斗篷,在一張黑色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的眼睛與方才的貓是相同的綠色。
「國王。」老人滿不在乎地複誦著這個名號,「國王,是嗎?黑桃王國什麼時候淪落到讓你這種小夥子來當國王了?」
「前年冬天。」黑桃國王誠實地回應他的挑釁,「十二月底。」
老人的眼神轉回阿爾弗雷德身上,打量著年輕國王的表情與儀態,「那麼,國王,是什麼讓您遠道而來,駕臨這小小的密林村舍?」
「你是柯克蘭家族的成員嗎?」阿爾弗雷德試探地詢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就和問起童話故事中的公主一樣可笑。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麼樣?」老人以不太符合其年齡姿態的輕佻口吻說,「我的國王,我不知道柯克蘭還能對黑桃國王有任何影響,任何打算。」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說,注意到老人喚他國王時的語氣帶有明顯的嘲弄意味,就和首都的許多人一樣,他不確定其中連結從何而來,也許只在於他自己的國王身份,「但我要帶走一個柯克蘭作黑桃王后。」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移動手臂,一部分的下身再度消失不見。他又拉起那塊無形的斗篷,在老人身上的白袍墜落地面時,老人與椅子都消失了。阿爾弗雷德不能說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一間空蕩蕩的廢墟。他甚至想過隨便帶一個人回去,但普通人民很可能無法通過王耀的試驗。阿爾弗雷德繞過階梯下的那張長桌,準備上樓把任何一個穿著體面的主人綁上馬背。
為了什麼?在阿爾弗雷德正要觸上樓梯扶手時,那個令人耳中嗡嗡作響的聲音又出現了。據我所知,黑桃國已經許久沒有王后了。
「我聽說您具有純正的王族血脈。」阿爾弗雷德有些不情願地與這個聲音對話,即使一個半隱形的老者不好到哪兒去,他還是比較想與一個人面對面交談,「我需要一個這樣的王后來穩定黑桃國的統治。」
是為了穩定你的王權,那聲音再度延遲了好一會兒才接上話,還是為了黑桃王國的政權?
「是為了黑桃王國。」阿爾弗雷德不卑不亢地作出他的聲明。
真是無私啊,國王。阿爾弗雷德從那訕弄的語調中,可以聽出這聲音也來自於同一個老人。要是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想怎麼樣?
「我想…」阿爾弗雷德問,「那你有女兒或兒子嗎?」
沒有。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很遺憾,柯克蘭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那麼我就要帶走你。」阿爾弗雷德說,「部隊就駐紮在林外,備有馬車。你可以花上一些時間整理隨身物品,但王宮基本上應有盡有。」
我完全相信是那樣,阿爾弗雷德。他喚了國王本名,原先凝滯的聲音變得些許急躁起來。但是,你似乎不了解我的能耐。
話音未落,燭火猝然爆炸開來,把室內打成一片白晝。阿爾弗雷德清楚地看見石面上爬出裂痕,整間屋子像是一個掙扎的巨人開始向外崩脹;同時,一種無形的壓力急速地內縮,逼著阿爾弗雷德想要曲起身體,抵禦這種矛盾的撕扯感。
「你恐怕也沒那麼了解我,柯克蘭。」阿爾弗雷德勉強抽出腰際長劍,朝著某個他認為是正面的地方舉了起來。他真討厭魔法,國王咬緊牙,在心裡重申了一次,並把劍柄握得更緊一些,「就算是把整個屋子或整座森林搬走,我也要帶走你。還有…那隻貓。」
國王身邊的石桌崩塌開來,發出可怕的撞擊聲。阿爾弗雷德原先沒有注意到的吊燈,隨著砸在他腳邊,但他繼續說,「我並非…想讓任何人感到寂寞。」
然後,在一聲有如太陽爆炸般的巨響以後,阿爾弗雷德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遙遠的夜幕盡頭出現點點星光,像是他幼時躺在草地上看見的夜空景色。他模糊地想,我死了。或者比死更慘,我輸了。也許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場不可能獲勝的賭注,一開始就是全盤皆輸。幽冷如火的綠色眼睛在片刻之間便看透了我,那個衰老的王族末裔,在第一秒鐘就看穿我根本不適合當一國之君的這件事實。但至少我還有這片星空,國王想著,至少我不會失去這個。
他失焦的視野逐漸清晰起來,看見那些跳動的光點並不是星星。阿爾弗雷德站在森林的邊緣,一手牽著絲庫爾德。小鎮徹夜點燈,是他的士兵服從地等待國王歸來。一隻貓在他的懷中摩娑了一下。牠接著開口說,是時候回去了,我的國王。
回程中,黑貓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連一聲貓叫也沒有。國王準備的馬車派不上用場,他也無法把未來的王后關進獸籠,只得一路抱在懷裡。除了阿爾弗雷德,眾人皆相信國王必然性地失敗了,更加不敢多嘴。整趟回程,在規律的北風中靜默地結束了。
國王穿過城堡大門,衛兵忍不住往馬車裡頭窺探,步兵向認識的市民們使著眼色,一切國王皆看在眼裡,卻如懷中黑貓一般一語不發。他讓馬廄總管領著絲庫爾德回到馬房,確定馬匹與士兵皆已歇息。此時,國王白跑一趟的消息也已傳遍了城堡。
一如往常,馬修沒有說話,看起來有幾分愧疚。在他身後的王耀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著國王抱著黑貓走入大廳。一個侍女走上前來,接過國王沾著晨露的黑色披風。阿爾弗雷德低頭看向黑貓,綠色眼瞳回視著他。良久,國王開口說,「我帶回了王后。」
馬修聽見自己嚥下一口唾液的聲音,除此之外,大廳裡依然安靜猶如深夜地窖。王耀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請求晉見未來王后。
「呃,他在這裡。」阿爾弗雷德差點用上了牠。他心想,牠根本不會說話,我究竟在作什麼?
「噢,當然了。」王耀搖搖頭,寬大袖口底下的雙手相握了起來,「我想問國王懷中的王后是否準備好接受王室的試驗了?」
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這裡的靜默甚至比那座無聲的森林更加恐怖。他放開手,黑貓敏捷地從他手臂上跳了下去,穩穩地踏在廳堂厚實的地毯上。
「我想,應該不需要進行什麼試驗了吧。」
他說得沒錯,此後每一雙注視王后的眼睛,都無庸置疑地承認他是個真貨,一顆沒人膽敢指稱為贗品的鑽石。阿爾弗雷德睜開眼,一個金髮男孩站在他面前。他看上去不比國王年長多少,一身純黑打扮,只在領口繫著銀色的長領巾。他比那些貴族更蒼白,嘴唇薄實,雙肩削瘦,卻渾身透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王室氣質。骨感的指節上戴著一款樣式罕見的戒指,鑲有綠色寶石。緊實的西裝背心外是質地輕柔的黑色斗篷,邊緣以銀色絲線穿縫華麗飾紋。但這些外飾與那雙眼睛比起來全都算不上什麼東西。
黑桃王后的雙眼是綠色的,沒有人能說得出那究竟是什麼綠色。那雙瞳孔彷彿每一秒鐘都在改變著色調,像是海中漩渦震懾人心,也像迷霧森林引人入迷。許久以後阿爾弗雷德想起那是什麼顏色,與石屋中的黑貓及老人相同,正是前任國王混濁頻死目光所注視的那團冰冷火焰。
加冕典禮當天,首都城牆外的馬車列隊長至沼澤地區。黑桃王國龐大的王室族系紛紛由領地前來觀禮,城堡前的廣場更是萬人空巷地擠滿了好奇的人民。在此之前,引人興味的傳言早已傳遍了首都上下。在國王的策使下,這個消息也由專使送往了三大鄰國。
黑桃王后的出現,於國內外皆是大事一樁,沒有一個國民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就連王耀也是急匆匆的召選了智囊團,討論加冕典禮應該如何規劃、如何進行。事實上,王后現身當天晚上,他們便不知該將他安置在哪兒。城堡只有一間國王的寢室,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各有專屬客房,其餘房間皆屬一般貴族階等。
「那兒呢?」王后抬頭看著城堡鐘塔,「裡頭有房間吧?」
「有。」王耀有些遲疑地回答,「但是…」
「若不麻煩,」王后語調自然,像是要求在茶杯加茶,「我就住那兒。」
如此一來,更加深了新任王后熟稔黑桃王國失傳魔法的幻彩印象。貼身侍衛與宮廷侍女皆信誓旦旦地表示,王后能在人與動物型態間自由轉變,並任意召喚自然妖精與精靈。黑桃鐘塔自遙久建國以來,一直矗立於城堡核心位置,卻因體積巨大,予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而少有人跡。長久以來,鐘塔一直在沒有特意維護的狀況下,分秒不差地為王國紀錄著時間。
住在鐘塔的魔法王后勾起了黑桃王國的久遠傳說。據說,時間魔法正是黑桃國據以立基的根本,這也是為什麼世代國王在繼位時,皆有打造專屬懷錶的重要習俗。阿爾弗雷德亦有一年生日收到懷錶作為禮物。那是個簡易、無蓋式的一般懷錶,全然不是黑桃國王應有的那種王族樣式,但他沒再換過。自然,這也是王耀對年輕國王作風不甚滿意的另一個原因。
令他訝異的是,王后同樣拒絕了打造懷錶的建議。除了住進鐘塔裡的小房間,王后未曾提出任何要求或命令。加冕典禮舉辦得盛大且順利,宴會延續三天三夜。在國王的安排下,王后場場出席,未曾提早離開。確保每一名想見到王后的人都大飽了眼福以後,城堡終於漸漸歇息了下來,回到一種數年間少得體驗的平靜狀態。
國內局勢確實安定了下來。與其說眾人自此服從年輕國王與王后的統治,毋寧說是對王后動作的好奇心逼使那些引領動盪者按兵不動,想在新任王后那張莊靜的完美面孔以外,看見一些傳奇的波動色彩。自從王后由黑貓化身為現今的青年樣貌以後,阿爾弗雷德沒有再見過他使任何魔法,縱然他偶然會聽見王后與不清楚是什麼的東西對話,也僅是寥寥數句,並無真正異常舉動。
「真的不需要侍女嗎?」
宴會結束後第二天,阿爾弗雷德爬上鐘塔拜訪王后。這是在他擅闖森林後,第二次與亞瑟的私下對談。在門外等著亞瑟喚他進去時,國王看著王后的房門。這是一扇頗有年歲的木門,扣環卻是亮晶晶的黑。他想到那座石屋也有著厚重的木門,不過這一扇就輕薄得多。
「不需要。」王后坐在小桌子前迎接他,斷然拒絕了國王的提議,而後不忘補上一句,「謝謝。」
經過幾個日夜接繼的盛大聚會,王后與往常姿態並無二致,看不出疲憊的徵象。要阿爾弗雷德說的話,王后倒茶的模樣是自若了一些。他記得亞瑟在那些筵席裡總是顯得很緊繃,像是他不習慣也不喜歡眾人集聚的場合。
「這裡太過濕冷,」國王站起來,撫摸著他能以指尖碰觸的房間頂端。如他猜想的,初冬寒氣已在石壁上凝結著薄薄的霧,「王后不考慮回城堡內居住嗎?重新安排王后寢房,不用三天就能完成。」
「不需要。」王后舉起他的茶杯,讓國王的茶獨自在小茶几上冒著熱氣,「國王,請喝茶。」
阿爾弗雷德順服地回到椅子上,低頭喝了一口茶。「至少,砌個壁爐吧。這裡不是一個王后應該住的地方。」
「你說,一個王后應該住在哪兒呢?」亞瑟不帶譴責地回嘴,「我恐怕舉國上下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吧。」
阿爾弗雷德一時搭不上話。不知為何,面對著陌生的王后,他無法一如以往地不假思索說話。這種不甚熟悉的促狹感讓他略感驚異,也忘了手中的茶杯,直到亞瑟轉過頭再次盯了他一眼,阿爾弗雷德才想到要放回桌上。
「…鐘塔幾碼外有塊空地。」過了半晌,國王再度打破沉默,「你想栽片森林嗎?當然,不是太大的…但可以找些近似的品種,高大一些的。」
「我想不用了。」王后稍微皺起眉頭,「國王...」
「那麼,開片花圃吧。」國王終於一如往常地打斷了別人的話,並自顧自地走到窗邊,探頭看著鐘塔底下蔓生的草皮,「種些紅色的花。你覺得如何呢,王后?」
王后眼神游移,時而看著陰霾的窗外天空,時而低頭探往自己杯中。過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回國王身上,覺得那雙藍眸是比天色更加慷慨的光明。亞瑟低低地說,「好吧。」
三個月過去了,王后的花圃沒有半個花苞。直到馬修提醒,阿爾弗雷德才想起冬天本非玫瑰花期,又訝異於自己居然會忘了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有了這片小花圃後,王后走出鐘塔的機會多了一些,但大多數議政以外的時間,亞瑟仍是待在房裡。除去一日三次茶水餐點攪擾,古老鐘塔一如過往地孤獨、寂靜,俯視著王國核心的運行。
最終,黑桃國政決議一分為二,凡事需由國王與王后雙方同意,方可施行。律法雖是如此,無若大小政事,實際上依然由國王統籌,王后只懂點頭同意。國政會議上,王后翻也不翻面前的議事紀錄,神情專注而疏離,鮮少搭話。直到初春時分,威爾科爵士送來自北方攔截的情報,顯示梅花國近來頻頻打探國內情勢,頗有再度南推國界線的野心。
「很好。」阿爾弗雷德草草掃過那張羊皮,身體大幅地壓低在桌前,「我早就想奪回北方的失土。以此為證,立刻開始擬定戰書吧。」
「等等。」亞瑟少見地開口,原先也要接話的幾個臣子皆轉過頭看著王后,「我國應該沒有向梅花國派遣密使或間諜的計畫,請問威爾科爵士如何得知如此情報呢?」
「只是我家族與梅花國既有的人脈網絡。」威爾科滿不在意地呈報,直直看著亞瑟,「王后。」
「若我呈請國王在此允諾,對威爾科家族長年走私岩鹽及黃銅之罪行既往不咎,」亞瑟說,「請問爵士願意公正地分享所有資訊,讓大臣們得以一同審視、判定我國是否應該對梅花國出兵嗎?」
威爾科的臉色沉了下來。阿爾弗雷德轉頭看向亞瑟,亞瑟朝他點了點頭。
「我同意。」阿爾弗雷德皺起眉,看見坐在自己身旁的王耀露出譴責的神情,「威爾科,你怎麼說?」
威爾科脹紅了臉頰,豐潤的鼻頭滲出幾點汗水。他低下頭說,「一切依國王王后命令行事。」
會議在幾分鐘後草草結束了。王耀原想多對國王說幾句話,但國王直截地請他與所有臣子一同離開,並表明他要與王后私下商討國事。在他還沒關上門前,已聽見阿爾弗雷德開了口。
「亞瑟,你怎麼知道威爾科在走私鹽與銅?」阿爾弗雷德繼續說,「你覺得他與梅花國私相勾結的可能性有多高?情報真的可信嗎?但是,我真的很想對梅花國出兵,把去年戰敗的帳給討回來...」
他像是被亞瑟難得的發言給點啟了開關,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向王后拋出。亞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國王,過去阿爾弗雷德從未在他面前透露這般自然生動的少年氣息。縱然亞瑟不認同一國之君有這樣輕率的表現,卻由中感到一種微妙的親暱。
「你該多閱讀。」亞瑟半怔地吐出這句話,「從歷年物價與稅收紀錄中,都可以看出端倪。鹽與銅在威爾科家族北方封地中皆有穩定的開採量,但也只是我推測的項目罷了。」
「至於情報的可信度,我其實並不質疑。」亞瑟說,「兩國開戰,必將影響通商往來,對威爾科並沒有什麼好處。恐怕他是在交易途中與梅花國密使有過接觸,因而隱匿來源前來呈報,這或可以功抵過。但我建議以這次機會,對邊疆的領主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稅收審查,以求更加公平地分配稅賦比例。」
「好,就這麼辦。」阿爾弗雷德一口答應。
「國王,你應該在評估過近年稅務紀錄以後再做決定,怎能如此隨性所至地同意這樣耗費大量人力及經費的決策。」王后露出一個不能苟同的神情,即使被允准的是他自己的意見。
「噢,好。」國王讓步地說,「那我想一想後再同意你。」
王后笑了出來。他低下頭,試著掩飾自己忍不住上揚的唇角。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取悅了王后,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亞瑟的笑容。那是個溫緩但短暫的笑容,令阿爾弗雷德的胸口溢滿如釋重負的虛脫感受,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從何而來。
出兵時間大約定於春末,北方河流融冰之時。沒人想在冬天冒雪攻打以剽悍出名的梅花民族,他們自己最是清楚。不需明說,梅花國過去十數周來已在去年重劃的國界築起防禦工事,做足了開戰準備。黑桃國亦重整軍備,王后上任以來,軍民大多能夠休養生息,此時才重新開始進行密集的軍事訓練。
「歸來之時,玫瑰應該都開了。」王后如此預測,國王以一個更加期盼的表情做為回應。他只見過野生玫瑰,過去也未曾想過園藝有如此細膩的講究,但看見王后的花園隨著氣候轉暖而日漸茂盛起來,阿爾弗雷德也覺得很是踏實。
他拜訪鐘塔的頻率隨著出兵日近而有顯著的提升。除此之外,亞瑟也越來越願意與他說話。阿爾弗雷德發現,就一個自小居住在無人森林的男孩來說,亞瑟相當見多識廣。幾次在國家典禮上點出的細微瑕疵,也讓那批保守派擁護者越發相信王后果然是個流落在外的王室後裔,並因長期的孤立而真正地保存了黑桃傳統。
直到馬修向他坦承這層疑慮前,阿爾弗雷德一點也不覺得亞瑟會有推翻他自立為王的意圖。王后在許多方面皆對國王百依百順,從未獨自裁決任何政事,並時常扮演給予意見與鼓勵的角色。在必要花費以外,王后生活節約而簡單;面對外賓時亦風度翩翩,識得大體。上任未滿半年,於內與外皆得人心。馬修因此而說,你不覺得,他在各方面都做得比你好嗎,阿爾?
國王清楚他的兄弟並無挑撥意味,阿爾弗雷德認為,這是他自己應當做得更好的一項警惕。他對黑桃王后原先並無任何期待或要求,阿爾弗雷德自認,他只是努力地選擇對黑桃王國有益的作為。亞瑟每每能夠提出適恰的建言,他也自然地頻繁與王后討論大小事宜。除了親兄弟以外,國王在宮廷中並沒有其他能如此與他坦承深談的人。
「即使一切順利,也至少要花上四個月的時間。」阿爾弗雷德與亞瑟並肩走在小花園的外圈。王后時不時舉起手,撫摸新生的枝芽。它們的刺時常挫傷王后手指,但王后並不在乎,彷彿如此才能與他的玫瑰更加親近,「路途遙遠而危險,亞瑟,你可以留守宮中。」
「你想我留在這裡嗎?」王后問。
「我想你做你想做的事。」國王回答,「但我希望你安全而舒適。而且,你走了,誰來照顧這些花?」
「那麼我就留在這裡。」王后說。他們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國王,你看起來有些失望。」
「是嗎?」國王停下步伐,俯下身看著一個非常迷你的花苞,覺得這真是一個神奇的造物,「也許一半的我想你一起去,另一半的我希望你留在這裡。」
「這不是問題。」王后說,「我可以維持雙重形體好一陣子。」
「唉。算了吧。」國王挺起身體,嘆了一口氣,「我打算讓納特做前鋒部隊的總隊長,你覺得如何?」
「羅恩呢?」
「帶領輕騎兵。」
「那麼華爾特…?」
「我想讓他負責補給。」國王解釋,「他最熟悉兵團整體情況。」
「很合理。」王后把手塞回口袋中,「我完全同意這樣的配置,國王。納特與你默契最佳,羅恩思考靈敏,適合機動性高的部隊,而華爾特最識大局,我也注意到他較為心軟,讓他負責補給再適合不過。」
「你冷嗎?」王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國王補充說,「你把手放進口袋裡。」
王后低頭看了看自己露出來的手腕,「不,不是很冷。」
「快日落了。」國王俐落地脫下披風,蓋在王后的肩膀上,準備提出一個他難以拒絕的提議,「我們回室內喝杯茶吧?」
此後兩周,無論是國王或王后都忙得無心照看花圃,玫瑰仍兀自生長。終於等到了方塊與紅心王國的不參戰協約後,黑桃國決定後天啟程北上。國王將親自領兵,但王后仍未公開表示是否一同前往。這讓納特自覺在延續至午夜時分的戰事會議以後,依然有打擾國王歇息的必要。
他單刀直入地詢問王后是否同行參戰,解釋這勢將影響前鋒部隊的配置與陣形安排。同樣問題已不僅一人問起,國王每次皆表示這由王后全權決定,而王后也從未表露他的決定是什麼。
「你就彈性安排吧。」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呵欠,準備打發他的總隊長早點休息,「他想去自然會去的,也不一定會加入前鋒部隊。還有其他的事好擔心吧?像是C隊形目前演練的成果一直不太理想,你可能要和第三小隊的小隊長多加溝通一下。」
「我了解。」納特欲言又止地說,「只怕還有除了C隊形之外更嚴重的事需要擔心。」
「什麼事?」國王問,「後天就要出發了,你就快說吧。」
「國王,此次出兵梅花國,動員七成以上首都兵力,且離都期間必然長達數月。倘若王后未跟兵出征,而在此時發動政變的話…」
國王用力拍桌,制止納特再說下去。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說,「你最好別再說下去,否則我不得不以毀謗王后的罪名逮捕你。戰前臨時撤換將領,你也知道這是多麼不利戰情的事吧。很晚了,你就早點休息吧。晚安。」
納特露出一個不諒解的眼神,咬著牙退了出去。回途中他行經鐘塔,月色在漆黑鐘面上映出慘白詭譎的流光。他看見窗口透出幾抹淡綠色的光芒,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納特再度回過神來時,分針已經走到了另一個位置,他卻一時無法辨別那是多長時間。直到完全離開城堡時,他才在潛意識中翻攪出這種令人不適的感受,與那座佈滿綠霧的森林如出一轍。
隔日納特並未出席白日會議,國王與王后沒有多問,中午之前便解散眾人離去。出兵前日,向來不排任何官方行程,但先前返鄉的士兵需在晚餐之前回到原駐紮處報到,王后如此提醒國王。國王雙眼盯著地圖,心中想著馬與弓箭手,嘴上應了一聲當作回答。國王全心想著眼前的戰爭,沒有注意到王后在身邊靜坐許久,也同樣沒有發現王后何時離開。
這不是阿爾弗雷德第一次掀起戰事,自然不是,但這是他作為黑桃國王以後首次主動向另一個國家宣戰。備戰期間,他幾次看見人民在街上買賣、駐足於河岸堤邊,心中兇殘的想望為之動搖。此種感受最為明顯的一次,是他去拜訪王后的某個下午,亞瑟很罕見地不在房內。他意興闌珊地爬下鐘塔,看見亞瑟坐在花園一隅的長椅上睡著了。
當下,阿爾弗雷德湧生一種奇妙的永恆感,彷彿時間就此停止在這個空間,因為這個畫面是如此地美好,他不願想像會有任何一個角落因著時間推移而有所變換、散落。如此一想,這幅景象突然變得非常遙遠,成為一個他不能侵擾的場景。國王深深嘆息,王后的眼睫隨之顫動幾下,一雙已然熟悉的綠眼從底下探了出來,輕聲道好。
阿爾弗雷德重新睜開眼睛,想起王后喚他的聲音。他從床上坐起身,簡單換了衣服,準備前去鐘塔。他記不清中午的會議是怎麼結束的,也想不起與王后是否有過話別。阿爾弗雷德穿過夜中沉靜的廳廊,快步踩過草皮,進入漆黑的鐘塔內部。
倘若王后明日一早沒有出現,又倘若他不幸沒有安然歸來,阿爾弗雷德想著這千百種相互衝突的可能未來,最後佇立於亞瑟房門外。門縫底下沒有透光,他想王后必然是睡了,他應該明天一早再來。國王如此說服著自己,腳步卻沒有些許移動。
「國王。」王后的聲音從房裡傳出,「夜已深了。」
當國王準備接上一句晚安並轉身離去前,王后又說,「離開前,進來喝杯熱茶吧。」
阿爾弗雷德順服地推開了木門,看見王后拉下連著長袍的黑帽,從一圈燈火微弱的黑色蠟燭裡站起身來。在王后的腳邊,他隱約看見一些淡色線條,在石質地板上爬出一些繁雜的符號。
「我在為你祈福。」王后解釋。他脫下黑色外袍隨意搭在椅背,走到房間角落開始燒水。在亞瑟離開以後,那圈燭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最後剩下魔法陣中央唯一一隻蠟燭仍燃著光。
「不是為黑桃王國祈福?」阿爾弗雷德問,從地上小心地拿起那隻蠟燭,點起了桌燈,房間於是變得明亮許多。
「當然是的。」王后轉過身來,「喝些助眠的茶好嗎?」
國王點了點頭。「別讓我睡過頭。」
「我會喚醒你。」王后打開他的茶櫃,「我會派遣知更鳥到窗邊鳴叫。」
「恐怕一隻小小的知更鳥叫不醒我。」
「難道要一隻巨大的白頭海鵰才行嗎?」
「還有除了鳥以外的選擇嗎?」國王問,「亞瑟,你最近好嗎?」
「我們近乎天天見面,國王。」王后回答。
「但我沒問你是否過得好。」阿爾弗雷德說,「亞瑟,我一直希望你在這裡過得好。」
「我知道。」亞瑟帶著茶回到桌旁,輕輕在阿爾弗雷德面前放下茶杯。
「你要睡了嗎?」國王問,而王后搖了搖頭。「那麼,我想和你說些事。在我們見面以前,我曾對自己立下一個誓言。如果我找到你,並且王國因此能夠穩定下來的話,我一定不再強迫你擔任黑桃王后。我會親自送你回去,回到那片森林,或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任何一塊國土,我都會冊封給你。你喜歡的古書,任何珠寶首飾,都可以帶走。你想要的話,要我再蓋一座城堡,也不是問題。不過,我的王后,我發現,最近發現,我可能無法實現我對自己的誓言了。我無法讓你走,亞瑟。」
王后垂下眼簾,在燭光裡顯得溫潤的臉頰上,隱然閃爍著淚水的痕跡。阿爾弗雷德又想起懷抱黑貓一路返程的焦慮感受,他喉頭緊縮,最靠近貓腹的胃部不停翻攪著。他正在把一個人帶離故鄉、從小生長的地方,置於一個陌生且冷漠的位置。絲庫爾德只是忠心地不斷前行,沒有一個人勇於阻止這樁行動的發生與完成。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的國王。」王后說得十分輕柔,「這段時間以來,你一直細心照料我,我也了解,這是出於你的愧疚。」
阿爾弗雷德沒有贊同或否定亞瑟的話,他覺得對,但又覺得哪兒不對。亞瑟抬起頭看著他,然後繼續說下去,「但我不認為這是必要的…倘若你還記得的話,若我不想,你是沒那個能耐逼迫我做任何事的,國王。」
阿爾弗雷德花了幾秒鐘理解王后的話,然後才伸出雙手越過桌面,有些激動地握住了亞瑟的手指。國王突如其來的僭越舉動讓亞瑟驚訝地想要縮回手臂,險些打翻桌上的茶。除去王后的黑貓型態,這是兩人第一次有意地接觸對方肢體,讓國王無法自持地想要更多。他握緊亞瑟的手,一隻手甚而抓緊手腕的部分,不帶遲疑地親吻王后。他分開王后的雙唇,像是撥開濕冷的霧,錯綜複雜的情感豁然明朗,他不帶功利地愛著亞瑟。
亞瑟的反應細碎而猶疑,他沒有阻止阿爾弗雷德脫去自己的襯衫,但也並未挺起上身迎合國王的碰觸與親吻。在他發出一聲帶著抽氣的呻吟時,阿爾弗雷德俯下身,在王后耳際輕聲詢問,「不想要的話,我立刻停下來。」
王后深沉的綠色眼睛回望著他,除此之外並沒有說話。他看向桌上燭台,燈火瞬間撲熄下來。在一片陰沉的室內,國王聽見王后在床上回應著說,「如果你想要,我就想要。」
若不是國王吩咐準備三人份量的晚餐,軍隊大半不知道王后也隨行出征。王后似乎不喜歡遠行,至少不喜歡以人的形態外出。王后也不多辯駁,只有國王清楚王后是由於身體狀態而不便騎馬,倒也樂得把黑貓王后藏在披風底下,偶爾摸摸他的耳朵與背脊。摩娑耳後的時候,王后會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但撫摸尾巴時,阿爾弗雷德的手指總是會被咬上一口。
阿爾弗雷德大口地吞著兩人份的麵包,心中混雜著不安、焦慮與深陷愛情的狂喜。他看著身旁的亞瑟靜靜喝著湯,他握著湯匙的手指與細慢咀嚼的嘴唇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阿爾弗雷德想再狠狠擁抱王后一次,完整地占有這個人,讓自己對他瞭若指掌。
注意到國王露骨的目光,舉手推開湯碗的亞瑟稍稍放輕動作,露出一個不太自適的表情,結果把阿爾弗雷德逗得笑了出來。國王比以往更加悉心關愛王后,除了幾個貼身僕役以外,一般士兵並沒有什麼親身與國王王后相處的機會,也就以為兩人私下是一直如此親暱。國王似乎變得親和許多,王后依舊沉默寡言,但眾人逐漸習慣了一王一后共同治理黑桃國的體制,也覺得年輕活潑的國王與穩重典雅的王后頗能互補,恰如其分地領導王國。
軍隊在五月的一個清晨穿越黑河,幾個曾經跟隨國王前往王后故鄉的士兵忍不住想起那片迷霧森林。國王心中推敲著相同的事,不知道亞瑟是否想要經過那兒看看。他不希望亞瑟覺得自己想刻意避開森林,又擔心軍隊不得不於該處滯留。最後,阿爾弗雷德還是選擇了一條能夠眺望森林的途徑,但並不準備在斯圖亞特鎮過夜。
原本的森林如今是整片荒蕪的草原,只有幾處零星草搭的打獵木屋,連牛羊也僅在更遠的地方放牧。陽光均勻地灑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平野上,幾乎能夠遙遠地望見黑桃與方塊國的接壤之處。阿爾弗雷德想再拿出地圖查看,騎馬跟在他身旁的王后出聲阻止了他。
「森林只是我築成的幻象。」亞瑟說。每當王后提起魔法現象,阿爾弗雷德時常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模糊。
「屋子也是?」國王問。王后心知國王一向討厭魔法,他皺起眉,最終仍是點了點頭,看見阿爾弗雷德露出一個笑容,「早說嘛,亞瑟。那麼今晚我們就不用住在帳篷裡了。」
黑桃國在最後幾天改採山路,打算避開通商常行的既有道路,達到奇襲的效果。國王邊打趣地要王后用魔法為士兵建個大屋,一邊親力親為地搭著他與亞瑟過夜的帳篷。亞瑟沒有多說什麼,但一路爬上視野較為遼闊的制高點,想著幾個戰術的安排與調度。與梅花國的短兵相接就在幾天以內,這無論對黑桃國或阿爾弗雷德來說都是一場重要的戰爭。國王只想著速戰速決,希望透過大量的騎兵與長程弓兵迅速瓦解敵國前端陣形,並依勢深入敵陣,簡單來說,也是抱著擒賊先擒王的心態,而不期望能完全殲滅敵軍。
但占有地勢之利的梅花國很可能已經設立了固式火砲,也具有更加充裕的後備軍火。黑桃國的優勢在於經驗豐富且技巧精良的重裝騎兵隊,但仍需要靠近到一定的距離才能發揮戰力。阿爾弗雷德深知此點,在深入山區的第二個晚上,他向王后宣布他要採取D戰術開戰。
「國王,請問D戰術是什麼?」王后忍著抱怨的語氣,耐心地提出他的困惑。他們從未演練或討論過D戰術,亞瑟相信,除了阿爾弗雷德以外,沒有第二個黑桃國民知道什麼是D戰術。
「D戰術就是A加B加C組成的戰術。」阿爾弗雷德自信滿滿地說,一邊往嘴裡塞進更多的麵包,「聽起來很強吧?」
「我恐怕各隊長不清楚如何執行。」王后說,有些心慌意亂地放下他的茶杯。
「不會,很簡單,一分鐘就了解。」國王拉過他的湯碗,眼神在桌上搜尋著湯匙,亞瑟替他放進了碗裡,「簡單來說,就是中心突破。我要把第一與第七騎兵隊重疊編成一支延進將領衛隊的戰力,直接切穿防線中央,然後我來打倒伊凡那傢伙,於是我們獲勝,結束。」
「你打算犧牲第一騎兵隊嗎…?」亞瑟直白地問。
「不完全是。」阿爾弗雷德從湯碗裡抬起頭說,「我打算讓弓兵完全瞄準火砲兵。」
「如此一來,將領們的安全誰來保護?」王后小心地皺起了眉。傳統戰術傾向由同類兵種互相攻守,弓兵由於占有較長程的戰力,通常也負起射殺敵方將領的任務。若國王的意思是放棄己方弓兵的防禦力,完全轉換為協助騎兵推進的攻擊力,無疑是在進攻間讓所有將士暴露於險境中。
「自己保護。」阿爾弗雷德回答,「被箭射中,也比被砲彈打中好上一點吧?再說,我們也有火砲,只要速度夠快,單點式的切入一定可行。穿過防線後,我打算讓騎兵直接往兩端推進,再繞回來包圍步兵群,固式火砲可無法做一百八十度的迴轉。」
「你想把火砲轉為防禦使用?」王后問,「而騎兵則直接與騎兵對戰,十分善用我方的優勢,但是,國王…」
「我猜到你要說什麼,亞瑟。」國王嚴肅了起來,即使他所討論的一直是再嚴肅不過的事,「我希望你明天不要出戰。」
王后露出一個幾乎完全可稱得上是憤怒的表情,但他依然沒有說出一句反對,只是直直地盯著國王。
「我知道我不能也不應該阻止王后出戰,」阿爾弗雷德說。他從未看過亞瑟使弓或劍,也不希望王后有參與戰鬥的需要,「但我無法在戰場上分心保護你,即使我想,也不一定做得到。如果你發生什麼事,即使贏了這場戰爭,也對我毫無意義。」
「別這麼說。」王后嘆了口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他最終仍是一如過往地完全依從國王的決定。不過是國界之戰,亞瑟想著,梅花國應當不會大膽到傷害國王性命。國王的話令他心裡混雜溫柔與悲傷的感受,並發現與戰爭勝敗相比,他也的確更加重視阿爾弗雷德的安全。
這對統治者來說,絕對不算是一件好事,亞瑟想著,也許,如此是沒有資格統理黑桃王國的,但事情不會是這個樣子。看見王后沉默不語,阿爾弗雷德試探性的摸了摸亞瑟的手臂,然後將他納入自己懷中。即使只有我們兩個人,阿爾弗雷德模糊地想著,也像是整個王國,完整而安全,就你和我。
黑桃國於拂曉之際開始整備軍隊,阿爾弗雷德注意到那延展於原野上的防禦工事應當比新國界線又往內縮了幾里,更加確立了他要把界線推回河對岸的決心。亞瑟沒有離開帳篷,也不在任何眼光可及的範圍內,阿爾弗雷德想他可能在某處點著蠟燭替他們祈福。他跨上馬背,最後一次與弓兵總隊長確認目標。他沒有再花時間進行喊話,只是舉起手指示士兵吹起號角。全身漆黑的裝甲騎兵騎著黑馬,整齊地開始向前奔馳。
納特醒來時,他躺在一個乾淨的小房間裡。第一個竄進他腦中的想法是失敗,以及自己被俘虜的事實。但華爾特不久後便拿著酒與酒杯走了進來,並且告訴他,他們如今都安全地待在王后的屋子裡。提及王后,納特包紮著繃帶的後腦爬過一陣麻涼,華爾特勸他再喝一杯酒,並且再多休息一會兒。他注意到華爾特的手臂也受了傷。
「國王呢?」納特問。見華爾特沒有搭話,他又問,「那王后呢?我們的軍隊呢?」
「我們贏了。」華爾特手指顫抖地替他們倒酒,些許液體潑上了納特躺著的床,「這樣便是了。」
國王臨時拼湊出的戰術一開始進行得頗為順利。黑桃前鋒部隊與梅花騎兵在防線的前三百碼左右正面交會,在步兵趕來之前,便順利突破了防線。但支援的梅花步兵竟直接越過防線,與後衛部隊打成一片混亂。後續攻勢無法接上,前鋒部隊也深陷敵陣之間。由於動線過於單一,後方步兵顯得無所適從,華爾特不得不跳出來帶領他最熟悉的第四兵團往前進逼。
在他領馬向前奔馳時,華爾特看見王后在他前方幾匹馬外的位置,靈活地避開火砲的攻擊,與他朝同樣的方向前進。王后未穿盔甲,手上只拿著一把近身長劍,他注意到王后的馬甚至沒安馬鞍,以最簡便的裝備快速地深入戰場。他不記得王后是否有呼喚國王的名字,或者國王有否呼喚王后。他只記得梅花國的火砲突然炸了開來,由右至左,間隔甚短地一一爆炸,聲波震耳欲聾。
納特記得的也是這個部分,他被震得從馬上摔了下來。國王原本在他身邊,但此時已經不知去向。王后把他拉上馬來,對他大聲下達某個命令,但納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王后用長劍俐落砍下了一個梅花士兵持矛的手臂。然後,他只記得眼前閃過一抹綠色光芒,此後再也挖不出什麼記憶。
納特撫摸著床鋪木板,以及放著酒瓶的小桌,好奇這一切是什麼構成的。阿爾弗雷德對此不感興趣,他舉起沒受傷的那條手臂開門,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亞瑟。王后一臉擔憂,手上捧著一盆熱水,國王一手接了過來,隨手放在沾血的那團繃帶上。
「你有受傷嗎?」阿爾弗雷德像是突然想起那樣開口詢問,王后搖了搖頭,「我想也是,魔法師。你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王后沒有答話,一時想要轉身就走,但某種意氣性的堅持讓他留了下來。國王在牆邊的一張椅子坐下,王后仍是站在床邊。一盆熱水緩緩地透著蒸氣,壁爐裡的火靜靜燃燒,與桌上的燭火閃動著相同的頻率。
不確定過了多久,國王倏地站了起來,並開口說,「你覺得你不出面,我就會輸嗎?」
「這是什麼意思?」王后彷彿等了很久那般立刻接話,語氣中充滿挑釁意味,「我以為我們都是為了黑桃王國的勝利而努力。」
「我全盤告訴你我的想法與做法,」國王同樣迅速地回答他,「如果你看出什麼破綻,可以告訴我,或者至少讓我知道你心裡打著要靠魔法獲勝的主意,而不是突然跳出來引爆所有的敵國砲台。」
「我說了,你會同意嗎?」王后說,「我是臨時想到的,那時候沒時間再跟你討論。這是為了救你的命,國王。」
「是嗎?」國王挑起眉,「你覺得我沒有你保護就很危險嗎?我敢說,現在所有的士兵都相信他們沒有王后的保護,就會無所適從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后皺起眉。
「你想當黑桃國王嗎?亞瑟?」阿爾弗雷德問,「如果你現在留在首都,你會發動政變嗎?」
首先熄滅的是房裡的燭火。除了國王房間,屋裡其他房間的燭火也都在此時一併消失。壁爐裡的火焰大幅度顫動著,隨後也不帶煙地瞬間消熄,連底下的木材也不見蹤影。國王僅能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隱約看見王后身形,亞瑟似乎在發抖,但阿爾弗雷德不是很確定。
「你覺得我想推翻你自立為王?」亞瑟哽咽地說,隔上好幾秒鐘才能繼續接話,「這是為什麼你在出發前一晚前來拜訪我嗎?因為你擔心我隔日不會隨行?國王,這對我來說,是一項非常殘酷的指控,遠超乎你所能想像的程度。」
從亞瑟當晚的表現與聲線聽來,阿爾弗雷德幾乎以為他會就此碎掉。但他沒有,第二天清晨,王后整備服裝,與國王一同前往戰後條約的簽定會議。阿爾弗雷德是唯一受傷的人,伊莉莎白則是唯一試圖釋出善意的與會者。伊凡時而不時天花亂墜地描述黑桃王后在戰場上有多麼英勇,以及他神奇的特殊能力,讓梅花國毫無招架之力。亞瑟隨口點頭、應和,毫無氣勢的對應反過來惹怒了阿爾弗雷德,伊莉莎白只得一再出面打圓場。
黑桃國順利得償在戰前允諾士兵及國民的種種條件,回途軍隊卻難免感染國王與王后的低沉氛圍,而顯得像支敗戰的行旅。國王與王后分開用餐、分開過夜,王后倒也不再化為貓型,大多時候騎著馬跟在隊伍後端。偶爾有些士兵聽見王后喃喃自語,像是與什麼看不見的對象說話,但這一切也不會比王后在戰爭中施展過的魔法更加奇特了。
他們走過幾乎相同的景色,當時的心情卻難以重現。在經過黑河時,那片荒原依然令人感到絕望,阿爾弗雷德卻覺得他曾經看成是充滿希望的一片沃土。也許未來會有什麼人前來開發這塊土地,這個角色曾經由他與其他拓墾者負責扮演,如今他早已不清楚故鄉的市鎮界線推到了什麼地方。國王想著,如今我得到一個王國,一個王后,卻無法忽視我失去的所有東西。
獲勝的消息先傳回首都,人民皆歡欣鼓舞地準備歡迎國王與王后歸都。阿爾弗雷德與亞瑟並肩騎著馬進入城門,國王滿面笑容地揮著他完好的那隻手臂,並不刻意遮掩他的傷處。王后看起來較為疲憊,但國民已經習慣王后少有外顯情感的細緻臉孔。城堡相應地舉辦了盛大的晚宴,許多人圍著王后,想看王后施展一些小小法術。亞瑟只得捻熄燭火,在輕輕彈指中點起五顏六色的火焰,眾人無不稱許驚嘆王后的魔力,又爭相詢問黑桃王族的久遠傳說。
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國王提早回房歇息,馬修是其中一個。他在走廊追上阿爾弗雷德,單方面地聽了阿爾弗雷德含糊不清的戰事描述與感想,結論同樣是黑桃王國獲勝,便是最好的結果。
「其實,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痛恨魔法。」馬修說。阿爾弗雷德原以為他會說些別的,一些關於亞瑟的事,畢竟他自己提了這麼多,「從小就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你就施展過魔法,然後被自己嚇得嚎啕大哭。」
「我不記得這件事。」阿爾弗雷德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有如看著另一個魔法師。
「我也不清楚,是我偶然聽見爸媽說的。」馬修說,「在那之後,他們就決定不再讓你碰與魔法相關的任何東西。你的眼神看起來很不相信我的話,但我何必要說這種謊?只要是王族,無論血系多遙遠,多少都會有點天賦的,阿爾弗雷德。」
「好吧,隨便。」阿爾弗雷德沒好氣地說,「但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我覺得你應該想想,你討厭的是亞瑟,還是他的魔法。」馬修對他說,「無論他有沒有推翻你的意圖,他都可以做得更多,你了解的。」
阿爾弗雷德其實並不了解。對於亞瑟,對於魔法,他的感受皆相當混雜、反覆。他盯著房間床頭的小燭台,從各個方向與角度觀看著它,研究不停變化的火焰顏色與形狀,並等待它突如其來地熄滅。火焰並沒有熄滅,國王拿起燭台,往鐘塔的方向走去。
一如以往,國王才踏上頂樓的最後一層階梯,王后便知道他來了。阿爾弗雷德聽見木門另一側傳來細微的移動聲響,亞瑟為他開門,房內的燭光在王后腳邊拉出一層陰淡的影子。亞瑟首先問起國王傷勢,阿爾弗雷德便知道他注意到自己先行離開晚宴了,他於是也問起宴會情形。
「很好。」亞瑟從茶壺裡倒出熱水,房裡漫出一股茶香,「我說了許多故事。」
「什麼樣的故事?」國王問。
「我也說一個給你聽吧。」王后拿著茶杯,在國王對面坐下,「關於黑桃王國的故事。」
國王接過王后手中的茶,小心地捧在手心。王后低著頭,同樣以雙手圍繞茶杯,像是兩個分別取暖的旅客,在一間陰冷的旅館不帶成見地對談。綠色眼睛的男孩開始說話。
「很久以前,黑桃王國也像其他王國一樣,是由國王與王后共同執政的。直到三百年前,有一位新上任的國王,他是數百年來罕見的天才,眾人皆相信他與王后能將黑桃國帶往前所未見的盛世,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他拓展了將近十倍的王國領土,並收編王權,將過往散落於領主手中的軍隊與權力,集於國王一人手中。
「然而,隨著領土與權力的擴張,國王變得越來越驕傲、跋扈,除了已知的疆土,他還想探索未知的世界。國王開始研究古老的黑桃歷史,尤其受傳說中的時間魔法深深著迷,希望能訂立永生的契約,永恆地把持他的王國,維持在最美好、強盛的頂端。王后試圖行使她的權力以牽制國王走火入魔的野心,國王便廢除了黑桃王后的政權,將王后關至古老的鐘塔,終生不得離開。
「在國王打破黑桃國雙元執政的傳統後,不免有些王臣質疑這份獨裁權位。國王日益熟稔的魔法幻術,也令一些保守的國民心生恐懼。一個密謀推翻國王的地下派系開始成形,打算在國慶典禮上謀害國王,並擁護年輕的王弟繼位。然而,計畫被國王知悉,他立即調動城堡軍隊,殲滅了所有參與這場行動的人,甚至決定處死自己的弟弟。
「王后懇求國王不能殺害王室成員,尤其是親生手足。但國王一意孤行,決意在國慶典禮後執行死刑。於是,在盛大的慶祝儀式之後,國王在鐘塔下的草坪,看著劊子手砍下了親弟弟的頭顱。前來觀禮的貴族無不驚駭於國王的作為,他們決定要將國王逐出王都,黑桃城堡於是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爭。最後,國王獲勝了,但他也不再有軍隊或人民能夠管理了。他離開了城堡,離開了首都,一路往北前行,最後在黑河西側的廣闊荒原上築起一座佈滿迷霧的森林。」
亞瑟停頓了下來,若有所思的喝了一口茶。但藍色眼睛的男孩知道故事還沒有結束。他看著亞瑟沉靜而凝滯的表情,細緻而完美的臉孔,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阿爾弗雷德最後循著亞瑟的目光,一同看著桌上的小小燭火,王后終於繼續說起話。
「或許是長年研習的時間魔法終於生效,或是出於那難以饒恕的罪孽,國王此後被困於靜止且永恆的時間中,得以一再地咀嚼他的悔恨與折磨。三百年來,日出日落,季節變遷於他皆毫無意義,只得孤身在幻象森林深處,等待著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救贖。」
正如所有故事結束的瞬間,他們又被略嫌粗暴地拋回這個陰冷的房間,但這一次阿爾弗雷德不能確定他們真的從這個故事裡脫身了。亞瑟抬起頭看著阿爾弗雷德,感覺像是直接看穿了他。他迷幻而渾沌的目光直接穿過鐘塔、穿過城堡,看見數百年的時光軌跡,以及所有人類未見的幻想事物。
「你害怕嗎,阿爾弗雷德?」亞瑟喊著國王的名字,就阿爾弗雷德記憶所及,在來到首都以後,亞瑟一向稱他黑桃國王。他在桌面上攤開自己的雙手,讓手指自然地伸展開來,「這雙曾經擁抱過你的手,是一雙歷經了三百年塵霜的手,也是三百年前處死你的同一雙手。在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明白了,你想要的東西,以及我應當給予你的東西。這一次,一定是為了讓你坐上三百年前未竟的王座...這也是我唯一能夠補償你的事了。」
他們至此才著實、緩緩地回到這個當下,整個過程像是一趟前往異地的旅程,歸來後,旅人才真正看見故鄉的景色意義。國王想起那座充滿敵意,卻對他開展道路的綠色森林,以及座落其中,單調一如牢房的石屋。王后未曾顯露任何探索城堡的興趣,卻能毫無遲疑的討論內部配制,他要求住進這間濕冷而窄如墓穴的鐘塔房室。塔外的草坪上,王后栽種著紅色的花,他不戴手套地照顧它們,以指尖血液灌溉帶刺的枝幹土壤。深曉黑桃王室禮儀的王族末裔,有著深厚神秘的魔法實力,以及說不完的神話故事。
黑桃國王看著他的王后。他是黑桃王國的王后,黑桃國民的王后,阿爾弗雷德的王后。他之所以在這裡,完全是為了償還他的罪債。阿爾弗雷德想著,這就是你所有給過我的東西,出於愧疚的付出與補償,如此單純,如此自私,到了醜陋的地步,不知為何,聽上去不是太過陌生的東西。
「亞瑟,」阿爾弗雷德自言自語似地說,「我恨你嗎?」
亞瑟沒有正面地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開始描述一個十分鮮明的場景,發生於一個他們都再熟悉不過的地點。那是從遙望鐘塔的塔樓上,往下看去的模樣。穿著黑色制服的士兵把阿爾弗雷德帶了出來,他真年輕,死亡本應恐懼這樣新生的生命,今天卻因人賦的權力而得以忤逆自然的法則。在他們就定位之前,亞瑟的目光無意掃過漆黑的鐘塔鐘面,以及那之下的小小窗口。他過去的王后雙手蓋住臉孔,發出斷斷續續的哭叫。亞瑟很快地又低頭看向他的弟弟。
他不清楚阿爾弗雷德是否主動參與或發起謀殺他的這樁計畫,在不知多久之前,他便在王后、手足與其他的親屬關係之間選擇了黑桃王國,再少有與他們交談的機會與時間。如今又看見他久違的臉孔,多少讓亞瑟產生坐立難安的感受。但處死一般貴族,國王依傳統皆須到場,何況是王室核心成員。
一切進行得很慢,比亞瑟預想的慢得多。禮儀官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宣讀著王國規章,並條列闡述他的罪名,這些皆在亞瑟預期之內。他沒有設想到的是,在處刑全程中,阿爾弗雷德皆抬頭看著他。他知道國王會站在那裏,即使兩方距離極遠,亞瑟並看不清楚阿爾弗雷德的表情,但他確定阿爾弗雷德正盯著這個下令處死自己的人。他跪在青翠的草皮上,雙手縛在身後,一頭亂糟糟的金髮反映著夕陽的光芒,令亞瑟心煩意亂,直到處刑人推下死刑犯的脖子,乾脆、完整地砍下阿爾弗雷德的頭。
幾次會議中,輔政團成員觀察到他們的國王著實成長不少,或至少是從王后身上感染到一些穩重的氣質。近身僕役們相信,這應該是由於他們的國王與王后相處十分頻繁,在許多時候都花上不少時間談論國事,有時候看起來簡直像是王后在教導國王國政似的。他們開玩笑地說,王后來自北方森林,怎能熟知政事如此。不過,眾人皆認同王后能言善道,廣讀詩書,那些偶爾在筵席上耍弄的魔法把戲,也總是能逗得賓客驚呼連連。
相較於國王的成熟,王后無論在相貌或儀態上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自從王后去年首次現身於城堡後,眾人沒有見過王后別種樣貌,一直是如此地沉靜、完美。也許就和王耀一樣,那些時常出入城堡的人們會語氣輕鬆地說,但他反而看起來更年輕了一些,畢竟他如今不需要獨力操持黑桃國政了。
黑桃王國日漸生成一種自由、開放但重視法律的風氣,在國王與王后的攜手努力下,國內情勢逐步穩定了下來,甚至在某些邊疆領地,也有異族人民前來歸順。黑桃國未再發動任何戰事,並在王國爭鬥間堅持中立地位,但透過糧食與武器的輸出,享有相當大的順差利潤。
王后依然住在鐘塔裡。首都人民偶爾會看見鐘塔窗口有綠色光芒透出,像是王后的魔法實驗。他們猜測,那也許會成為下一次王國典禮上的新式煙火,或是王后召喚來的透明新朋友。可惜,王后露臉的機會依然不多,近期甚而越來越少了。謠言說是王后身體欠佳,連他時常出入的書閣與花園也難再見到王后身影。
王后吃得越來越少,連城堡廚師也這麼感嘆地說。他們已經許久沒有看見王后在城堡用餐,送去鐘塔的餐點時常是原封不動地再由侍女收回,只有一些零散的點心、麵包有消減的痕跡。上周開始,連定期掃除的僕役也被王后拒絕了。他們說,王后的房間裡堆滿了書,到了難以在室內移動的程度。
最後,國王決定親自前去一探究竟。他已經許久沒有拜訪王后,這段時間他與亞瑟皆在城堡見面。偶爾,他會在那塊小花圃遇見王后,專心地整理著土壤或修剪枝幹。玫瑰花期過後,花圃換上了新的顏色與氣息,唯有一枝紅色玫瑰花仍然孤傲地綻放著,他想是亞瑟讓它停留在即將枯萎的前一刻。
亞瑟沒有替他開門,也沒有出聲答應。阿爾弗雷德站了好一會兒,幾乎要以為王后其實不在裡頭。在敲了幾下門板以後,他下定決心推開門,聽見一些東西被他翻倒的聲音。裡頭的確堆滿了書,觸目所及皆是五顏六色的古籍,連火爐上也疊著書,亞瑟轉過頭來。
「我忘記了什麼嗎?」王后放下羽毛筆,從椅子上起身。他露出被驚擾的神情,但語氣中沒有譴責的意思。
「也許是午餐。」阿爾弗雷德環顧室內一圈,沒有看見任何像是食物的東西。他想亞瑟也開始拒絕午餐的打擾,但他至少還喝茶,阿爾弗雷德看見墨水瓶旁放著一個茶杯,但不確定裡頭是否有任何液體。
「有訪客嗎?」亞瑟問,「我去換件衣服。」
「不用。」阿爾弗雷德說,「沒有訪客。我是否可以待在這裡一會兒?」
亞瑟與他一起推開一些書,把椅子上的書放到床上去。依照那上頭原有的書量,阿爾弗雷德猜想王后也好一陣子沒有躺在床上睡覺了。但亞瑟看起來依然很健康、正常,這真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王后告訴他,他正在重寫一些書。刪去那些錯誤的段落,並補上新的。阿爾弗雷德隨手拿起一本紅色書皮的書,亞瑟簡略地解釋其中內容,並在他認為值得參考的章節裡夾入一張書籤。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對話一直很流利。巧妙地避開所有關乎情感反應與久遠情節的話題,而只著重於現下,一些可以被國王或王后操作的政績。
在國王寢室與城堡較為隱密的房間裡,他們偶爾仍有些說不上興奮的親密舉動,並中斷於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語及神情。除了王國政事以外,兩人彷彿不再有其他重視的事物。對國王與王后來說,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作為,阿爾弗雷德確定,這原本便是他希望推翻前任國王的原始動機,而亞瑟也全心地幫助他做到他想做的事。
「你還好嗎?」國王問。
「我們近乎天天見面,國王。」王后跨過那些書堆,並把火爐上的書推到地上去。
「但我沒問你是否過得好。」國王說。
王后轉過身來,等著火爐上的水燒熱。「看見你能獨當一面,管理王國,我很開心。」
「你很開心。」國王重覆了一次這句話,彷彿這是一個說得很爛的笑話,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阿爾弗雷德越笑越投入,無法停止,甚至彎下腰來,拍著自己的大腿。亞瑟露出一個有些困窘的表情,不知該笑不笑。他的手指伸到背後摸著茶壺,還沒有燒燙。
「我不是在取笑你。」阿爾弗雷德抹去眼角滲出的淚水,「但這真的很好笑。」
「我很抱歉。」亞瑟說。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阿爾弗雷德說,然後又說了一次,「真的沒有什麼好抱歉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國王?」亞瑟說,「你有事找我?」
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只是一語不發地坐在那兒。亞瑟看著他,然後踩過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的書,在國王面前跪下。王后開始低頭吻著國王的褲襠,然後是那底下未勃起的陰莖。他細膩地愛撫著國王的陰囊,並輕重交互地吮吻著陰莖頂端部分。阿爾弗雷德舉起一隻手撫摸亞瑟的頭髮,揉著他耳後的位置,在王后嘴裡溢出水聲時發出些微的喘息。
「亞瑟,告訴我…你想要什麼?」阿爾弗雷德以半是調情的口吻說,他輕輕推開王后的頭。當他對上那雙迷濛的綠色眼睛時,他不禁脫口而出地問,「你想死...嗎?」
王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幾乎是立刻流下了淚水。阿爾弗雷德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粗暴地按在鋪滿書的床上,用力吻著王后的嘴唇,沒過幾分鐘便進入了他的體內。亞瑟無神地看著他,緊緊抓著國王的手臂。在最後幾次挺進中,王后閉上了眼睛,感覺一切終於抵達了終點。
當亞瑟再度睜開眼睛時,阿爾弗雷德正在把所有的書推到床下去。他踩過那攤零亂,走到火爐旁關上了火。他在王后的桌上找到杯子,但找不到茶罐,他回頭報以疑惑的眼光。亞瑟搖搖頭,並輕輕嘆出一口氣。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殺死我。」
國王帶著一杯熱水回來,在床沿上坐下。王后沒接過他手上的杯子,他於是自己喝了一口,「我知道。」
王后細心但急躁地安排他的死亡。他留下那些不具有太大用處的書,全部澆上燭油。在考量了一些事後偵查的可能性後,亞瑟希望不要見血。阿爾弗雷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在一旁隨意地翻弄幾本沾濕的史書。最後,亞瑟在衣服也潑上油,端正地在床沿坐了下來。想了一會兒以後,他回到床上,像是安穩地躺進棺材裡那樣伸直身軀。
「下周的月會,」王后對國王說,「要記得請愛德伍爵士出席。」
「我記得。」國王放下手中的書,「請他代表參加與紅心王國的通商協議。」
「商事法的書,都在圖書館C區。褐色木架…」
「褐色木架後一排,我知道。」
「你可以用枕頭。」王后看著坐在床沿的國王,「如果這會比較容易的話。」
國王拿起那個自己曾經臥於其上的枕頭,心思游離地想著他的王后真是幽默,他過去怎麼都沒有發現?他過去究竟殺過幾個人?而亞瑟你呢,在這數百年的人生中,你又殺過幾個人?亞瑟閉上了眼,國王將枕頭蓋在他完美而毫不真實的臉上。
一開始那只是猶如嬉鬧般的動作,阿爾弗雷德彷彿還能聽見亞瑟的呼吸聲。而後他逐漸理解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國王大口地吸進空氣,房裡皆是燭油氣味,沒有一點茶的香味。他爬到王后身上,雙手顫抖地用力壓緊王后的臉。他腦中混亂地想著,你殺了我,你殺過我,並且從來沒有愛過我,一直到最後,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
但眼淚失控地湧出,頻頻滴上黑色枕頭,以及阿爾弗雷德泛白的手指。亞瑟抬起了一隻手,輕輕地靠在國王手上。王后安撫性地摸著國王發抖的手,感覺到皮膚上沾滿了溫熱的淚水,心裡突然閃過的疼痛甚至比遲來的死亡更令他恐懼。阿爾弗雷德想,不,我還是沒有辦法這麼做。也在這個瞬間,亞瑟的手在他面前化為白骨,並立刻碎成粉末。
這真可怕、完完全全地糟透了。當他們終於撲滅鐘塔延燒半個晚上的火焰時,整個首都的人民都已知曉王后不幸遇難的消息。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紛紛派遣專使,致上最深的哀傷之意。王后的葬禮以黑桃歷史所載最為隆重的規模舉行,可惜火焰燒盡了王后所有的隨身物品,他們只得以一頂儀式性的禮帽放入王后棺木,置於王室本支的殿堂之中。
國王以超乎眾人想像的自持親自打理王后後事,幾個較為親近的臣子於是說,若不是原先便知道國王與王后相處融洽,旁人可能難以辨識出國王眼中的哀傷。整個月內,家家戶戶皆反掛象徵死亡及哀悼的黑色國旗,整個首都看上去是一片陰沉。在那些管控嚴格的聚會所,與不為人知的地下室裡,舉行著為王后安魂的秘密儀式。
國王唯一被看做是公開顯露的悲傷舉動,是強硬地禁止了境內所有公開的魔法集會。接著,甚至開始強制徵收公部門的魔法書籍。人民相信,這是由於國王不願意看見任何會讓他想起王后的巫師在公開場合展演魔法。除此以外,國王依舊用心執掌國政,也沒有再頒布進一步壓制魔法的法律。國民於是收下了旗幟,逐漸回到了尋常的生活模式。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漫長,不足的糧草必須由南往北輸送,國王於是準備動身前往南方親自監督地方軍隊。難得返鄉,阿爾弗雷德與馬修計畫留在故鄉過完剩下的冬天。王耀沒有表示反對,並算是配合地在此之前花了許多時間與國王協調首都政事。直到國王出發前一天,會議仍在書房中持續到深夜。他們重新確認了幾個重要的日期與事項,王耀把同一件事說了兩次,阿爾弗雷德便知道他遲遲未離去是另有用意。在國王直白的質問下,首席輔政官終於把心頭的話說了出來。
「在鐘塔房間裡,」他說,「一直沒有找到王后的懷錶與戒指。」
「或許是弄丟了。」國王漫不經心地回答他。
「例如,丟在國王的寢室裡了。」王耀面不改色地說,並冷靜地看著國王的表情,「誠如國王所知,那是個很特別的樣式。意外當天,送去午茶餐點的侍女也記得王后仍戴著那枚戒指。」
國王往後靠在椅背上,稍微抬起頭看著王耀,但仍是一語不發。王耀繼續說,「打掃的侍女在國王寢室裡,發現了王后的戒指。戒指的邊緣很完整,絲毫沒有燒灼的痕跡。簡直…」
「簡直就像是還戴在亞瑟手上的模樣。」阿爾弗雷德替他把話說了下去。即使王耀原本想說的是,那無疑是在那場沒來由的火焰點燃之前,從死去王后手上摘下來的。
他沒有對話,靜靜地站在國王面前。室內靜默一如國王首次帶回王后那天令人窒息、充滿著不安的無聲鼓譟。王耀等待著黑桃國王露出任何猶疑、不安或內疚的神情,等待著自我預期與失望的反覆來回,等待著黑桃王國的未來。阿爾弗雷德只是持續地看著他,王耀原本以為國王在思考該如何應對,後來才感覺到那目光並未真正地聚焦,就像是直接看穿了他,看向他即將前往的故鄉,看向時間正在流逝的方向,同時朝未來與過去兩個矛盾的頂端延展。
「我們一直想問,」王耀收拾了桌上的紙筆,「請問國王什麼時候要再立王后?」
「我只承認亞瑟˙柯克蘭是黑桃王后。」國王回答。
「言下之意,便是回歸由國王一人掌政的體制了。」王耀說,語氣不帶任何驚奇,「國王感念舊情,相信全體臣民必能諒解。畢竟,我們也是如此地敬愛王后。」
黑桃國民往後回想起那段雙元統治的日子,就像是王后加冕典禮最後一天晚上,在晴朗夜空裡爆開的璀璨煙火,顯得如此奇妙、稀有而又短暫。庸碌日常不免將這一切回憶沖得稀薄,在那之前,是一段混亂而無所適從的戰期,在那之後,則是阿爾弗雷德國王長久而穩定的統治。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一旦不再有現實物件與人物對應,便像是失去了定錨的小船,被週而復始的潮汐帶往廣闊無邊的記憶汪洋。
這種游離且若真似假的感受,也正像是阿爾弗雷德在亞瑟化為粉塵後的那天晚上,在夢境裡重覆體驗到的感覺。他很驚訝他竟仍可入睡,但隨即又相信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睡著,而眼前的一切皆是悶燒火焰中閃動的幻象。因為那是城堡,以及不可能認錯的黑桃鐘塔。他們過去的王后嗚咽著,不忍心看著底下即將上演的場景。
阿爾弗雷德不確定應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像是他輕輕地攀附在一雙眼睛與一件思想的邊緣,以一種間接而模糊的形式,接收著這些外部感知及內部思緒。即便如此,它們還是顯得很遙遠,像是山谷裡迴響的異國呼喚。他發現那是他自己的濃重呼吸,以及狂躁的心跳聲。
他們讓他跪下來,並站在他面前宣讀著王國規章,與他一條條的罪名。他的心中充滿著屈辱與不可置信的情緒,眼前視界在天空、鐘塔與更遠的塔樓之間跳轉,直到他突然認知到遠方塔樓那個人影是他的兄長,並喃喃自語地說出了亞瑟的名字。
亞瑟,你真的要我死嗎?阿爾弗雷德聽見這個問題在他心裡響起,然後是更多紛雜擁至的零散思緒。如果是為了黑桃王國,我可以死。如果是為了全體人民的安穩生活,我願意犧牲生命,做為王族,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真的是這樣嗎?我願意死嗎?以這樣的罪名?我的死有益於國家嗎?有益於任何人嗎?
接著,一種非常熟悉、非常陌生而溫暖的感受完整地從某個地方翻湧上來。當他遙遠地看著亞瑟,阿爾弗雷德想著,我不在乎任何人民,甚至也不在乎黑桃王國,如果我的死對你有益的話,我不在乎我自己。阿爾弗雷德感到自己流下淚來,但在那之前,這個身體被移動了位置。他看見草地,非常青翠的草坪上有著小小的白色野花,鐘塔的方向傳來一聲幽微的哭叫,眼前如今是一片漆黑。
國王從此沒有再做過相同的夢,或是類似的夢。國王睡得極少,在王后不幸過逝後,時常可在鐘塔、花圃與王后生前消磨許多時間的圖書館等地看見國王,有時來回地翻閱同幾本書,翻弄同一塊區域的土壤。然而,許多跡象都顯示國王領導黑桃王國的能力越臻堅實,而他個人也依舊維持著強健的體態。
許多年以後,威廉曾再有機會拜訪位於王國北方的斯圖亞特鎮。黑河對岸,已拓展了一小塊密集的聚落,並圈起幾個不小的獸欄。迷霧森林早已不再復見,他也幾乎不記得當時自己為何對於進入一片森林會感到如此的恐懼、厭惡。他依稀記得的是,在那片濕冷的霧氣中,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是綠的。
那是一種深沉、反覆且變幻多端的綠,像是國王的眼睛,像是以故王后的眼睛。他想,王族的眼睛八成都是那樣的顏色。到了這個歲數,許多積澱在記憶裡的意象時常都是近期誕生的錯覺,他若曾經以為國王的眼睛是藍色的,也一定是記錯了。
夕陽西沉,清冷霧氣漫過樹梢,年輕的國王策馬前行。木製車輪在濕軟的泥地上無聲地滾動著,只有馬匹的呼吸,以及劍鞘尖端在馬鞍上的撞擊聲,與馬兒腳步合拍地輕輕響著。一行人越過小溪以後,皮靴沒再乾過。而如今夜色已近,士兵們的呼吸透霧,馬兒們的鼻息越來越是深沉,僅僅一綑麻袋滾落泥地的聲音,也讓幾匹馬驚得嘶嘶亂叫。
國王拉起韁繩,絲庫爾德扭過頭,在原地踏了兩步後停了下來。壓尾的兩個士兵嘆著氣跳下馬,把麻袋重新安回推車上,幾個士兵趁機打開皮囊來喝幾口水,或是安撫著馬頸,沒有一個願意抬頭看向前方的道路。第一分隊長繞過隊伍末端,領馬趕上國王。
「國王,」他說,低頭看著國王披風上的銀色扣環,「太陽就要下山了,不如回頭在斯圖亞特鎮過夜吧。」
「柴火與糧草不夠在森林裡過夜嗎?」國王不帶質疑地詢問,一隻手穩當地貼著絲庫爾德的頸子。毛皮上是濕冷一片,他仍能感受到那底下流動的溫熱血液。
「夠。」分隊長華爾特遲疑了一會兒,「但是…」
「那就繼續向前吧。」國王挪動身體,絲庫爾德便會意地邁開步伐。國王劍鞘的金屬尖端,再度敲起一輕一重的節奏。又過了幾秒,隨從們才不情願地策馬跟上。
整支隊伍拉得很長,就一支不滿百人的行旅,末端居然看不見國王的身影。威廉覺得自己就好像是跟丟了一般。他正是其中一個跳下馬來搬動麻袋的糧兵,他與傑德一人一側地看顧著馬車,但幾乎看不見彼此。
霧太重了。他們只聽見前方間歇傳來馬蹄脫開泥濘足跡的聲音,耳邊是對方馬匹的呼吸聲。直到愛德蒙大聲喚停,威廉與傑德才如夢初醒地趕緊拉住馬,避免直接撞上前頭士兵。
「國王。」分隊長低著頭,試著從國王的銀扣環上看見一點光芒,「霧氣過重,生不起火。士兵們請求返回鎮裡過夜。」
「要回去的話,」國王沒有轉頭看著華爾特,甚至也沒有讓絲庫爾德放慢腳步,「也不用回黑桃國了,我立刻流放你們。」
國王繼續向前,背後幾個士兵勉強踢著馬刺跟了上去。威廉與傑德卻怎麼也無法趕動拖車的馬,只能看著前頭的人與他們逐漸拉開距離,走進那片淡綠色的霧裡。也許是馬蹄被什麼卡住了,兩人這麼猜測,也只好下馬親自查看。他們才踩上地面,原先的坐騎便轉頭跑了開來。如此一來,兩批拉車的馬兒也躁動起來,前腿在空中踏著,把更多的麻袋從車上摔了下來。
聽見後方異聲,士兵們無不挺直了身軀,拉緊胯下馬匹,緊張地四處張望。他們壓低聲音詢問,起此彼落地交換著惶恐的推測。如此,國王終於不得不停了下來。幾個前頭的士兵看著彼此,又看向華爾特,後者用力夾著馬腹,他的艾絲特才緩步前行。分隊長誠實地說,國王,請求返程,士兵與馬都無法再往前了。
「是這樣嗎。」國王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行旅,那些馬匹焦躁地用前肢擦著土壤,用力噴吐氣息,而他的士兵無一不低下頭。無論是前是後,盡是透著綠的茫茫迷霧。
「帶著士兵退回森林的邊緣吧。」國王終於說,「可以的話,就生起火。不行的話,就回斯圖亞特去。」
下完命令,國王一夾馬腹,忠實的絲庫爾德低著頭繼續往前。華爾特想再說什麼,納特卻制止了他,並率先調轉馬頭。納特是在此任國王上位前便跟著他打過幾場戰爭的小隊長,雖算不上有什麼私交,總是多了層情誼。此時他猶豫地想著,國王以前曾經不是這個樣子。但過去幾年國內紛亂,記憶似乎也被打得混亂,納特不能確定自己的回憶是真是假。再說,即使真是如此,也與眼前境況沒有什麼關係。
太陽下山以後,年輕的黑桃國王仍獨自向森林深處緩緩推進。縱然他未受過魔法訓練,也能由動物本能察覺四周異態。首先是光線,在士兵們調頭以前,太陽理應完全沉落林際,但這裡並沒有變得更暗,依然是一片閃著幽微綠光的白霧。這個森林像是所有已知森林的綜合體,又像是某種完全不屬於自然的東西,有如一個人造、濃縮的模型,毫不掩飾那過猶不及的細膩工法。地面的落葉底下,有著月光凝結的痕跡。絲庫爾德的腳步一起一落,踏在月色的脆片上,把每一秒鐘踩碎成不規則的更小單位。這裡的一切感知都令人不安,卻又缺乏蠢蠢欲動的危機,沒有魔鬼在樹後窺探,也沒有妖精在葉面守候,只有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過旅途中每一寸土地。
國王小心翼翼地看著前方,他不清楚自己正走向什麼方向,但知道他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在緩慢地縮短。至少,地理上的距離很難被魔法操弄,就他所知是這個樣子。他一向討厭魔法把戲,不知道它們除了在街頭招攬路人觀望以外,還有什麼實質的作用。上一任國王卻顯然熱愛這類傳說,在籌組了整個行宮的魔術研究團隊以後,據說是學會了讓火焰變色的咒語。想到這兒,阿爾弗雷德不禁哼了一聲。
當他領著先鋒步兵隊進入城堡時,眾人無不驚異於黑桃王國過往的豐碩功績;又因為如今一切皆僅鎖在深宮,那張狂的霸氣竟顯得如此淒美。自他出生以來,那是首次進入王國的權力中樞。在更早以前,便已沒有任何旁支族系得以進入城堡,就連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差使,也只能留住於邊城的招待所,等待信息或貨品來回於層層城牆之間。
他不需親眼見證,便知道前任國王早已與他的子民及土地脫了節,說不上是哪邊拋下了哪一邊。阿爾弗雷德是個在拓墾地出生、在拓墾地成長的孩子,整個成長過程是不斷拓展邊疆的搬遷。當他十五歲回到首都接受王室教育時,他們看他簡直像是一匹狂放不羈的小馬。那些常居首都的王室子弟皮膚白皙,穿著繡有蕾絲的白色襯衫,口袋裡帶著懷錶。他卻渾身帶著青草氣味,一頭亂糟糟的金色短髮,厚實的指關節時常按著腰際的一捲馬鞭。
他與首都氣息格格不入,要不了多久,阿爾弗雷德便發現整個黑桃首都是一個偽裝得很糟的謊言。在故鄉隨手即得的馬鈴薯,在首都一個要價近十先令。越是靠近城堡周圍,越是一些浮華不實的商店,與那些只在少數貴族階級間流行的高級交際所。他曾去過一次,裡頭盡是葡萄酒與菸草混合的濃烈氣味。幾個身材纖細的男孩讀著地下流通的小本刊物,每念一頁便撕一頁,丟進邊框鑲著紅色寶石的壁爐裡。一小批近乎狂熱的年輕人,把那些低俗的魔法把戲當作神蹟般地崇拜,並想盡辦法要掌握一點蛛絲馬跡。
就阿爾弗雷德所知,那些是跟著前任國王走火入魔的蠢貨。他只相信吃好睡好,白紙黑字的踏實生活,也知道大部分人民與他有著相似的信念。他很輕易地便成立了一支由拓墾地人民與常駐邊疆的官兵組成的軍隊,毫不掩飾他要替換王朝的動機。初次帶兵,阿爾弗雷德作風相當輕率、自由,在折損大部份的兵力後,他竟仍然領著最後一批精銳闖進了王宮,並且砍下了前任國王的頭顱。他記得,那顆與身體分家的頭顱兀自滾過諾大的廳堂,在漆黑的毛質地毯上潑濺斑斑血跡,最後停在一束鮮綠色的火焰前。
如今回想,推翻前任國王並不算太困難的事,真正的磨練是在那之後才開始。黑桃國過去數十年靜止般的和平,被這個不帶馬鞍騎馬的小夥子攪得天翻地覆。東方與西方的邊疆蠢蠢欲動,不打算服從這個十九歲的新王。梅花王國在北方伺機而動,甚至大方地在國界駐紮兵營。首都裡的王族本支爭權奪利,半哄半騙地各自拉攏朝臣,趁著王政動盪,重新劃分稅收與土地分配。阿爾弗雷德原想直接遷都回到南方故鄉,卻被王耀硬是壓了下來。
王耀是前朝的輔政官,或許也是前前朝的輔政官,他看起來像是在這個位置上待了五千年那樣長,徹頭徹尾的保守派。他把話說得清楚,便是毫不打算承認阿爾弗雷德的王位。依照王儲順序排列,他前頭起碼還有五十個候選人。內憂外患之下,阿爾弗雷德卻也無法讓他去職,否則整個王國可能無法運作。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水珠在下唇凝結起來,四周的氣溫逐漸下降。幽魅的霧氣依然繚繞於國王與坐騎之間,國王撫摸著絲庫爾德的毛髮,馬兒隨之輕啼了一聲。他真懷念故鄉亮麗、灼人的陽光,以及乾爽的青翠草原,有如絲庫爾德懷念她溫暖舒適的馬房。自從離開王都,已經整整過了三周,而如今他們終於來到旅程的最後一站,也是不再有地圖指引的蠻荒境地。
地圖是阿爾弗雷德的兄弟馬修繪製的。他晚了一年來到首都,那時候阿爾弗雷德心裡正要生起推翻王政的打算。一個月前,他帶著這張地圖來到阿爾弗雷德的書房,建議他進入這片森林,為黑桃王國尋找一名王后。
「王后?」阿爾弗雷德接過那張地圖,在與故鄉完全相反的方向,精巧地畫著一叢林木,「但我國一直是國王獨掌政權,沒有王后的配置啊。」
「有的。」馬修對他說,並把蠟燭拉到桌上靠近地圖的位置。縱然年齡相仿,阿爾弗雷德時常覺得馬修比他多了一份年齡沉澱下的穩重,又或許只是他較為沉靜罷了。「傳說中,黑桃王國也曾經與鄰國相同,是由一王一后分權掌政的。」
「傳說?」年輕國王的雙眉質疑性地蹙了起來,「馬修,你建議我從神話裡找一個王后出來嗎?」
「大概真的就是如此吧。」馬修說了下去,「傳說是這個樣子的。在三百年以前,黑桃國曾經發生過一次分裂內鬥。據說,那時有一支純血的王族往北邊出逃,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在黑河西側築起巨大的森林,也就是現在的斯圖亞特鎮南方的巨木叢林。他們從此不願再離開那片森林,無論季節,那兒終日圍繞著深霧,也沒有人願意踏入一步。」
「…所以呢?」阿爾弗雷德拿起蠟燭,以燭火仔細檢視由首都到斯圖亞特鎮的路線。單程也起碼要耗上數周時間,他自忖,等我帶著沒人聽過的王后回來時,也許王耀早已找了一個本支的傢伙來當國王。他這才想通馬修的用意。
「如今王耀的權力難以撼動,他並不是真心討厭你…」馬修換上了較為輕鬆的口氣,像是他們年幼熟稔的對話方式,馬修斷斷續續地應合阿爾弗雷德直率的種種評斷,「他是個守舊派,整個首席輔政團都和他一個樣,堅持王室的純淨血脈。若是你能找一個純血的王族後裔來坐鎮王后的位置,他就少了能說話的藉口。當然,這王后最好是遠離權力核心、在首都沒有背景的王室子女。」
他們一同低頭檢視著這張地圖,並討論幾個路線上的可能調整。他們都同意,必須在秋天結束前啟程,否則冬天的北方大雪將會阻斷他們回程的最快途徑,或許得花上三個月才能順利返回首都。
「但是,馬修。」阿爾弗雷德在他的兄弟捲起地圖,準備回去修改幾個細節時對他說,「我真的應該去強擄一個人回來作王后,就為我自己的王權能夠穩定嗎?」
「當然不是那樣。」馬修把地圖夾在腋下,一手拿起那盞燒得極短的蠟燭,「是為了我國和平且興盛的未來。難道這不是你現在在這裡的原因嗎,我的國王?」
馬修喊他國王時的語調總是那麼不確實,阿爾弗雷德懷疑有任何人曾經真心誠意地喊他黑桃國王,就算有過,他們也已經死了。過去兩年來,他不停地內外爭戰,泰半舊時部屬皆死於去年與梅花國的對戰中。自他登上王位以來,沒有為黑桃王國帶來一天的安寧。也許他真的是個不計後果的鄉巴佬,像是那些白白淨淨的貴族子弟說的,咬下了嚼不動的大塊生肉。
這是他最後也最無可能的一筆賭注,在這片令人迷途的森林中,尋找一支三百年前便已絕跡的黑桃王族。他們很可能早就離開了,也可能全都死了。這段時間以來,阿爾弗雷德對於死亡變得很麻木。他有時候會想到南邊的故鄉景色,像是現在這樣偶然地閃出幾個畫面,但它們溫暖人心的作用也在日漸退落。
在他的視野邊緣,緩緩透出一棟黑色的建築。阿爾弗雷德立刻察覺那不是他回憶的幻象,故鄉從未有過如此龐大的建築,甚至在建築風格繁重的王都也不曾出現過那樣的建物。他握緊韁繩,引領絲庫爾德往那棟大屋靠近。在走到十呎以內的距離時,阿爾弗雷德看出那是以黑色的巨大石塊砌成的圓形房屋,簡直像是一座迷你城堡,但少了塔樓與窺孔。屋外是一片長著紅色花朵的花圃,其中並沒有開鑿小徑,像是一個全然自給自足的家園。
他跳下馬,把絲庫爾德繫在一棵巨木下。當他靠近那片花圃時,花朵顫動了起來,但四周並沒有一點風。阿爾弗雷德蹲下來查看那些花朵,而大屋的門就在此時打了開來。一隻貓從裡頭走出來,與阿爾弗雷德的目光相聚。牠的綠色貓眼在一片迷霧中顯得分外詭魅,在盯著年輕國王十數秒後,貓兒頭也不回地轉身沒入屋內陰影中。阿爾弗雷德大步踏過那片花圃,即時扶住那扇比想像中更重的木門,隨之走了進去。
國王的靴子踏在冰冷的石質地面上,孤獨的腳步聲迴盪在諾大的空間中。阿爾弗雷德擦開一支火柴,想著若沒有適當照明,他得回頭取火把。一個老人的面孔佇立於他面前,把阿爾弗雷德驚得退開幾步。那個老人猝然睜開眼睛,屋內牆壁上的燭燈隨之點亮,阿爾弗雷德看見那是一張佈滿皺紋,看來無比疲憊的臉,在那兒就只有這一張臉,沒有身體,甚至連頭髮也沒有,有如一張面具漂浮在屋子的中央。
你是誰?他問。阿爾弗雷德想那應該是他,即使老人並沒有張開嘴,聲音也不像是從老人的方向發聲的,但他面前就只有這麼一個像是人的東西。事實上,阿爾弗雷德覺得這比較像是這棟屋子發出的聲音。
「我是阿爾弗雷德˙佛斯特˙瓊斯。」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下意識地環顧著室內,尋找那隻貓的蹤跡。除了每隔一尺設置的燭台以外,石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唯一稱得上是家具的是在樓梯下的一張長桌,那上頭也是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很陡,扶手亦毫無雕飾。這棟屋宅無論內外設計都像是個小型宮殿,卻因缺乏內容而顯得死寂又無趣。
我再問一次,你是誰?那個聲音說,但這一次不再是由屋體發聲,而像是在阿爾弗雷德的耳裡出聲。這個聲音幽冷而沉重,令阿爾弗雷德想要摀上雙耳,但他忍著沒有這麼作。
「我來自溫徹斯特,父親是約翰˙瓊斯,母親是羅莎˙瓊斯。」阿爾弗雷德說,盡量不去看著眼前的老人面孔,「我是現任黑桃國的國王。」
那個老人舉起手,阿爾弗雷德注意到他多了一隻手。他作出掀起布料的動作,從頭部開始,他露出了灰白色的頭髮,然後是脖子與另一隻手。他掀開整件斗篷,在一張黑色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的眼睛與方才的貓是相同的綠色。
「國王。」老人滿不在乎地複誦著這個名號,「國王,是嗎?黑桃王國什麼時候淪落到讓你這種小夥子來當國王了?」
「前年冬天。」黑桃國王誠實地回應他的挑釁,「十二月底。」
老人的眼神轉回阿爾弗雷德身上,打量著年輕國王的表情與儀態,「那麼,國王,是什麼讓您遠道而來,駕臨這小小的密林村舍?」
「你是柯克蘭家族的成員嗎?」阿爾弗雷德試探地詢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就和問起童話故事中的公主一樣可笑。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麼樣?」老人以不太符合其年齡姿態的輕佻口吻說,「我的國王,我不知道柯克蘭還能對黑桃國王有任何影響,任何打算。」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說,注意到老人喚他國王時的語氣帶有明顯的嘲弄意味,就和首都的許多人一樣,他不確定其中連結從何而來,也許只在於他自己的國王身份,「但我要帶走一個柯克蘭作黑桃王后。」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移動手臂,一部分的下身再度消失不見。他又拉起那塊無形的斗篷,在老人身上的白袍墜落地面時,老人與椅子都消失了。阿爾弗雷德不能說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一間空蕩蕩的廢墟。他甚至想過隨便帶一個人回去,但普通人民很可能無法通過王耀的試驗。阿爾弗雷德繞過階梯下的那張長桌,準備上樓把任何一個穿著體面的主人綁上馬背。
為了什麼?在阿爾弗雷德正要觸上樓梯扶手時,那個令人耳中嗡嗡作響的聲音又出現了。據我所知,黑桃國已經許久沒有王后了。
「我聽說您具有純正的王族血脈。」阿爾弗雷德有些不情願地與這個聲音對話,即使一個半隱形的老者不好到哪兒去,他還是比較想與一個人面對面交談,「我需要一個這樣的王后來穩定黑桃國的統治。」
是為了穩定你的王權,那聲音再度延遲了好一會兒才接上話,還是為了黑桃王國的政權?
「是為了黑桃王國。」阿爾弗雷德不卑不亢地作出他的聲明。
真是無私啊,國王。阿爾弗雷德從那訕弄的語調中,可以聽出這聲音也來自於同一個老人。要是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想怎麼樣?
「我想…」阿爾弗雷德問,「那你有女兒或兒子嗎?」
沒有。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很遺憾,柯克蘭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那麼我就要帶走你。」阿爾弗雷德說,「部隊就駐紮在林外,備有馬車。你可以花上一些時間整理隨身物品,但王宮基本上應有盡有。」
我完全相信是那樣,阿爾弗雷德。他喚了國王本名,原先凝滯的聲音變得些許急躁起來。但是,你似乎不了解我的能耐。
話音未落,燭火猝然爆炸開來,把室內打成一片白晝。阿爾弗雷德清楚地看見石面上爬出裂痕,整間屋子像是一個掙扎的巨人開始向外崩脹;同時,一種無形的壓力急速地內縮,逼著阿爾弗雷德想要曲起身體,抵禦這種矛盾的撕扯感。
「你恐怕也沒那麼了解我,柯克蘭。」阿爾弗雷德勉強抽出腰際長劍,朝著某個他認為是正面的地方舉了起來。他真討厭魔法,國王咬緊牙,在心裡重申了一次,並把劍柄握得更緊一些,「就算是把整個屋子或整座森林搬走,我也要帶走你。還有…那隻貓。」
國王身邊的石桌崩塌開來,發出可怕的撞擊聲。阿爾弗雷德原先沒有注意到的吊燈,隨著砸在他腳邊,但他繼續說,「我並非…想讓任何人感到寂寞。」
然後,在一聲有如太陽爆炸般的巨響以後,阿爾弗雷德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遙遠的夜幕盡頭出現點點星光,像是他幼時躺在草地上看見的夜空景色。他模糊地想,我死了。或者比死更慘,我輸了。也許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場不可能獲勝的賭注,一開始就是全盤皆輸。幽冷如火的綠色眼睛在片刻之間便看透了我,那個衰老的王族末裔,在第一秒鐘就看穿我根本不適合當一國之君的這件事實。但至少我還有這片星空,國王想著,至少我不會失去這個。
他失焦的視野逐漸清晰起來,看見那些跳動的光點並不是星星。阿爾弗雷德站在森林的邊緣,一手牽著絲庫爾德。小鎮徹夜點燈,是他的士兵服從地等待國王歸來。一隻貓在他的懷中摩娑了一下。牠接著開口說,是時候回去了,我的國王。
回程中,黑貓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連一聲貓叫也沒有。國王準備的馬車派不上用場,他也無法把未來的王后關進獸籠,只得一路抱在懷裡。除了阿爾弗雷德,眾人皆相信國王必然性地失敗了,更加不敢多嘴。整趟回程,在規律的北風中靜默地結束了。
國王穿過城堡大門,衛兵忍不住往馬車裡頭窺探,步兵向認識的市民們使著眼色,一切國王皆看在眼裡,卻如懷中黑貓一般一語不發。他讓馬廄總管領著絲庫爾德回到馬房,確定馬匹與士兵皆已歇息。此時,國王白跑一趟的消息也已傳遍了城堡。
一如往常,馬修沒有說話,看起來有幾分愧疚。在他身後的王耀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看著國王抱著黑貓走入大廳。一個侍女走上前來,接過國王沾著晨露的黑色披風。阿爾弗雷德低頭看向黑貓,綠色眼瞳回視著他。良久,國王開口說,「我帶回了王后。」
馬修聽見自己嚥下一口唾液的聲音,除此之外,大廳裡依然安靜猶如深夜地窖。王耀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請求晉見未來王后。
「呃,他在這裡。」阿爾弗雷德差點用上了牠。他心想,牠根本不會說話,我究竟在作什麼?
「噢,當然了。」王耀搖搖頭,寬大袖口底下的雙手相握了起來,「我想問國王懷中的王后是否準備好接受王室的試驗了?」
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這裡的靜默甚至比那座無聲的森林更加恐怖。他放開手,黑貓敏捷地從他手臂上跳了下去,穩穩地踏在廳堂厚實的地毯上。
「我想,應該不需要進行什麼試驗了吧。」
他說得沒錯,此後每一雙注視王后的眼睛,都無庸置疑地承認他是個真貨,一顆沒人膽敢指稱為贗品的鑽石。阿爾弗雷德睜開眼,一個金髮男孩站在他面前。他看上去不比國王年長多少,一身純黑打扮,只在領口繫著銀色的長領巾。他比那些貴族更蒼白,嘴唇薄實,雙肩削瘦,卻渾身透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王室氣質。骨感的指節上戴著一款樣式罕見的戒指,鑲有綠色寶石。緊實的西裝背心外是質地輕柔的黑色斗篷,邊緣以銀色絲線穿縫華麗飾紋。但這些外飾與那雙眼睛比起來全都算不上什麼東西。
黑桃王后的雙眼是綠色的,沒有人能說得出那究竟是什麼綠色。那雙瞳孔彷彿每一秒鐘都在改變著色調,像是海中漩渦震懾人心,也像迷霧森林引人入迷。許久以後阿爾弗雷德想起那是什麼顏色,與石屋中的黑貓及老人相同,正是前任國王混濁頻死目光所注視的那團冰冷火焰。
加冕典禮當天,首都城牆外的馬車列隊長至沼澤地區。黑桃王國龐大的王室族系紛紛由領地前來觀禮,城堡前的廣場更是萬人空巷地擠滿了好奇的人民。在此之前,引人興味的傳言早已傳遍了首都上下。在國王的策使下,這個消息也由專使送往了三大鄰國。
黑桃王后的出現,於國內外皆是大事一樁,沒有一個國民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就連王耀也是急匆匆的召選了智囊團,討論加冕典禮應該如何規劃、如何進行。事實上,王后現身當天晚上,他們便不知該將他安置在哪兒。城堡只有一間國王的寢室,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各有專屬客房,其餘房間皆屬一般貴族階等。
「那兒呢?」王后抬頭看著城堡鐘塔,「裡頭有房間吧?」
「有。」王耀有些遲疑地回答,「但是…」
「若不麻煩,」王后語調自然,像是要求在茶杯加茶,「我就住那兒。」
如此一來,更加深了新任王后熟稔黑桃王國失傳魔法的幻彩印象。貼身侍衛與宮廷侍女皆信誓旦旦地表示,王后能在人與動物型態間自由轉變,並任意召喚自然妖精與精靈。黑桃鐘塔自遙久建國以來,一直矗立於城堡核心位置,卻因體積巨大,予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而少有人跡。長久以來,鐘塔一直在沒有特意維護的狀況下,分秒不差地為王國紀錄著時間。
住在鐘塔的魔法王后勾起了黑桃王國的久遠傳說。據說,時間魔法正是黑桃國據以立基的根本,這也是為什麼世代國王在繼位時,皆有打造專屬懷錶的重要習俗。阿爾弗雷德亦有一年生日收到懷錶作為禮物。那是個簡易、無蓋式的一般懷錶,全然不是黑桃國王應有的那種王族樣式,但他沒再換過。自然,這也是王耀對年輕國王作風不甚滿意的另一個原因。
令他訝異的是,王后同樣拒絕了打造懷錶的建議。除了住進鐘塔裡的小房間,王后未曾提出任何要求或命令。加冕典禮舉辦得盛大且順利,宴會延續三天三夜。在國王的安排下,王后場場出席,未曾提早離開。確保每一名想見到王后的人都大飽了眼福以後,城堡終於漸漸歇息了下來,回到一種數年間少得體驗的平靜狀態。
國內局勢確實安定了下來。與其說眾人自此服從年輕國王與王后的統治,毋寧說是對王后動作的好奇心逼使那些引領動盪者按兵不動,想在新任王后那張莊靜的完美面孔以外,看見一些傳奇的波動色彩。自從王后由黑貓化身為現今的青年樣貌以後,阿爾弗雷德沒有再見過他使任何魔法,縱然他偶然會聽見王后與不清楚是什麼的東西對話,也僅是寥寥數句,並無真正異常舉動。
「真的不需要侍女嗎?」
宴會結束後第二天,阿爾弗雷德爬上鐘塔拜訪王后。這是在他擅闖森林後,第二次與亞瑟的私下對談。在門外等著亞瑟喚他進去時,國王看著王后的房門。這是一扇頗有年歲的木門,扣環卻是亮晶晶的黑。他想到那座石屋也有著厚重的木門,不過這一扇就輕薄得多。
「不需要。」王后坐在小桌子前迎接他,斷然拒絕了國王的提議,而後不忘補上一句,「謝謝。」
經過幾個日夜接繼的盛大聚會,王后與往常姿態並無二致,看不出疲憊的徵象。要阿爾弗雷德說的話,王后倒茶的模樣是自若了一些。他記得亞瑟在那些筵席裡總是顯得很緊繃,像是他不習慣也不喜歡眾人集聚的場合。
「這裡太過濕冷,」國王站起來,撫摸著他能以指尖碰觸的房間頂端。如他猜想的,初冬寒氣已在石壁上凝結著薄薄的霧,「王后不考慮回城堡內居住嗎?重新安排王后寢房,不用三天就能完成。」
「不需要。」王后舉起他的茶杯,讓國王的茶獨自在小茶几上冒著熱氣,「國王,請喝茶。」
阿爾弗雷德順服地回到椅子上,低頭喝了一口茶。「至少,砌個壁爐吧。這裡不是一個王后應該住的地方。」
「你說,一個王后應該住在哪兒呢?」亞瑟不帶譴責地回嘴,「我恐怕舉國上下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吧。」
阿爾弗雷德一時搭不上話。不知為何,面對著陌生的王后,他無法一如以往地不假思索說話。這種不甚熟悉的促狹感讓他略感驚異,也忘了手中的茶杯,直到亞瑟轉過頭再次盯了他一眼,阿爾弗雷德才想到要放回桌上。
「…鐘塔幾碼外有塊空地。」過了半晌,國王再度打破沉默,「你想栽片森林嗎?當然,不是太大的…但可以找些近似的品種,高大一些的。」
「我想不用了。」王后稍微皺起眉頭,「國王...」
「那麼,開片花圃吧。」國王終於一如往常地打斷了別人的話,並自顧自地走到窗邊,探頭看著鐘塔底下蔓生的草皮,「種些紅色的花。你覺得如何呢,王后?」
王后眼神游移,時而看著陰霾的窗外天空,時而低頭探往自己杯中。過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回國王身上,覺得那雙藍眸是比天色更加慷慨的光明。亞瑟低低地說,「好吧。」
三個月過去了,王后的花圃沒有半個花苞。直到馬修提醒,阿爾弗雷德才想起冬天本非玫瑰花期,又訝異於自己居然會忘了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有了這片小花圃後,王后走出鐘塔的機會多了一些,但大多數議政以外的時間,亞瑟仍是待在房裡。除去一日三次茶水餐點攪擾,古老鐘塔一如過往地孤獨、寂靜,俯視著王國核心的運行。
最終,黑桃國政決議一分為二,凡事需由國王與王后雙方同意,方可施行。律法雖是如此,無若大小政事,實際上依然由國王統籌,王后只懂點頭同意。國政會議上,王后翻也不翻面前的議事紀錄,神情專注而疏離,鮮少搭話。直到初春時分,威爾科爵士送來自北方攔截的情報,顯示梅花國近來頻頻打探國內情勢,頗有再度南推國界線的野心。
「很好。」阿爾弗雷德草草掃過那張羊皮,身體大幅地壓低在桌前,「我早就想奪回北方的失土。以此為證,立刻開始擬定戰書吧。」
「等等。」亞瑟少見地開口,原先也要接話的幾個臣子皆轉過頭看著王后,「我國應該沒有向梅花國派遣密使或間諜的計畫,請問威爾科爵士如何得知如此情報呢?」
「只是我家族與梅花國既有的人脈網絡。」威爾科滿不在意地呈報,直直看著亞瑟,「王后。」
「若我呈請國王在此允諾,對威爾科家族長年走私岩鹽及黃銅之罪行既往不咎,」亞瑟說,「請問爵士願意公正地分享所有資訊,讓大臣們得以一同審視、判定我國是否應該對梅花國出兵嗎?」
威爾科的臉色沉了下來。阿爾弗雷德轉頭看向亞瑟,亞瑟朝他點了點頭。
「我同意。」阿爾弗雷德皺起眉,看見坐在自己身旁的王耀露出譴責的神情,「威爾科,你怎麼說?」
威爾科脹紅了臉頰,豐潤的鼻頭滲出幾點汗水。他低下頭說,「一切依國王王后命令行事。」
會議在幾分鐘後草草結束了。王耀原想多對國王說幾句話,但國王直截地請他與所有臣子一同離開,並表明他要與王后私下商討國事。在他還沒關上門前,已聽見阿爾弗雷德開了口。
「亞瑟,你怎麼知道威爾科在走私鹽與銅?」阿爾弗雷德繼續說,「你覺得他與梅花國私相勾結的可能性有多高?情報真的可信嗎?但是,我真的很想對梅花國出兵,把去年戰敗的帳給討回來...」
他像是被亞瑟難得的發言給點啟了開關,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向王后拋出。亞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國王,過去阿爾弗雷德從未在他面前透露這般自然生動的少年氣息。縱然亞瑟不認同一國之君有這樣輕率的表現,卻由中感到一種微妙的親暱。
「你該多閱讀。」亞瑟半怔地吐出這句話,「從歷年物價與稅收紀錄中,都可以看出端倪。鹽與銅在威爾科家族北方封地中皆有穩定的開採量,但也只是我推測的項目罷了。」
「至於情報的可信度,我其實並不質疑。」亞瑟說,「兩國開戰,必將影響通商往來,對威爾科並沒有什麼好處。恐怕他是在交易途中與梅花國密使有過接觸,因而隱匿來源前來呈報,這或可以功抵過。但我建議以這次機會,對邊疆的領主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稅收審查,以求更加公平地分配稅賦比例。」
「好,就這麼辦。」阿爾弗雷德一口答應。
「國王,你應該在評估過近年稅務紀錄以後再做決定,怎能如此隨性所至地同意這樣耗費大量人力及經費的決策。」王后露出一個不能苟同的神情,即使被允准的是他自己的意見。
「噢,好。」國王讓步地說,「那我想一想後再同意你。」
王后笑了出來。他低下頭,試著掩飾自己忍不住上揚的唇角。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取悅了王后,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亞瑟的笑容。那是個溫緩但短暫的笑容,令阿爾弗雷德的胸口溢滿如釋重負的虛脫感受,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從何而來。
出兵時間大約定於春末,北方河流融冰之時。沒人想在冬天冒雪攻打以剽悍出名的梅花民族,他們自己最是清楚。不需明說,梅花國過去十數周來已在去年重劃的國界築起防禦工事,做足了開戰準備。黑桃國亦重整軍備,王后上任以來,軍民大多能夠休養生息,此時才重新開始進行密集的軍事訓練。
「歸來之時,玫瑰應該都開了。」王后如此預測,國王以一個更加期盼的表情做為回應。他只見過野生玫瑰,過去也未曾想過園藝有如此細膩的講究,但看見王后的花園隨著氣候轉暖而日漸茂盛起來,阿爾弗雷德也覺得很是踏實。
他拜訪鐘塔的頻率隨著出兵日近而有顯著的提升。除此之外,亞瑟也越來越願意與他說話。阿爾弗雷德發現,就一個自小居住在無人森林的男孩來說,亞瑟相當見多識廣。幾次在國家典禮上點出的細微瑕疵,也讓那批保守派擁護者越發相信王后果然是個流落在外的王室後裔,並因長期的孤立而真正地保存了黑桃傳統。
直到馬修向他坦承這層疑慮前,阿爾弗雷德一點也不覺得亞瑟會有推翻他自立為王的意圖。王后在許多方面皆對國王百依百順,從未獨自裁決任何政事,並時常扮演給予意見與鼓勵的角色。在必要花費以外,王后生活節約而簡單;面對外賓時亦風度翩翩,識得大體。上任未滿半年,於內與外皆得人心。馬修因此而說,你不覺得,他在各方面都做得比你好嗎,阿爾?
國王清楚他的兄弟並無挑撥意味,阿爾弗雷德認為,這是他自己應當做得更好的一項警惕。他對黑桃王后原先並無任何期待或要求,阿爾弗雷德自認,他只是努力地選擇對黑桃王國有益的作為。亞瑟每每能夠提出適恰的建言,他也自然地頻繁與王后討論大小事宜。除了親兄弟以外,國王在宮廷中並沒有其他能如此與他坦承深談的人。
「即使一切順利,也至少要花上四個月的時間。」阿爾弗雷德與亞瑟並肩走在小花園的外圈。王后時不時舉起手,撫摸新生的枝芽。它們的刺時常挫傷王后手指,但王后並不在乎,彷彿如此才能與他的玫瑰更加親近,「路途遙遠而危險,亞瑟,你可以留守宮中。」
「你想我留在這裡嗎?」王后問。
「我想你做你想做的事。」國王回答,「但我希望你安全而舒適。而且,你走了,誰來照顧這些花?」
「那麼我就留在這裡。」王后說。他們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國王,你看起來有些失望。」
「是嗎?」國王停下步伐,俯下身看著一個非常迷你的花苞,覺得這真是一個神奇的造物,「也許一半的我想你一起去,另一半的我希望你留在這裡。」
「這不是問題。」王后說,「我可以維持雙重形體好一陣子。」
「唉。算了吧。」國王挺起身體,嘆了一口氣,「我打算讓納特做前鋒部隊的總隊長,你覺得如何?」
「羅恩呢?」
「帶領輕騎兵。」
「那麼華爾特…?」
「我想讓他負責補給。」國王解釋,「他最熟悉兵團整體情況。」
「很合理。」王后把手塞回口袋中,「我完全同意這樣的配置,國王。納特與你默契最佳,羅恩思考靈敏,適合機動性高的部隊,而華爾特最識大局,我也注意到他較為心軟,讓他負責補給再適合不過。」
「你冷嗎?」王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國王補充說,「你把手放進口袋裡。」
王后低頭看了看自己露出來的手腕,「不,不是很冷。」
「快日落了。」國王俐落地脫下披風,蓋在王后的肩膀上,準備提出一個他難以拒絕的提議,「我們回室內喝杯茶吧?」
此後兩周,無論是國王或王后都忙得無心照看花圃,玫瑰仍兀自生長。終於等到了方塊與紅心王國的不參戰協約後,黑桃國決定後天啟程北上。國王將親自領兵,但王后仍未公開表示是否一同前往。這讓納特自覺在延續至午夜時分的戰事會議以後,依然有打擾國王歇息的必要。
他單刀直入地詢問王后是否同行參戰,解釋這勢將影響前鋒部隊的配置與陣形安排。同樣問題已不僅一人問起,國王每次皆表示這由王后全權決定,而王后也從未表露他的決定是什麼。
「你就彈性安排吧。」阿爾弗雷德打了個呵欠,準備打發他的總隊長早點休息,「他想去自然會去的,也不一定會加入前鋒部隊。還有其他的事好擔心吧?像是C隊形目前演練的成果一直不太理想,你可能要和第三小隊的小隊長多加溝通一下。」
「我了解。」納特欲言又止地說,「只怕還有除了C隊形之外更嚴重的事需要擔心。」
「什麼事?」國王問,「後天就要出發了,你就快說吧。」
「國王,此次出兵梅花國,動員七成以上首都兵力,且離都期間必然長達數月。倘若王后未跟兵出征,而在此時發動政變的話…」
國王用力拍桌,制止納特再說下去。阿爾弗雷德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說,「你最好別再說下去,否則我不得不以毀謗王后的罪名逮捕你。戰前臨時撤換將領,你也知道這是多麼不利戰情的事吧。很晚了,你就早點休息吧。晚安。」
納特露出一個不諒解的眼神,咬著牙退了出去。回途中他行經鐘塔,月色在漆黑鐘面上映出慘白詭譎的流光。他看見窗口透出幾抹淡綠色的光芒,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納特再度回過神來時,分針已經走到了另一個位置,他卻一時無法辨別那是多長時間。直到完全離開城堡時,他才在潛意識中翻攪出這種令人不適的感受,與那座佈滿綠霧的森林如出一轍。
隔日納特並未出席白日會議,國王與王后沒有多問,中午之前便解散眾人離去。出兵前日,向來不排任何官方行程,但先前返鄉的士兵需在晚餐之前回到原駐紮處報到,王后如此提醒國王。國王雙眼盯著地圖,心中想著馬與弓箭手,嘴上應了一聲當作回答。國王全心想著眼前的戰爭,沒有注意到王后在身邊靜坐許久,也同樣沒有發現王后何時離開。
這不是阿爾弗雷德第一次掀起戰事,自然不是,但這是他作為黑桃國王以後首次主動向另一個國家宣戰。備戰期間,他幾次看見人民在街上買賣、駐足於河岸堤邊,心中兇殘的想望為之動搖。此種感受最為明顯的一次,是他去拜訪王后的某個下午,亞瑟很罕見地不在房內。他意興闌珊地爬下鐘塔,看見亞瑟坐在花園一隅的長椅上睡著了。
當下,阿爾弗雷德湧生一種奇妙的永恆感,彷彿時間就此停止在這個空間,因為這個畫面是如此地美好,他不願想像會有任何一個角落因著時間推移而有所變換、散落。如此一想,這幅景象突然變得非常遙遠,成為一個他不能侵擾的場景。國王深深嘆息,王后的眼睫隨之顫動幾下,一雙已然熟悉的綠眼從底下探了出來,輕聲道好。
阿爾弗雷德重新睜開眼睛,想起王后喚他的聲音。他從床上坐起身,簡單換了衣服,準備前去鐘塔。他記不清中午的會議是怎麼結束的,也想不起與王后是否有過話別。阿爾弗雷德穿過夜中沉靜的廳廊,快步踩過草皮,進入漆黑的鐘塔內部。
倘若王后明日一早沒有出現,又倘若他不幸沒有安然歸來,阿爾弗雷德想著這千百種相互衝突的可能未來,最後佇立於亞瑟房門外。門縫底下沒有透光,他想王后必然是睡了,他應該明天一早再來。國王如此說服著自己,腳步卻沒有些許移動。
「國王。」王后的聲音從房裡傳出,「夜已深了。」
當國王準備接上一句晚安並轉身離去前,王后又說,「離開前,進來喝杯熱茶吧。」
阿爾弗雷德順服地推開了木門,看見王后拉下連著長袍的黑帽,從一圈燈火微弱的黑色蠟燭裡站起身來。在王后的腳邊,他隱約看見一些淡色線條,在石質地板上爬出一些繁雜的符號。
「我在為你祈福。」王后解釋。他脫下黑色外袍隨意搭在椅背,走到房間角落開始燒水。在亞瑟離開以後,那圈燭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最後剩下魔法陣中央唯一一隻蠟燭仍燃著光。
「不是為黑桃王國祈福?」阿爾弗雷德問,從地上小心地拿起那隻蠟燭,點起了桌燈,房間於是變得明亮許多。
「當然是的。」王后轉過身來,「喝些助眠的茶好嗎?」
國王點了點頭。「別讓我睡過頭。」
「我會喚醒你。」王后打開他的茶櫃,「我會派遣知更鳥到窗邊鳴叫。」
「恐怕一隻小小的知更鳥叫不醒我。」
「難道要一隻巨大的白頭海鵰才行嗎?」
「還有除了鳥以外的選擇嗎?」國王問,「亞瑟,你最近好嗎?」
「我們近乎天天見面,國王。」王后回答。
「但我沒問你是否過得好。」阿爾弗雷德說,「亞瑟,我一直希望你在這裡過得好。」
「我知道。」亞瑟帶著茶回到桌旁,輕輕在阿爾弗雷德面前放下茶杯。
「你要睡了嗎?」國王問,而王后搖了搖頭。「那麼,我想和你說些事。在我們見面以前,我曾對自己立下一個誓言。如果我找到你,並且王國因此能夠穩定下來的話,我一定不再強迫你擔任黑桃王后。我會親自送你回去,回到那片森林,或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任何一塊國土,我都會冊封給你。你喜歡的古書,任何珠寶首飾,都可以帶走。你想要的話,要我再蓋一座城堡,也不是問題。不過,我的王后,我發現,最近發現,我可能無法實現我對自己的誓言了。我無法讓你走,亞瑟。」
王后垂下眼簾,在燭光裡顯得溫潤的臉頰上,隱然閃爍著淚水的痕跡。阿爾弗雷德又想起懷抱黑貓一路返程的焦慮感受,他喉頭緊縮,最靠近貓腹的胃部不停翻攪著。他正在把一個人帶離故鄉、從小生長的地方,置於一個陌生且冷漠的位置。絲庫爾德只是忠心地不斷前行,沒有一個人勇於阻止這樁行動的發生與完成。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的國王。」王后說得十分輕柔,「這段時間以來,你一直細心照料我,我也了解,這是出於你的愧疚。」
阿爾弗雷德沒有贊同或否定亞瑟的話,他覺得對,但又覺得哪兒不對。亞瑟抬起頭看著他,然後繼續說下去,「但我不認為這是必要的…倘若你還記得的話,若我不想,你是沒那個能耐逼迫我做任何事的,國王。」
阿爾弗雷德花了幾秒鐘理解王后的話,然後才伸出雙手越過桌面,有些激動地握住了亞瑟的手指。國王突如其來的僭越舉動讓亞瑟驚訝地想要縮回手臂,險些打翻桌上的茶。除去王后的黑貓型態,這是兩人第一次有意地接觸對方肢體,讓國王無法自持地想要更多。他握緊亞瑟的手,一隻手甚而抓緊手腕的部分,不帶遲疑地親吻王后。他分開王后的雙唇,像是撥開濕冷的霧,錯綜複雜的情感豁然明朗,他不帶功利地愛著亞瑟。
亞瑟的反應細碎而猶疑,他沒有阻止阿爾弗雷德脫去自己的襯衫,但也並未挺起上身迎合國王的碰觸與親吻。在他發出一聲帶著抽氣的呻吟時,阿爾弗雷德俯下身,在王后耳際輕聲詢問,「不想要的話,我立刻停下來。」
王后深沉的綠色眼睛回望著他,除此之外並沒有說話。他看向桌上燭台,燈火瞬間撲熄下來。在一片陰沉的室內,國王聽見王后在床上回應著說,「如果你想要,我就想要。」
若不是國王吩咐準備三人份量的晚餐,軍隊大半不知道王后也隨行出征。王后似乎不喜歡遠行,至少不喜歡以人的形態外出。王后也不多辯駁,只有國王清楚王后是由於身體狀態而不便騎馬,倒也樂得把黑貓王后藏在披風底下,偶爾摸摸他的耳朵與背脊。摩娑耳後的時候,王后會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但撫摸尾巴時,阿爾弗雷德的手指總是會被咬上一口。
阿爾弗雷德大口地吞著兩人份的麵包,心中混雜著不安、焦慮與深陷愛情的狂喜。他看著身旁的亞瑟靜靜喝著湯,他握著湯匙的手指與細慢咀嚼的嘴唇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阿爾弗雷德想再狠狠擁抱王后一次,完整地占有這個人,讓自己對他瞭若指掌。
注意到國王露骨的目光,舉手推開湯碗的亞瑟稍稍放輕動作,露出一個不太自適的表情,結果把阿爾弗雷德逗得笑了出來。國王比以往更加悉心關愛王后,除了幾個貼身僕役以外,一般士兵並沒有什麼親身與國王王后相處的機會,也就以為兩人私下是一直如此親暱。國王似乎變得親和許多,王后依舊沉默寡言,但眾人逐漸習慣了一王一后共同治理黑桃國的體制,也覺得年輕活潑的國王與穩重典雅的王后頗能互補,恰如其分地領導王國。
軍隊在五月的一個清晨穿越黑河,幾個曾經跟隨國王前往王后故鄉的士兵忍不住想起那片迷霧森林。國王心中推敲著相同的事,不知道亞瑟是否想要經過那兒看看。他不希望亞瑟覺得自己想刻意避開森林,又擔心軍隊不得不於該處滯留。最後,阿爾弗雷德還是選擇了一條能夠眺望森林的途徑,但並不準備在斯圖亞特鎮過夜。
原本的森林如今是整片荒蕪的草原,只有幾處零星草搭的打獵木屋,連牛羊也僅在更遠的地方放牧。陽光均勻地灑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平野上,幾乎能夠遙遠地望見黑桃與方塊國的接壤之處。阿爾弗雷德想再拿出地圖查看,騎馬跟在他身旁的王后出聲阻止了他。
「森林只是我築成的幻象。」亞瑟說。每當王后提起魔法現象,阿爾弗雷德時常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模糊。
「屋子也是?」國王問。王后心知國王一向討厭魔法,他皺起眉,最終仍是點了點頭,看見阿爾弗雷德露出一個笑容,「早說嘛,亞瑟。那麼今晚我們就不用住在帳篷裡了。」
黑桃國在最後幾天改採山路,打算避開通商常行的既有道路,達到奇襲的效果。國王邊打趣地要王后用魔法為士兵建個大屋,一邊親力親為地搭著他與亞瑟過夜的帳篷。亞瑟沒有多說什麼,但一路爬上視野較為遼闊的制高點,想著幾個戰術的安排與調度。與梅花國的短兵相接就在幾天以內,這無論對黑桃國或阿爾弗雷德來說都是一場重要的戰爭。國王只想著速戰速決,希望透過大量的騎兵與長程弓兵迅速瓦解敵國前端陣形,並依勢深入敵陣,簡單來說,也是抱著擒賊先擒王的心態,而不期望能完全殲滅敵軍。
但占有地勢之利的梅花國很可能已經設立了固式火砲,也具有更加充裕的後備軍火。黑桃國的優勢在於經驗豐富且技巧精良的重裝騎兵隊,但仍需要靠近到一定的距離才能發揮戰力。阿爾弗雷德深知此點,在深入山區的第二個晚上,他向王后宣布他要採取D戰術開戰。
「國王,請問D戰術是什麼?」王后忍著抱怨的語氣,耐心地提出他的困惑。他們從未演練或討論過D戰術,亞瑟相信,除了阿爾弗雷德以外,沒有第二個黑桃國民知道什麼是D戰術。
「D戰術就是A加B加C組成的戰術。」阿爾弗雷德自信滿滿地說,一邊往嘴裡塞進更多的麵包,「聽起來很強吧?」
「我恐怕各隊長不清楚如何執行。」王后說,有些心慌意亂地放下他的茶杯。
「不會,很簡單,一分鐘就了解。」國王拉過他的湯碗,眼神在桌上搜尋著湯匙,亞瑟替他放進了碗裡,「簡單來說,就是中心突破。我要把第一與第七騎兵隊重疊編成一支延進將領衛隊的戰力,直接切穿防線中央,然後我來打倒伊凡那傢伙,於是我們獲勝,結束。」
「你打算犧牲第一騎兵隊嗎…?」亞瑟直白地問。
「不完全是。」阿爾弗雷德從湯碗裡抬起頭說,「我打算讓弓兵完全瞄準火砲兵。」
「如此一來,將領們的安全誰來保護?」王后小心地皺起了眉。傳統戰術傾向由同類兵種互相攻守,弓兵由於占有較長程的戰力,通常也負起射殺敵方將領的任務。若國王的意思是放棄己方弓兵的防禦力,完全轉換為協助騎兵推進的攻擊力,無疑是在進攻間讓所有將士暴露於險境中。
「自己保護。」阿爾弗雷德回答,「被箭射中,也比被砲彈打中好上一點吧?再說,我們也有火砲,只要速度夠快,單點式的切入一定可行。穿過防線後,我打算讓騎兵直接往兩端推進,再繞回來包圍步兵群,固式火砲可無法做一百八十度的迴轉。」
「你想把火砲轉為防禦使用?」王后問,「而騎兵則直接與騎兵對戰,十分善用我方的優勢,但是,國王…」
「我猜到你要說什麼,亞瑟。」國王嚴肅了起來,即使他所討論的一直是再嚴肅不過的事,「我希望你明天不要出戰。」
王后露出一個幾乎完全可稱得上是憤怒的表情,但他依然沒有說出一句反對,只是直直地盯著國王。
「我知道我不能也不應該阻止王后出戰,」阿爾弗雷德說。他從未看過亞瑟使弓或劍,也不希望王后有參與戰鬥的需要,「但我無法在戰場上分心保護你,即使我想,也不一定做得到。如果你發生什麼事,即使贏了這場戰爭,也對我毫無意義。」
「別這麼說。」王后嘆了口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他最終仍是一如過往地完全依從國王的決定。不過是國界之戰,亞瑟想著,梅花國應當不會大膽到傷害國王性命。國王的話令他心裡混雜溫柔與悲傷的感受,並發現與戰爭勝敗相比,他也的確更加重視阿爾弗雷德的安全。
這對統治者來說,絕對不算是一件好事,亞瑟想著,也許,如此是沒有資格統理黑桃王國的,但事情不會是這個樣子。看見王后沉默不語,阿爾弗雷德試探性的摸了摸亞瑟的手臂,然後將他納入自己懷中。即使只有我們兩個人,阿爾弗雷德模糊地想著,也像是整個王國,完整而安全,就你和我。
黑桃國於拂曉之際開始整備軍隊,阿爾弗雷德注意到那延展於原野上的防禦工事應當比新國界線又往內縮了幾里,更加確立了他要把界線推回河對岸的決心。亞瑟沒有離開帳篷,也不在任何眼光可及的範圍內,阿爾弗雷德想他可能在某處點著蠟燭替他們祈福。他跨上馬背,最後一次與弓兵總隊長確認目標。他沒有再花時間進行喊話,只是舉起手指示士兵吹起號角。全身漆黑的裝甲騎兵騎著黑馬,整齊地開始向前奔馳。
納特醒來時,他躺在一個乾淨的小房間裡。第一個竄進他腦中的想法是失敗,以及自己被俘虜的事實。但華爾特不久後便拿著酒與酒杯走了進來,並且告訴他,他們如今都安全地待在王后的屋子裡。提及王后,納特包紮著繃帶的後腦爬過一陣麻涼,華爾特勸他再喝一杯酒,並且再多休息一會兒。他注意到華爾特的手臂也受了傷。
「國王呢?」納特問。見華爾特沒有搭話,他又問,「那王后呢?我們的軍隊呢?」
「我們贏了。」華爾特手指顫抖地替他們倒酒,些許液體潑上了納特躺著的床,「這樣便是了。」
國王臨時拼湊出的戰術一開始進行得頗為順利。黑桃前鋒部隊與梅花騎兵在防線的前三百碼左右正面交會,在步兵趕來之前,便順利突破了防線。但支援的梅花步兵竟直接越過防線,與後衛部隊打成一片混亂。後續攻勢無法接上,前鋒部隊也深陷敵陣之間。由於動線過於單一,後方步兵顯得無所適從,華爾特不得不跳出來帶領他最熟悉的第四兵團往前進逼。
在他領馬向前奔馳時,華爾特看見王后在他前方幾匹馬外的位置,靈活地避開火砲的攻擊,與他朝同樣的方向前進。王后未穿盔甲,手上只拿著一把近身長劍,他注意到王后的馬甚至沒安馬鞍,以最簡便的裝備快速地深入戰場。他不記得王后是否有呼喚國王的名字,或者國王有否呼喚王后。他只記得梅花國的火砲突然炸了開來,由右至左,間隔甚短地一一爆炸,聲波震耳欲聾。
納特記得的也是這個部分,他被震得從馬上摔了下來。國王原本在他身邊,但此時已經不知去向。王后把他拉上馬來,對他大聲下達某個命令,但納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王后用長劍俐落砍下了一個梅花士兵持矛的手臂。然後,他只記得眼前閃過一抹綠色光芒,此後再也挖不出什麼記憶。
納特撫摸著床鋪木板,以及放著酒瓶的小桌,好奇這一切是什麼構成的。阿爾弗雷德對此不感興趣,他舉起沒受傷的那條手臂開門,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亞瑟。王后一臉擔憂,手上捧著一盆熱水,國王一手接了過來,隨手放在沾血的那團繃帶上。
「你有受傷嗎?」阿爾弗雷德像是突然想起那樣開口詢問,王后搖了搖頭,「我想也是,魔法師。你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王后沒有答話,一時想要轉身就走,但某種意氣性的堅持讓他留了下來。國王在牆邊的一張椅子坐下,王后仍是站在床邊。一盆熱水緩緩地透著蒸氣,壁爐裡的火靜靜燃燒,與桌上的燭火閃動著相同的頻率。
不確定過了多久,國王倏地站了起來,並開口說,「你覺得你不出面,我就會輸嗎?」
「這是什麼意思?」王后彷彿等了很久那般立刻接話,語氣中充滿挑釁意味,「我以為我們都是為了黑桃王國的勝利而努力。」
「我全盤告訴你我的想法與做法,」國王同樣迅速地回答他,「如果你看出什麼破綻,可以告訴我,或者至少讓我知道你心裡打著要靠魔法獲勝的主意,而不是突然跳出來引爆所有的敵國砲台。」
「我說了,你會同意嗎?」王后說,「我是臨時想到的,那時候沒時間再跟你討論。這是為了救你的命,國王。」
「是嗎?」國王挑起眉,「你覺得我沒有你保護就很危險嗎?我敢說,現在所有的士兵都相信他們沒有王后的保護,就會無所適從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后皺起眉。
「你想當黑桃國王嗎?亞瑟?」阿爾弗雷德問,「如果你現在留在首都,你會發動政變嗎?」
首先熄滅的是房裡的燭火。除了國王房間,屋裡其他房間的燭火也都在此時一併消失。壁爐裡的火焰大幅度顫動著,隨後也不帶煙地瞬間消熄,連底下的木材也不見蹤影。國王僅能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隱約看見王后身形,亞瑟似乎在發抖,但阿爾弗雷德不是很確定。
「你覺得我想推翻你自立為王?」亞瑟哽咽地說,隔上好幾秒鐘才能繼續接話,「這是為什麼你在出發前一晚前來拜訪我嗎?因為你擔心我隔日不會隨行?國王,這對我來說,是一項非常殘酷的指控,遠超乎你所能想像的程度。」
從亞瑟當晚的表現與聲線聽來,阿爾弗雷德幾乎以為他會就此碎掉。但他沒有,第二天清晨,王后整備服裝,與國王一同前往戰後條約的簽定會議。阿爾弗雷德是唯一受傷的人,伊莉莎白則是唯一試圖釋出善意的與會者。伊凡時而不時天花亂墜地描述黑桃王后在戰場上有多麼英勇,以及他神奇的特殊能力,讓梅花國毫無招架之力。亞瑟隨口點頭、應和,毫無氣勢的對應反過來惹怒了阿爾弗雷德,伊莉莎白只得一再出面打圓場。
黑桃國順利得償在戰前允諾士兵及國民的種種條件,回途軍隊卻難免感染國王與王后的低沉氛圍,而顯得像支敗戰的行旅。國王與王后分開用餐、分開過夜,王后倒也不再化為貓型,大多時候騎著馬跟在隊伍後端。偶爾有些士兵聽見王后喃喃自語,像是與什麼看不見的對象說話,但這一切也不會比王后在戰爭中施展過的魔法更加奇特了。
他們走過幾乎相同的景色,當時的心情卻難以重現。在經過黑河時,那片荒原依然令人感到絕望,阿爾弗雷德卻覺得他曾經看成是充滿希望的一片沃土。也許未來會有什麼人前來開發這塊土地,這個角色曾經由他與其他拓墾者負責扮演,如今他早已不清楚故鄉的市鎮界線推到了什麼地方。國王想著,如今我得到一個王國,一個王后,卻無法忽視我失去的所有東西。
獲勝的消息先傳回首都,人民皆歡欣鼓舞地準備歡迎國王與王后歸都。阿爾弗雷德與亞瑟並肩騎著馬進入城門,國王滿面笑容地揮著他完好的那隻手臂,並不刻意遮掩他的傷處。王后看起來較為疲憊,但國民已經習慣王后少有外顯情感的細緻臉孔。城堡相應地舉辦了盛大的晚宴,許多人圍著王后,想看王后施展一些小小法術。亞瑟只得捻熄燭火,在輕輕彈指中點起五顏六色的火焰,眾人無不稱許驚嘆王后的魔力,又爭相詢問黑桃王族的久遠傳說。
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國王提早回房歇息,馬修是其中一個。他在走廊追上阿爾弗雷德,單方面地聽了阿爾弗雷德含糊不清的戰事描述與感想,結論同樣是黑桃王國獲勝,便是最好的結果。
「其實,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痛恨魔法。」馬修說。阿爾弗雷德原以為他會說些別的,一些關於亞瑟的事,畢竟他自己提了這麼多,「從小就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你就施展過魔法,然後被自己嚇得嚎啕大哭。」
「我不記得這件事。」阿爾弗雷德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有如看著另一個魔法師。
「我也不清楚,是我偶然聽見爸媽說的。」馬修說,「在那之後,他們就決定不再讓你碰與魔法相關的任何東西。你的眼神看起來很不相信我的話,但我何必要說這種謊?只要是王族,無論血系多遙遠,多少都會有點天賦的,阿爾弗雷德。」
「好吧,隨便。」阿爾弗雷德沒好氣地說,「但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我覺得你應該想想,你討厭的是亞瑟,還是他的魔法。」馬修對他說,「無論他有沒有推翻你的意圖,他都可以做得更多,你了解的。」
阿爾弗雷德其實並不了解。對於亞瑟,對於魔法,他的感受皆相當混雜、反覆。他盯著房間床頭的小燭台,從各個方向與角度觀看著它,研究不停變化的火焰顏色與形狀,並等待它突如其來地熄滅。火焰並沒有熄滅,國王拿起燭台,往鐘塔的方向走去。
一如以往,國王才踏上頂樓的最後一層階梯,王后便知道他來了。阿爾弗雷德聽見木門另一側傳來細微的移動聲響,亞瑟為他開門,房內的燭光在王后腳邊拉出一層陰淡的影子。亞瑟首先問起國王傷勢,阿爾弗雷德便知道他注意到自己先行離開晚宴了,他於是也問起宴會情形。
「很好。」亞瑟從茶壺裡倒出熱水,房裡漫出一股茶香,「我說了許多故事。」
「什麼樣的故事?」國王問。
「我也說一個給你聽吧。」王后拿著茶杯,在國王對面坐下,「關於黑桃王國的故事。」
國王接過王后手中的茶,小心地捧在手心。王后低著頭,同樣以雙手圍繞茶杯,像是兩個分別取暖的旅客,在一間陰冷的旅館不帶成見地對談。綠色眼睛的男孩開始說話。
「很久以前,黑桃王國也像其他王國一樣,是由國王與王后共同執政的。直到三百年前,有一位新上任的國王,他是數百年來罕見的天才,眾人皆相信他與王后能將黑桃國帶往前所未見的盛世,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他拓展了將近十倍的王國領土,並收編王權,將過往散落於領主手中的軍隊與權力,集於國王一人手中。
「然而,隨著領土與權力的擴張,國王變得越來越驕傲、跋扈,除了已知的疆土,他還想探索未知的世界。國王開始研究古老的黑桃歷史,尤其受傳說中的時間魔法深深著迷,希望能訂立永生的契約,永恆地把持他的王國,維持在最美好、強盛的頂端。王后試圖行使她的權力以牽制國王走火入魔的野心,國王便廢除了黑桃王后的政權,將王后關至古老的鐘塔,終生不得離開。
「在國王打破黑桃國雙元執政的傳統後,不免有些王臣質疑這份獨裁權位。國王日益熟稔的魔法幻術,也令一些保守的國民心生恐懼。一個密謀推翻國王的地下派系開始成形,打算在國慶典禮上謀害國王,並擁護年輕的王弟繼位。然而,計畫被國王知悉,他立即調動城堡軍隊,殲滅了所有參與這場行動的人,甚至決定處死自己的弟弟。
「王后懇求國王不能殺害王室成員,尤其是親生手足。但國王一意孤行,決意在國慶典禮後執行死刑。於是,在盛大的慶祝儀式之後,國王在鐘塔下的草坪,看著劊子手砍下了親弟弟的頭顱。前來觀禮的貴族無不驚駭於國王的作為,他們決定要將國王逐出王都,黑桃城堡於是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爭。最後,國王獲勝了,但他也不再有軍隊或人民能夠管理了。他離開了城堡,離開了首都,一路往北前行,最後在黑河西側的廣闊荒原上築起一座佈滿迷霧的森林。」
亞瑟停頓了下來,若有所思的喝了一口茶。但藍色眼睛的男孩知道故事還沒有結束。他看著亞瑟沉靜而凝滯的表情,細緻而完美的臉孔,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阿爾弗雷德最後循著亞瑟的目光,一同看著桌上的小小燭火,王后終於繼續說起話。
「或許是長年研習的時間魔法終於生效,或是出於那難以饒恕的罪孽,國王此後被困於靜止且永恆的時間中,得以一再地咀嚼他的悔恨與折磨。三百年來,日出日落,季節變遷於他皆毫無意義,只得孤身在幻象森林深處,等待著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救贖。」
正如所有故事結束的瞬間,他們又被略嫌粗暴地拋回這個陰冷的房間,但這一次阿爾弗雷德不能確定他們真的從這個故事裡脫身了。亞瑟抬起頭看著阿爾弗雷德,感覺像是直接看穿了他。他迷幻而渾沌的目光直接穿過鐘塔、穿過城堡,看見數百年的時光軌跡,以及所有人類未見的幻想事物。
「你害怕嗎,阿爾弗雷德?」亞瑟喊著國王的名字,就阿爾弗雷德記憶所及,在來到首都以後,亞瑟一向稱他黑桃國王。他在桌面上攤開自己的雙手,讓手指自然地伸展開來,「這雙曾經擁抱過你的手,是一雙歷經了三百年塵霜的手,也是三百年前處死你的同一雙手。在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明白了,你想要的東西,以及我應當給予你的東西。這一次,一定是為了讓你坐上三百年前未竟的王座...這也是我唯一能夠補償你的事了。」
他們至此才著實、緩緩地回到這個當下,整個過程像是一趟前往異地的旅程,歸來後,旅人才真正看見故鄉的景色意義。國王想起那座充滿敵意,卻對他開展道路的綠色森林,以及座落其中,單調一如牢房的石屋。王后未曾顯露任何探索城堡的興趣,卻能毫無遲疑的討論內部配制,他要求住進這間濕冷而窄如墓穴的鐘塔房室。塔外的草坪上,王后栽種著紅色的花,他不戴手套地照顧它們,以指尖血液灌溉帶刺的枝幹土壤。深曉黑桃王室禮儀的王族末裔,有著深厚神秘的魔法實力,以及說不完的神話故事。
黑桃國王看著他的王后。他是黑桃王國的王后,黑桃國民的王后,阿爾弗雷德的王后。他之所以在這裡,完全是為了償還他的罪債。阿爾弗雷德想著,這就是你所有給過我的東西,出於愧疚的付出與補償,如此單純,如此自私,到了醜陋的地步,不知為何,聽上去不是太過陌生的東西。
「亞瑟,」阿爾弗雷德自言自語似地說,「我恨你嗎?」
亞瑟沒有正面地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開始描述一個十分鮮明的場景,發生於一個他們都再熟悉不過的地點。那是從遙望鐘塔的塔樓上,往下看去的模樣。穿著黑色制服的士兵把阿爾弗雷德帶了出來,他真年輕,死亡本應恐懼這樣新生的生命,今天卻因人賦的權力而得以忤逆自然的法則。在他們就定位之前,亞瑟的目光無意掃過漆黑的鐘塔鐘面,以及那之下的小小窗口。他過去的王后雙手蓋住臉孔,發出斷斷續續的哭叫。亞瑟很快地又低頭看向他的弟弟。
他不清楚阿爾弗雷德是否主動參與或發起謀殺他的這樁計畫,在不知多久之前,他便在王后、手足與其他的親屬關係之間選擇了黑桃王國,再少有與他們交談的機會與時間。如今又看見他久違的臉孔,多少讓亞瑟產生坐立難安的感受。但處死一般貴族,國王依傳統皆須到場,何況是王室核心成員。
一切進行得很慢,比亞瑟預想的慢得多。禮儀官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宣讀著王國規章,並條列闡述他的罪名,這些皆在亞瑟預期之內。他沒有設想到的是,在處刑全程中,阿爾弗雷德皆抬頭看著他。他知道國王會站在那裏,即使兩方距離極遠,亞瑟並看不清楚阿爾弗雷德的表情,但他確定阿爾弗雷德正盯著這個下令處死自己的人。他跪在青翠的草皮上,雙手縛在身後,一頭亂糟糟的金髮反映著夕陽的光芒,令亞瑟心煩意亂,直到處刑人推下死刑犯的脖子,乾脆、完整地砍下阿爾弗雷德的頭。
幾次會議中,輔政團成員觀察到他們的國王著實成長不少,或至少是從王后身上感染到一些穩重的氣質。近身僕役們相信,這應該是由於他們的國王與王后相處十分頻繁,在許多時候都花上不少時間談論國事,有時候看起來簡直像是王后在教導國王國政似的。他們開玩笑地說,王后來自北方森林,怎能熟知政事如此。不過,眾人皆認同王后能言善道,廣讀詩書,那些偶爾在筵席上耍弄的魔法把戲,也總是能逗得賓客驚呼連連。
相較於國王的成熟,王后無論在相貌或儀態上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自從王后去年首次現身於城堡後,眾人沒有見過王后別種樣貌,一直是如此地沉靜、完美。也許就和王耀一樣,那些時常出入城堡的人們會語氣輕鬆地說,但他反而看起來更年輕了一些,畢竟他如今不需要獨力操持黑桃國政了。
黑桃王國日漸生成一種自由、開放但重視法律的風氣,在國王與王后的攜手努力下,國內情勢逐步穩定了下來,甚至在某些邊疆領地,也有異族人民前來歸順。黑桃國未再發動任何戰事,並在王國爭鬥間堅持中立地位,但透過糧食與武器的輸出,享有相當大的順差利潤。
王后依然住在鐘塔裡。首都人民偶爾會看見鐘塔窗口有綠色光芒透出,像是王后的魔法實驗。他們猜測,那也許會成為下一次王國典禮上的新式煙火,或是王后召喚來的透明新朋友。可惜,王后露臉的機會依然不多,近期甚而越來越少了。謠言說是王后身體欠佳,連他時常出入的書閣與花園也難再見到王后身影。
王后吃得越來越少,連城堡廚師也這麼感嘆地說。他們已經許久沒有看見王后在城堡用餐,送去鐘塔的餐點時常是原封不動地再由侍女收回,只有一些零散的點心、麵包有消減的痕跡。上周開始,連定期掃除的僕役也被王后拒絕了。他們說,王后的房間裡堆滿了書,到了難以在室內移動的程度。
最後,國王決定親自前去一探究竟。他已經許久沒有拜訪王后,這段時間他與亞瑟皆在城堡見面。偶爾,他會在那塊小花圃遇見王后,專心地整理著土壤或修剪枝幹。玫瑰花期過後,花圃換上了新的顏色與氣息,唯有一枝紅色玫瑰花仍然孤傲地綻放著,他想是亞瑟讓它停留在即將枯萎的前一刻。
亞瑟沒有替他開門,也沒有出聲答應。阿爾弗雷德站了好一會兒,幾乎要以為王后其實不在裡頭。在敲了幾下門板以後,他下定決心推開門,聽見一些東西被他翻倒的聲音。裡頭的確堆滿了書,觸目所及皆是五顏六色的古籍,連火爐上也疊著書,亞瑟轉過頭來。
「我忘記了什麼嗎?」王后放下羽毛筆,從椅子上起身。他露出被驚擾的神情,但語氣中沒有譴責的意思。
「也許是午餐。」阿爾弗雷德環顧室內一圈,沒有看見任何像是食物的東西。他想亞瑟也開始拒絕午餐的打擾,但他至少還喝茶,阿爾弗雷德看見墨水瓶旁放著一個茶杯,但不確定裡頭是否有任何液體。
「有訪客嗎?」亞瑟問,「我去換件衣服。」
「不用。」阿爾弗雷德說,「沒有訪客。我是否可以待在這裡一會兒?」
亞瑟與他一起推開一些書,把椅子上的書放到床上去。依照那上頭原有的書量,阿爾弗雷德猜想王后也好一陣子沒有躺在床上睡覺了。但亞瑟看起來依然很健康、正常,這真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王后告訴他,他正在重寫一些書。刪去那些錯誤的段落,並補上新的。阿爾弗雷德隨手拿起一本紅色書皮的書,亞瑟簡略地解釋其中內容,並在他認為值得參考的章節裡夾入一張書籤。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對話一直很流利。巧妙地避開所有關乎情感反應與久遠情節的話題,而只著重於現下,一些可以被國王或王后操作的政績。
在國王寢室與城堡較為隱密的房間裡,他們偶爾仍有些說不上興奮的親密舉動,並中斷於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語及神情。除了王國政事以外,兩人彷彿不再有其他重視的事物。對國王與王后來說,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作為,阿爾弗雷德確定,這原本便是他希望推翻前任國王的原始動機,而亞瑟也全心地幫助他做到他想做的事。
「你還好嗎?」國王問。
「我們近乎天天見面,國王。」王后跨過那些書堆,並把火爐上的書推到地上去。
「但我沒問你是否過得好。」國王說。
王后轉過身來,等著火爐上的水燒熱。「看見你能獨當一面,管理王國,我很開心。」
「你很開心。」國王重覆了一次這句話,彷彿這是一個說得很爛的笑話,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阿爾弗雷德越笑越投入,無法停止,甚至彎下腰來,拍著自己的大腿。亞瑟露出一個有些困窘的表情,不知該笑不笑。他的手指伸到背後摸著茶壺,還沒有燒燙。
「我不是在取笑你。」阿爾弗雷德抹去眼角滲出的淚水,「但這真的很好笑。」
「我很抱歉。」亞瑟說。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阿爾弗雷德說,然後又說了一次,「真的沒有什麼好抱歉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國王?」亞瑟說,「你有事找我?」
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只是一語不發地坐在那兒。亞瑟看著他,然後踩過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的書,在國王面前跪下。王后開始低頭吻著國王的褲襠,然後是那底下未勃起的陰莖。他細膩地愛撫著國王的陰囊,並輕重交互地吮吻著陰莖頂端部分。阿爾弗雷德舉起一隻手撫摸亞瑟的頭髮,揉著他耳後的位置,在王后嘴裡溢出水聲時發出些微的喘息。
「亞瑟,告訴我…你想要什麼?」阿爾弗雷德以半是調情的口吻說,他輕輕推開王后的頭。當他對上那雙迷濛的綠色眼睛時,他不禁脫口而出地問,「你想死...嗎?」
王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幾乎是立刻流下了淚水。阿爾弗雷德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粗暴地按在鋪滿書的床上,用力吻著王后的嘴唇,沒過幾分鐘便進入了他的體內。亞瑟無神地看著他,緊緊抓著國王的手臂。在最後幾次挺進中,王后閉上了眼睛,感覺一切終於抵達了終點。
當亞瑟再度睜開眼睛時,阿爾弗雷德正在把所有的書推到床下去。他踩過那攤零亂,走到火爐旁關上了火。他在王后的桌上找到杯子,但找不到茶罐,他回頭報以疑惑的眼光。亞瑟搖搖頭,並輕輕嘆出一口氣。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殺死我。」
國王帶著一杯熱水回來,在床沿上坐下。王后沒接過他手上的杯子,他於是自己喝了一口,「我知道。」
王后細心但急躁地安排他的死亡。他留下那些不具有太大用處的書,全部澆上燭油。在考量了一些事後偵查的可能性後,亞瑟希望不要見血。阿爾弗雷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在一旁隨意地翻弄幾本沾濕的史書。最後,亞瑟在衣服也潑上油,端正地在床沿坐了下來。想了一會兒以後,他回到床上,像是安穩地躺進棺材裡那樣伸直身軀。
「下周的月會,」王后對國王說,「要記得請愛德伍爵士出席。」
「我記得。」國王放下手中的書,「請他代表參加與紅心王國的通商協議。」
「商事法的書,都在圖書館C區。褐色木架…」
「褐色木架後一排,我知道。」
「你可以用枕頭。」王后看著坐在床沿的國王,「如果這會比較容易的話。」
國王拿起那個自己曾經臥於其上的枕頭,心思游離地想著他的王后真是幽默,他過去怎麼都沒有發現?他過去究竟殺過幾個人?而亞瑟你呢,在這數百年的人生中,你又殺過幾個人?亞瑟閉上了眼,國王將枕頭蓋在他完美而毫不真實的臉上。
一開始那只是猶如嬉鬧般的動作,阿爾弗雷德彷彿還能聽見亞瑟的呼吸聲。而後他逐漸理解到自己正在做什麼,國王大口地吸進空氣,房裡皆是燭油氣味,沒有一點茶的香味。他爬到王后身上,雙手顫抖地用力壓緊王后的臉。他腦中混亂地想著,你殺了我,你殺過我,並且從來沒有愛過我,一直到最後,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
但眼淚失控地湧出,頻頻滴上黑色枕頭,以及阿爾弗雷德泛白的手指。亞瑟抬起了一隻手,輕輕地靠在國王手上。王后安撫性地摸著國王發抖的手,感覺到皮膚上沾滿了溫熱的淚水,心裡突然閃過的疼痛甚至比遲來的死亡更令他恐懼。阿爾弗雷德想,不,我還是沒有辦法這麼做。也在這個瞬間,亞瑟的手在他面前化為白骨,並立刻碎成粉末。
這真可怕、完完全全地糟透了。當他們終於撲滅鐘塔延燒半個晚上的火焰時,整個首都的人民都已知曉王后不幸遇難的消息。紅心、方塊與梅花王國紛紛派遣專使,致上最深的哀傷之意。王后的葬禮以黑桃歷史所載最為隆重的規模舉行,可惜火焰燒盡了王后所有的隨身物品,他們只得以一頂儀式性的禮帽放入王后棺木,置於王室本支的殿堂之中。
國王以超乎眾人想像的自持親自打理王后後事,幾個較為親近的臣子於是說,若不是原先便知道國王與王后相處融洽,旁人可能難以辨識出國王眼中的哀傷。整個月內,家家戶戶皆反掛象徵死亡及哀悼的黑色國旗,整個首都看上去是一片陰沉。在那些管控嚴格的聚會所,與不為人知的地下室裡,舉行著為王后安魂的秘密儀式。
國王唯一被看做是公開顯露的悲傷舉動,是強硬地禁止了境內所有公開的魔法集會。接著,甚至開始強制徵收公部門的魔法書籍。人民相信,這是由於國王不願意看見任何會讓他想起王后的巫師在公開場合展演魔法。除此以外,國王依舊用心執掌國政,也沒有再頒布進一步壓制魔法的法律。國民於是收下了旗幟,逐漸回到了尋常的生活模式。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漫長,不足的糧草必須由南往北輸送,國王於是準備動身前往南方親自監督地方軍隊。難得返鄉,阿爾弗雷德與馬修計畫留在故鄉過完剩下的冬天。王耀沒有表示反對,並算是配合地在此之前花了許多時間與國王協調首都政事。直到國王出發前一天,會議仍在書房中持續到深夜。他們重新確認了幾個重要的日期與事項,王耀把同一件事說了兩次,阿爾弗雷德便知道他遲遲未離去是另有用意。在國王直白的質問下,首席輔政官終於把心頭的話說了出來。
「在鐘塔房間裡,」他說,「一直沒有找到王后的懷錶與戒指。」
「或許是弄丟了。」國王漫不經心地回答他。
「例如,丟在國王的寢室裡了。」王耀面不改色地說,並冷靜地看著國王的表情,「誠如國王所知,那是個很特別的樣式。意外當天,送去午茶餐點的侍女也記得王后仍戴著那枚戒指。」
國王往後靠在椅背上,稍微抬起頭看著王耀,但仍是一語不發。王耀繼續說,「打掃的侍女在國王寢室裡,發現了王后的戒指。戒指的邊緣很完整,絲毫沒有燒灼的痕跡。簡直…」
「簡直就像是還戴在亞瑟手上的模樣。」阿爾弗雷德替他把話說了下去。即使王耀原本想說的是,那無疑是在那場沒來由的火焰點燃之前,從死去王后手上摘下來的。
他沒有對話,靜靜地站在國王面前。室內靜默一如國王首次帶回王后那天令人窒息、充滿著不安的無聲鼓譟。王耀等待著黑桃國王露出任何猶疑、不安或內疚的神情,等待著自我預期與失望的反覆來回,等待著黑桃王國的未來。阿爾弗雷德只是持續地看著他,王耀原本以為國王在思考該如何應對,後來才感覺到那目光並未真正地聚焦,就像是直接看穿了他,看向他即將前往的故鄉,看向時間正在流逝的方向,同時朝未來與過去兩個矛盾的頂端延展。
「我們一直想問,」王耀收拾了桌上的紙筆,「請問國王什麼時候要再立王后?」
「我只承認亞瑟˙柯克蘭是黑桃王后。」國王回答。
「言下之意,便是回歸由國王一人掌政的體制了。」王耀說,語氣不帶任何驚奇,「國王感念舊情,相信全體臣民必能諒解。畢竟,我們也是如此地敬愛王后。」
黑桃國民往後回想起那段雙元統治的日子,就像是王后加冕典禮最後一天晚上,在晴朗夜空裡爆開的璀璨煙火,顯得如此奇妙、稀有而又短暫。庸碌日常不免將這一切回憶沖得稀薄,在那之前,是一段混亂而無所適從的戰期,在那之後,則是阿爾弗雷德國王長久而穩定的統治。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一旦不再有現實物件與人物對應,便像是失去了定錨的小船,被週而復始的潮汐帶往廣闊無邊的記憶汪洋。
這種游離且若真似假的感受,也正像是阿爾弗雷德在亞瑟化為粉塵後的那天晚上,在夢境裡重覆體驗到的感覺。他很驚訝他竟仍可入睡,但隨即又相信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睡著,而眼前的一切皆是悶燒火焰中閃動的幻象。因為那是城堡,以及不可能認錯的黑桃鐘塔。他們過去的王后嗚咽著,不忍心看著底下即將上演的場景。
阿爾弗雷德不確定應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像是他輕輕地攀附在一雙眼睛與一件思想的邊緣,以一種間接而模糊的形式,接收著這些外部感知及內部思緒。即便如此,它們還是顯得很遙遠,像是山谷裡迴響的異國呼喚。他發現那是他自己的濃重呼吸,以及狂躁的心跳聲。
他們讓他跪下來,並站在他面前宣讀著王國規章,與他一條條的罪名。他的心中充滿著屈辱與不可置信的情緒,眼前視界在天空、鐘塔與更遠的塔樓之間跳轉,直到他突然認知到遠方塔樓那個人影是他的兄長,並喃喃自語地說出了亞瑟的名字。
亞瑟,你真的要我死嗎?阿爾弗雷德聽見這個問題在他心裡響起,然後是更多紛雜擁至的零散思緒。如果是為了黑桃王國,我可以死。如果是為了全體人民的安穩生活,我願意犧牲生命,做為王族,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真的是這樣嗎?我願意死嗎?以這樣的罪名?我的死有益於國家嗎?有益於任何人嗎?
接著,一種非常熟悉、非常陌生而溫暖的感受完整地從某個地方翻湧上來。當他遙遠地看著亞瑟,阿爾弗雷德想著,我不在乎任何人民,甚至也不在乎黑桃王國,如果我的死對你有益的話,我不在乎我自己。阿爾弗雷德感到自己流下淚來,但在那之前,這個身體被移動了位置。他看見草地,非常青翠的草坪上有著小小的白色野花,鐘塔的方向傳來一聲幽微的哭叫,眼前如今是一片漆黑。
國王從此沒有再做過相同的夢,或是類似的夢。國王睡得極少,在王后不幸過逝後,時常可在鐘塔、花圃與王后生前消磨許多時間的圖書館等地看見國王,有時來回地翻閱同幾本書,翻弄同一塊區域的土壤。然而,許多跡象都顯示國王領導黑桃王國的能力越臻堅實,而他個人也依舊維持著強健的體態。
許多年以後,威廉曾再有機會拜訪位於王國北方的斯圖亞特鎮。黑河對岸,已拓展了一小塊密集的聚落,並圈起幾個不小的獸欄。迷霧森林早已不再復見,他也幾乎不記得當時自己為何對於進入一片森林會感到如此的恐懼、厭惡。他依稀記得的是,在那片濕冷的霧氣中,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是綠的。
那是一種深沉、反覆且變幻多端的綠,像是國王的眼睛,像是以故王后的眼睛。他想,王族的眼睛八成都是那樣的顏色。到了這個歲數,許多積澱在記憶裡的意象時常都是近期誕生的錯覺,他若曾經以為國王的眼睛是藍色的,也一定是記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