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
喬瑟夫這次有一個真的很棒的點子。米娜點點頭,是啊,哪次不是個真的很棒的點子?但約翰對她說,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這一次是真的很棒,就連羅伯,對,那個挑剔大衛女友的羅伯,連他都說這可能是個不賴的點子。凱蒂說,是嗎,那倒是有點意思的模樣。約翰說,是吧,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我是說,也許這次他真的能搞出點什麼,除了保險套廣告以外的東西。好吧,好吧,米娜再次點了點頭,對約翰說,所以這一次,喬瑟夫到底有什麼點子?
「這個點子需要大家幫忙。」喬瑟夫說。
「唔,我不確定,」約翰回答,「我是說,喬瑟夫,我當然願意協助你的藝術計畫,無論那是什麼。但我過幾天就要飛去波/士/頓,待上…幾個月?我不確定能不能幫你躺在特/拉/法/加廣場作人體模特兒什麼的。」
「噢,忘了特/拉/法/加,好嗎?」喬瑟夫有些洩氣的說,「那已經過去了,失敗了,我現在要談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你在波/士/頓也可以幫忙,也許還更有幫助,你可以幫我面試那兒的應徵者,我想我沒時間飛到美/國去,我明天還得去約/克一趟。」
「哇噢,」約翰說,「聽起來是個大計劃。怎麼回事,你申請到什麼藝術培育補助嗎? 」
「對,我有點補助,可以說是贊助。」喬瑟夫回答,「嗯,但那不是重點。我把臉書活動的頁面寄給你看,目前只有英/國人在上頭回覆我,但難保不會有些國外的應徵者,你知道,當初大/英/帝/國有不少殖民地…你看了就知道。」
他看了,但那並不是一個真的「看了就知道」的東西。在掛了電話以後,約翰先去弄了點午餐吃,然後出門寄點東西,在書店逗留了一會兒,直到當天晚上才想起要看喬瑟夫的那個很棒的點子。活動的名稱叫做「尋找英/國!!」他一時以為是什麼後現代的東西,在看了活動敘述以後才知道這其實算是個實際的名稱,雖然本質上還是滿…後現代的,他會說。
這次喬瑟夫打算拍部紀錄片,可能的話,是一系列的紀錄片,挑選英/國歷史中值得在二十一世紀再度拿出來詮釋的事件作為主題,他目前的首選似乎是二/次/大/戰期間的大/西/洋/海/戰。好吧,不賴,但你要怎麼拍一部七十年前的紀錄片?約翰聽見他自己心裡的疑問,而喬瑟夫似乎也聽見了,那裡寫著:實然,我們必須選取一個十分獨有、超時的角度,才能促成這部影片的完成,與它在英/國影史上的特殊地位,因而,我們需要一個能代表英/國的演員。沒錯,我們需要一個長得和英/國一模一樣的演員。
清晨六點,亞瑟掀起臉上的棉被,他聽見什麼東西因此摔到地上的聲音,但決定在找到鬧鐘之前先別去管他。鈴聲停了,很好,他重重地倒回床上,但另一輪旋律很快的追了回來,他直到第三通來電轉入語音信箱才發現那個掉到地上的東西就是他兼作鬧鐘的手機。
那是羅德,誰是羅德?無論他是誰,都是個會在清晨六點打電話給別人的混蛋,因此亞瑟完全沒有想要回電的意思。但就在他準備打開電腦看看今天要做什麼的時候,柔依也打來了。柔依又是誰?為什麼他的手機裡有這麼多不知道是誰的號碼?他把柔依的來電切斷,然後打給馬克。
他們半小時後在城裡的麥當勞見面,馬克問亞瑟找他做什麼,亞瑟說他不知道,但他的行程表上這麼寫著,於是他們就坐下來一起吃早餐。
「好吧。」馬克說,他們總是得說些什麼,「你最近好嗎?」
「還能有多差。」亞瑟聳聳肩,把糖漿淋到那三塊乾癟的鬆餅上,「你呢?」
「跟以前一樣,我猜?」馬克回頭看了眼門口,「嘿,我突然想到…昨天柔依打給我。」
「哪個柔依?」亞瑟問,「她打給你幹嘛?」
「我怎麼知道。」馬克說,「我沒接到,你覺得她會有什麼事?」
「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她有什麼事。」亞瑟說。
「說的也是。」馬克點點頭,再度咬了口漢堡。
當亞瑟回到公寓時,馬克就坐在他家客廳裡看電視,喝著一罐明顯是從他冰箱裡拿出來的啤酒。
「那麼早你上哪去了?」馬克皺著眉說,把現在已經空了的啤酒罐放在地上站了起來,「我以為我們約好今天早上要一起看星/際/大/戰馬拉松。」
看來這個馬克與星/際/大/戰馬拉松,才是亞瑟行事曆上馬克:M的真正意思,而不是與另一個馬克去吃麥當勞。當然,誰會把一起去吃麥當勞這種事記在行事曆上?他們又出門買了一組十罐的啤酒與一堆洋芋片,但就在他們要開始星/戰馬拉松之前,柔依又打來了,只不過這次是打到馬克的手機。
「嘿。」亞瑟說,「馬克不在,他去廁所了,要等一下嗎?」
「喔,不用了,沒關係。」柔依掛了電話。然後打到亞瑟的手機,這次他接了起來。
「亞瑟嗎?」柔依問。
「對,」亞瑟說,「你是柔依。」
「對,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柔依聽上去很開心的說,「我從昨天起就一直在找你…我試著問馬克能不能聯絡到你,但我老是搞不清楚哪個馬克才是住你隔壁的那一個。」
「就是你一分鐘前打的那一個。」亞瑟回答她。
「原來如此,謝謝。」柔依說,「亞瑟,你最近好嗎?」
「還不錯,謝謝。」亞瑟說,「你好嗎?」
「噢,還不是老樣子。」柔依輕快地嘆了口氣,「在百貨公司忙上忙下的。」
「嗯。」亞瑟說,「百貨公司,一定很忙。」
「不說我的事了,」柔依說,好像他們已經談了很久她的事那樣,「你知道貝倫嗎?她說她有個朋友是法/國人,或是朋友的朋友,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她說有人在網路上找電影演員。」
「這樣啊。」亞瑟向浴室看了一眼,想著馬克怎麼還沒有出來。
「你會有興趣嗎?」柔依突如其來的問,「我是說,聽起來那個角色非你莫屬。」
「非我莫屬?」亞瑟問,「他們指名要找亞瑟˙柯克蘭嗎?」
「幾乎。」柔依哼地笑了一聲,亞瑟非常熟悉那種笑聲,非你莫屬這個詞也夠令他警戒了,「他們在找一個跟英/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找到一個跟英/國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了。」
凱蒂的語音留言只說完這句就結束了。事實上,喬瑟夫不太確定她究竟叫做凱蒂還是凱特,她把自己名字念得太快了,又帶點法/國口音。印象中,他只在某個誰的派對上見過約翰與他的那群法/國朋友一次,據她所說,她就是那群人裡最高的那一個。
喬瑟夫想要撥回去,但現在已經午夜十一點了,他不確定會不會打擾到這個凱蒂或是凱特,他的一天也著實足夠疲憊了。他搭早上六點四十分的車去約/克,探望那個吉姆˙恩尼斯。吉姆是長得滿像英/國的,但他已經三十四歲了,比起一九四零年代的英/國,他可能比較像二九四零年代的英/國,如果那時候英/國與這個世界都還存在的話。在此之前,他還探望了另外三個在照片上也看起來很像英/國的男孩。一個只有十五歲,成天只想著網路遊戲與女人,後頸上還有個像納/粹的刺青。另一個二十六歲,還算可以的年紀,但他開出的價碼可能和強/尼/戴/普的片酬差不多。最後一個是在諾/丁/漢的珠寶商,可能是最接近英/國應有個性的一個,但他本人長得實在沒那麼像英/國。
在此之外,喬瑟夫已經看了接近一千張被認為長得像英/國的男人照片,大約也排除了那麼多。這個透過英/國的角度拍紀錄片的點子是不錯,但比想像中還要難以實行。很多人都長得跟英/國有點像,他是說,有些人鼻子很像,有些人眼睛很像,有些人嘴唇很像,但就是沒有任何一個長得和英/國一模一樣。喬瑟夫現在開始覺得祖國的長相可能就是從每個人民各掬取一點點性質而來,以至於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個和英/國相同長相的英/國公民。
他甚至想要寫信去挑戰能否請到真正的英/國來演出,而凱文說除非他瘋了才會想要那麼作。他們偶爾可以在電視上看見英/國,非常偶爾,例如威/廉與凱/特的婚禮,但喬瑟夫完全不記得在那上一次看見英/國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想英/國應該跟女王或是首相住在一起吧,但如果真是那樣又好像有點奇怪,一個國家跟一堆人類住在一起。他們對英/國的了解不是很多,也難以想像一個國家會跑來跟他們一起拍電影,但只是試試看不會怎樣,而凱文說除非他瘋了,否則最好別那麼做。
凱蒂接了電話,聽起來精力充沛,但一時想不起來喬瑟夫是誰。
「喔,對了,你是約翰的朋友,要拍電影的那個。」她笑著說,好像這很好笑似的,「你還在找英/國嗎?我是說,長得像英/國的人?」
「對,恐怕是的。」喬瑟夫壓低了聲音,以免吵到其他在夜車上休息的乘客,「你說你找到了一個和英/國長得很像的人?」
「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凱蒂說,「或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總之,他不僅是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有照片嗎?或是影片?」
「有,」凱蒂很快的說,「好吧,不算是有,我看過照片,但我現在手上沒有。你想看的話我可以要莎拉寄給你?」
「那太好了。」喬瑟夫說,「他在哪個城市?」
「哪個城市?嗯,我不知道。」凱蒂想了想,「記得是懷/俄/明州的某個地方。」
「懷/俄/明州?」喬瑟夫重覆凱蒂的話,吵醒了對面正要入睡的乘客,「美/國的懷/俄/明?你是說他是美/國/人?」
約翰把租來的車停在一棟看起來像是國宅的大廈對街,羅德告訴他亞瑟就住在頂樓五樓,順帶一提,這棟大廈沒有電梯。他從來沒來過這麼荒涼的地方,最近的加油站也要開上超過半小時的車。雖然他是說過願意幫助喬瑟夫進行他的英/國計畫,但波/士/頓到懷/俄/明可能就像從倫/敦到懷/俄/明那麼遠,大家都知道美/國大得像另一顆星球一樣,約翰並不覺得自己因為在美洲就「剛好」可以來懷俄明看看亞瑟到底長成怎麼樣。
他們當然看過了亞瑟的照片,那的確看起來很像英/國,即使以喬瑟夫的高標準來看也還是很像。約翰以為喬瑟夫說過他不介意找個不是英/國人的人來演英/國,但喬瑟夫說,他沒想到會是個美/國人。無論如何,既然約翰「剛好」在美/國,他可以親自來看看。喬瑟夫一再叮嚀他,如果亞瑟現在變胖了,或是操著一口過於張狂的美式口音,就送他一盒唐寧茶表示謝意就可以走了。
他把唐寧的早餐茶放在一個紙袋裡,一路爬上了五樓。在約翰還沒按下亞瑟家門鈴之前,隔壁鄰居先跟他打了招呼。
「你找亞瑟?」提著購物袋的馬克說,「他不在喔。」
「噢。」約翰退了一步,「我以為…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今天是週五晚上。」馬克說,「大概不會回來吧。」
看見約翰露出那種「我不想在懷/俄/明過夜」的表情,馬克扭開他公寓的門,走進去把整袋食物放在桌上,並隨手抓了一張廣告紙出來。
「你可以在這裡或是這裡找到他。」馬克指著他寫下的兩個地址,「不是酒吧,就是脫衣舞俱樂部。通常是兩個地方都會去,所以你總會在其中一個地方找到他。」
「好吧,謝謝你。」約翰叫住準備關上門的馬克,「事實上,我從沒見過他,也許你能給我他的電話?」
「啊,你不會認不出他的。」馬克笑了笑,「他長得就跟英/國一樣,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英/國。」
馬克說得沒錯。不僅是亞瑟的確在酒吧或是脫衣舞俱樂部的其中一張桌子前,凱蒂也說得沒錯,凱蒂的朋友與她朋友的朋友也說得沒錯,亞瑟絕對是約翰看過長得最像英/國的一個人類了,簡直就是一模一樣。雖然他只有在電視上看過英/國,但他敢打賭英/國現實裡看起來也八成就是這個模樣,只是不太可能穿著印著槍/與/玫/瑰的無袖T恤與緊身牛仔褲,在懷/俄/明的小酒吧裡喝啤酒就是了。
但他還是有其任務,例如得聽聽他說話的聲音,看看他肚子上是否有圈不甚明顯的肥肉。再說,即使約翰與喬瑟夫都覺得亞瑟可以來演英/國,他們也不確定亞瑟會不會同意。事後證明,羅德一直沒有連絡上亞瑟,也就一直無法通知亞瑟有個英/國人要來和他洽談電影的事是個有利的巧合,至少對喬瑟夫來說是的。因為等到約翰終於盡其所能把事情解釋得夠清楚的時候,亞瑟也喝得夠醉了,以至於在約翰問他是否有興趣參與時,他只記得自己說了一句「喔」,以及很可能其實是對酒侍說的「好」。
亞瑟抵達倫/敦的第一週,他們根本無法有任何進度。一來是喬瑟夫依然對亞瑟短期湊合訓練的英/國腔不甚滿意,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片棚的無關人士過多,擁擠到攝影師都快要沒地方可站的程度。可能所有曾經在臉書上看過這個紀錄片計畫的人都來了,透過某個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而跟了進來。自然大部分知道這回事的人都想看看最後雀屏中選的美/國男孩到底長得多像他們的國家,而由於他們大多曾經或多或少地協助或推廣喬瑟夫的計畫,他也沒辦法真正的趕走他們。一個禮拜以後,亞瑟終於忍無可忍了。喬瑟夫不得不找彼得去亞瑟的旅館房間勸他出來工作,畢竟彼得是個美/國人,可能比較能和亞瑟溝通。
「我們可以拍完畫面再配音。」彼得對他說,「喬瑟夫保證他不會再挑剔你的口音。」
「好,謝謝。」亞瑟漠不關心地說,「那西裝呢?我可以不要再一直穿著三件式的西裝嗎?那很熱,尤其是片場裡又擠滿了人。」
「我不知道,服裝的問題你得和安潔兒討論。」彼得說,「休息的時候你可以脫掉,我想。」
「你知道嗎,我真的受夠了像是動物園裡的珍禽被觀賞指點。」亞瑟說,「長得像他們的國家又不是我自願的,我是說,這總是有點尷尬,是吧?昨天還有人在我的杯子底下偷塞紙條,問我願不願意拍色情片。我得說他們提供的酬勞可是比你們高得多了。」
「有多高? 」彼得問,「那你答應了嗎?」
「他們沒留聯絡方式,但這不是重點。」亞瑟生氣地說,「我不是一個想出名的人,尤其不想只因為我的臉而出名。你們說你們真的很希望能拍出這部片,說它會具有多大的意義,而反正我也沒有比油漆工更有意義的差事可做,我就來了。但如果你們只是把我叫來這裡給英/國人民觀賞的話,我寧願回懷/俄/明漆我的油漆,我是說真的。」
彼得把亞瑟的話轉述給喬瑟夫聽,在此之前,喬瑟夫一直不太確定亞瑟究竟想不想拍這部片,或只是在爛醉中隨口答應接受一張倫/敦機票。於是,喬瑟夫覺得自己開始有點喜歡這個美/國男孩了。在此之前,亞瑟這個人實在與他想像的祖國性格相差太多了。當然,英/國是他的國家,而亞瑟是個美/國懷/俄/明州的油漆工,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與彼此相似,但他們還是長得一模一樣,難免會給予他人一些錯誤的期盼。例如,亞瑟對可樂的喜愛遠勝任何一種茶,性格也毫不莊重,有時幾乎有些跋扈。但每個人總是有他的缺點,就一個美/國人來說,亞瑟可能還已經算是很討人喜歡的了。喬瑟夫逐漸發現,至少他們都有收工後直接前往酒吧的文化重疊處,而亞瑟的英式口音也模仿得越來越像了。
但在他們進展到真正的戰史時,另一個問題浮現了。考慮到預算限制,他們沒辦法真的重建許多磅礡的戰爭場景。同時,這也還是一部「從英/國觀點出發的特殊紀錄片」,因而大多數的鏡頭都只有英/國,也就是亞瑟,與不同國家進行秘密通訊的模樣。而喬瑟夫覺得這已經和他想像中那個棒呆了的點子相差太多了。
「它的特別之處,你聽我說,亞瑟,」喬瑟夫放下酒杯,「就在於它能夠融合劇情片與紀錄片的性質。我想要從英/國本人的情緒起伏,來捕捉住那個時候的緊繃、恐慌,但又想要抱著希望的感覺…但如果只有你,也就是英/國一個人,你知道,我沒有要拍歌劇,也不會要你唱一段獨白戲,難道我們還得去找一個和邱/吉/爾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
他們甚至去查了邱/吉/爾的後代們現在在做什麼,也許,他是說也許,有人在當演員之類的。但即使有個姓邱/吉/爾的真的在當演員,他也不太可能長得和邱/吉/爾一模一樣,更別提是六十幾歲的邱/吉/爾。他們持續工作,但進度彷若陷進了泥沼。安潔兒開玩笑說這現在比較像是一次大戰的壕溝戰,喬瑟夫應和地笑了笑,但在當天收工後,他坦白地說,劇組接下來得休息一陣子,而他也不確定下次什麼時候會再開工。
他們全都一起去喝酒,像是平常那樣。喬瑟夫第一次坦白,其實他的資金來自於某個美/國的反皇室組織,因為他把計畫案寫得「有點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部反皇室宣傳片」,依據他保守的形容是這個樣子。他的打算是在紀錄片一舉成名以後,再把資金全數歸還,如果他們需要的話,他也可以幫忙拍些不涉政治的短片,但是,現在一切都很難說了,他這麼說,席間同伴無不沉默下來。
彼得看了看亞瑟,才發現他似乎早已喝完了他面前的那杯啤酒,手指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提把。他試著和他搭上幾句話,談談他們的故鄉,談談倫/敦,亞瑟開玩笑地說,起碼他還有色情片可以拍,可惜對方沒留下聯絡方式。而安潔兒說,讓我看看那張紙條好嗎?他怎麼會帶在身上,彼得說。但亞瑟說,事實上,我有。於是他們就一起重讀那張小信籤,而安潔兒在背面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他們同時大笑起來。
此時,喬瑟夫卻不在他們之間。他走到酒吧外頭接一通未知號碼的來電,因為四周人聲嘈雜,而訊號也不是很清楚,他沒聽見對方一開始報上的名字。
「沒什麼事,」那個男孩說,「只是問問你的紀錄片進行得怎麼樣了。」
「嗯,還算可以。」喬瑟夫在街頭的冷風裡瑟縮了一下。
「我滿喜歡你的點子。」他說,「恭喜你找到那個英/國男孩。」
「事實上,」喬瑟夫糾正他,「他是美/國人。」
「哦,」他說,「那真有趣。」
「是啊。」喬瑟夫說。
「無論如何,祝你順利。」
「謝謝。」
在喬瑟夫考慮是否該掛電話時,對方說,「嗯,只是問問,也許你會需要什麼幫助?」
「什麼幫助?」喬瑟夫問。
「我聽說你們最近遇上點瓶頸,」他說,「佩姬跟我說的,我想前幾天借住她室友房間的背包客認識你們團隊的哪個人…我想說的是,我現在在巴/黎念電影系,說不定我幫得上忙。」
「很感謝你。」喬瑟夫說,「但我們目前沒有缺人。聽起來你需要的是實習,我或許可以幫你介紹個什麼機會,但大多在倫/敦。」
「那很好,」對方很快的說,「我是英/國人,畢業後也打算回去。倫/敦聽起來不錯。」
「很好。」喬瑟夫說,「我會再聯絡你,如果我知道任何人缺實習生的話。」
「那太好了。」在喬瑟夫切斷電話前,對方繼續說,「嘿,等等,你還想找演員嗎?」
「演員?」喬瑟夫說。
「聽說你們在拍二/次/大/戰的紀錄片,」對方頓了頓,「我不知道,這可能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不過幾乎每個見過我的人都說我長得很像美/國,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問問,你們會想要找個人來演美/國嗎?」
「不好意思。」喬瑟夫吞了口口水,「可以再告訴我一次你的名字嗎。」
「嗯,我叫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說,「阿爾弗雷德˙瓊斯。」
「阿爾弗雷德,方便的話,我可以當面跟你談談嗎?」喬瑟夫說,「選個週末?」
「聽上去不錯。」阿爾弗雷德說,「事實上,我聖誕假期會回英/國,我們或許可以在倫/敦見。」
「那會更棒。」喬瑟夫說,「你可以見見劇組的其他人,還有亞瑟。」
「亞瑟?」阿爾弗雷德問。
「噢,是那個英/國男孩。」喬瑟夫說,「我是說美/國男孩。」
「那個長得像英/國的美/國人。」阿爾弗雷德笑了笑,「很好,我很期待見到他。」
「那麼就下個週末?」喬瑟夫說,「在國/王/十/字?」
「國/王/十/字。」阿爾弗雷德說,「你有我電話了。」
「是的。」喬瑟夫說。
「好,到時見。」阿爾弗雷德逗趣地說,「別忘了帶上英/國。」
「我保證。」喬瑟夫回答。還不知道這對他的紀錄片究竟會有什麼影響。
好的影響,彼得會說,起碼片子最後拍出來了。起碼,約翰贊同,很小部分的贊同,畢竟最後他們被那個美/國的反皇室組織提告了。即使喬瑟夫拿同志平權組織的獎勵金去償還當初他們提供的贊助,該組織還是堅持喬瑟夫沒有履行當時宣稱的計畫目的。順帶一提的是,喬瑟夫忙於跨國訴訟而一直沒有時間著手拍下一單元的紀錄片,依然是亞瑟與阿爾弗雷德接了那部B級限制級電影片約的官方理由。即使整個劇組的人都知道,他們只是想把日常私事轉變為可營利的行為,而喬瑟夫到現在還不能接受那部「缺乏文化深度」的片子的藍光光碟銷售量居然比他的紀錄片更高。
亞瑟安慰他,偉大的作品時常要到下個世代才會受到大眾青睞。阿爾弗雷德則提醒他,至少他因這部片得到了兩封他如今裱上框,掛在自家客廳的親筆信。一封來自英/國,就是那個英/國沒錯,表示這是一部十分創新、出色的作品,唯有在部分牽連特殊關係的情節上有些過度渲染了。來自美/國的那封信則簡短一些,在較為直白的稱揚後,同樣特別指出關乎特殊關係的那些情節是有些過度含蓄了。如你可見,歷史總是撲朔迷離,喬瑟夫會說,而試圖以美感的眼光捕捉真相,就是我們藝術工作者最大的支持與信念了。是啊,米娜總會補上這麼一句,這才是他真正的職志,可絕對不是當婚友仲介喔。
喬瑟夫這次有一個真的很棒的點子。米娜點點頭,是啊,哪次不是個真的很棒的點子?但約翰對她說,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這一次是真的很棒,就連羅伯,對,那個挑剔大衛女友的羅伯,連他都說這可能是個不賴的點子。凱蒂說,是嗎,那倒是有點意思的模樣。約翰說,是吧,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我是說,也許這次他真的能搞出點什麼,除了保險套廣告以外的東西。好吧,好吧,米娜再次點了點頭,對約翰說,所以這一次,喬瑟夫到底有什麼點子?
「這個點子需要大家幫忙。」喬瑟夫說。
「唔,我不確定,」約翰回答,「我是說,喬瑟夫,我當然願意協助你的藝術計畫,無論那是什麼。但我過幾天就要飛去波/士/頓,待上…幾個月?我不確定能不能幫你躺在特/拉/法/加廣場作人體模特兒什麼的。」
「噢,忘了特/拉/法/加,好嗎?」喬瑟夫有些洩氣的說,「那已經過去了,失敗了,我現在要談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你在波/士/頓也可以幫忙,也許還更有幫助,你可以幫我面試那兒的應徵者,我想我沒時間飛到美/國去,我明天還得去約/克一趟。」
「哇噢,」約翰說,「聽起來是個大計劃。怎麼回事,你申請到什麼藝術培育補助嗎? 」
「對,我有點補助,可以說是贊助。」喬瑟夫回答,「嗯,但那不是重點。我把臉書活動的頁面寄給你看,目前只有英/國人在上頭回覆我,但難保不會有些國外的應徵者,你知道,當初大/英/帝/國有不少殖民地…你看了就知道。」
他看了,但那並不是一個真的「看了就知道」的東西。在掛了電話以後,約翰先去弄了點午餐吃,然後出門寄點東西,在書店逗留了一會兒,直到當天晚上才想起要看喬瑟夫的那個很棒的點子。活動的名稱叫做「尋找英/國!!」他一時以為是什麼後現代的東西,在看了活動敘述以後才知道這其實算是個實際的名稱,雖然本質上還是滿…後現代的,他會說。
這次喬瑟夫打算拍部紀錄片,可能的話,是一系列的紀錄片,挑選英/國歷史中值得在二十一世紀再度拿出來詮釋的事件作為主題,他目前的首選似乎是二/次/大/戰期間的大/西/洋/海/戰。好吧,不賴,但你要怎麼拍一部七十年前的紀錄片?約翰聽見他自己心裡的疑問,而喬瑟夫似乎也聽見了,那裡寫著:實然,我們必須選取一個十分獨有、超時的角度,才能促成這部影片的完成,與它在英/國影史上的特殊地位,因而,我們需要一個能代表英/國的演員。沒錯,我們需要一個長得和英/國一模一樣的演員。
清晨六點,亞瑟掀起臉上的棉被,他聽見什麼東西因此摔到地上的聲音,但決定在找到鬧鐘之前先別去管他。鈴聲停了,很好,他重重地倒回床上,但另一輪旋律很快的追了回來,他直到第三通來電轉入語音信箱才發現那個掉到地上的東西就是他兼作鬧鐘的手機。
那是羅德,誰是羅德?無論他是誰,都是個會在清晨六點打電話給別人的混蛋,因此亞瑟完全沒有想要回電的意思。但就在他準備打開電腦看看今天要做什麼的時候,柔依也打來了。柔依又是誰?為什麼他的手機裡有這麼多不知道是誰的號碼?他把柔依的來電切斷,然後打給馬克。
他們半小時後在城裡的麥當勞見面,馬克問亞瑟找他做什麼,亞瑟說他不知道,但他的行程表上這麼寫著,於是他們就坐下來一起吃早餐。
「好吧。」馬克說,他們總是得說些什麼,「你最近好嗎?」
「還能有多差。」亞瑟聳聳肩,把糖漿淋到那三塊乾癟的鬆餅上,「你呢?」
「跟以前一樣,我猜?」馬克回頭看了眼門口,「嘿,我突然想到…昨天柔依打給我。」
「哪個柔依?」亞瑟問,「她打給你幹嘛?」
「我怎麼知道。」馬克說,「我沒接到,你覺得她會有什麼事?」
「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她有什麼事。」亞瑟說。
「說的也是。」馬克點點頭,再度咬了口漢堡。
當亞瑟回到公寓時,馬克就坐在他家客廳裡看電視,喝著一罐明顯是從他冰箱裡拿出來的啤酒。
「那麼早你上哪去了?」馬克皺著眉說,把現在已經空了的啤酒罐放在地上站了起來,「我以為我們約好今天早上要一起看星/際/大/戰馬拉松。」
看來這個馬克與星/際/大/戰馬拉松,才是亞瑟行事曆上馬克:M的真正意思,而不是與另一個馬克去吃麥當勞。當然,誰會把一起去吃麥當勞這種事記在行事曆上?他們又出門買了一組十罐的啤酒與一堆洋芋片,但就在他們要開始星/戰馬拉松之前,柔依又打來了,只不過這次是打到馬克的手機。
「嘿。」亞瑟說,「馬克不在,他去廁所了,要等一下嗎?」
「喔,不用了,沒關係。」柔依掛了電話。然後打到亞瑟的手機,這次他接了起來。
「亞瑟嗎?」柔依問。
「對,」亞瑟說,「你是柔依。」
「對,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柔依聽上去很開心的說,「我從昨天起就一直在找你…我試著問馬克能不能聯絡到你,但我老是搞不清楚哪個馬克才是住你隔壁的那一個。」
「就是你一分鐘前打的那一個。」亞瑟回答她。
「原來如此,謝謝。」柔依說,「亞瑟,你最近好嗎?」
「還不錯,謝謝。」亞瑟說,「你好嗎?」
「噢,還不是老樣子。」柔依輕快地嘆了口氣,「在百貨公司忙上忙下的。」
「嗯。」亞瑟說,「百貨公司,一定很忙。」
「不說我的事了,」柔依說,好像他們已經談了很久她的事那樣,「你知道貝倫嗎?她說她有個朋友是法/國人,或是朋友的朋友,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她說有人在網路上找電影演員。」
「這樣啊。」亞瑟向浴室看了一眼,想著馬克怎麼還沒有出來。
「你會有興趣嗎?」柔依突如其來的問,「我是說,聽起來那個角色非你莫屬。」
「非我莫屬?」亞瑟問,「他們指名要找亞瑟˙柯克蘭嗎?」
「幾乎。」柔依哼地笑了一聲,亞瑟非常熟悉那種笑聲,非你莫屬這個詞也夠令他警戒了,「他們在找一個跟英/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找到一個跟英/國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了。」
凱蒂的語音留言只說完這句就結束了。事實上,喬瑟夫不太確定她究竟叫做凱蒂還是凱特,她把自己名字念得太快了,又帶點法/國口音。印象中,他只在某個誰的派對上見過約翰與他的那群法/國朋友一次,據她所說,她就是那群人裡最高的那一個。
喬瑟夫想要撥回去,但現在已經午夜十一點了,他不確定會不會打擾到這個凱蒂或是凱特,他的一天也著實足夠疲憊了。他搭早上六點四十分的車去約/克,探望那個吉姆˙恩尼斯。吉姆是長得滿像英/國的,但他已經三十四歲了,比起一九四零年代的英/國,他可能比較像二九四零年代的英/國,如果那時候英/國與這個世界都還存在的話。在此之前,他還探望了另外三個在照片上也看起來很像英/國的男孩。一個只有十五歲,成天只想著網路遊戲與女人,後頸上還有個像納/粹的刺青。另一個二十六歲,還算可以的年紀,但他開出的價碼可能和強/尼/戴/普的片酬差不多。最後一個是在諾/丁/漢的珠寶商,可能是最接近英/國應有個性的一個,但他本人長得實在沒那麼像英/國。
在此之外,喬瑟夫已經看了接近一千張被認為長得像英/國的男人照片,大約也排除了那麼多。這個透過英/國的角度拍紀錄片的點子是不錯,但比想像中還要難以實行。很多人都長得跟英/國有點像,他是說,有些人鼻子很像,有些人眼睛很像,有些人嘴唇很像,但就是沒有任何一個長得和英/國一模一樣。喬瑟夫現在開始覺得祖國的長相可能就是從每個人民各掬取一點點性質而來,以至於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個和英/國相同長相的英/國公民。
他甚至想要寫信去挑戰能否請到真正的英/國來演出,而凱文說除非他瘋了才會想要那麼作。他們偶爾可以在電視上看見英/國,非常偶爾,例如威/廉與凱/特的婚禮,但喬瑟夫完全不記得在那上一次看見英/國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想英/國應該跟女王或是首相住在一起吧,但如果真是那樣又好像有點奇怪,一個國家跟一堆人類住在一起。他們對英/國的了解不是很多,也難以想像一個國家會跑來跟他們一起拍電影,但只是試試看不會怎樣,而凱文說除非他瘋了,否則最好別那麼做。
凱蒂接了電話,聽起來精力充沛,但一時想不起來喬瑟夫是誰。
「喔,對了,你是約翰的朋友,要拍電影的那個。」她笑著說,好像這很好笑似的,「你還在找英/國嗎?我是說,長得像英/國的人?」
「對,恐怕是的。」喬瑟夫壓低了聲音,以免吵到其他在夜車上休息的乘客,「你說你找到了一個和英/國長得很像的人?」
「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凱蒂說,「或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總之,他不僅是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有照片嗎?或是影片?」
「有,」凱蒂很快的說,「好吧,不算是有,我看過照片,但我現在手上沒有。你想看的話我可以要莎拉寄給你?」
「那太好了。」喬瑟夫說,「他在哪個城市?」
「哪個城市?嗯,我不知道。」凱蒂想了想,「記得是懷/俄/明州的某個地方。」
「懷/俄/明州?」喬瑟夫重覆凱蒂的話,吵醒了對面正要入睡的乘客,「美/國的懷/俄/明?你是說他是美/國/人?」
約翰把租來的車停在一棟看起來像是國宅的大廈對街,羅德告訴他亞瑟就住在頂樓五樓,順帶一提,這棟大廈沒有電梯。他從來沒來過這麼荒涼的地方,最近的加油站也要開上超過半小時的車。雖然他是說過願意幫助喬瑟夫進行他的英/國計畫,但波/士/頓到懷/俄/明可能就像從倫/敦到懷/俄/明那麼遠,大家都知道美/國大得像另一顆星球一樣,約翰並不覺得自己因為在美洲就「剛好」可以來懷俄明看看亞瑟到底長成怎麼樣。
他們當然看過了亞瑟的照片,那的確看起來很像英/國,即使以喬瑟夫的高標準來看也還是很像。約翰以為喬瑟夫說過他不介意找個不是英/國人的人來演英/國,但喬瑟夫說,他沒想到會是個美/國人。無論如何,既然約翰「剛好」在美/國,他可以親自來看看。喬瑟夫一再叮嚀他,如果亞瑟現在變胖了,或是操著一口過於張狂的美式口音,就送他一盒唐寧茶表示謝意就可以走了。
他把唐寧的早餐茶放在一個紙袋裡,一路爬上了五樓。在約翰還沒按下亞瑟家門鈴之前,隔壁鄰居先跟他打了招呼。
「你找亞瑟?」提著購物袋的馬克說,「他不在喔。」
「噢。」約翰退了一步,「我以為…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今天是週五晚上。」馬克說,「大概不會回來吧。」
看見約翰露出那種「我不想在懷/俄/明過夜」的表情,馬克扭開他公寓的門,走進去把整袋食物放在桌上,並隨手抓了一張廣告紙出來。
「你可以在這裡或是這裡找到他。」馬克指著他寫下的兩個地址,「不是酒吧,就是脫衣舞俱樂部。通常是兩個地方都會去,所以你總會在其中一個地方找到他。」
「好吧,謝謝你。」約翰叫住準備關上門的馬克,「事實上,我從沒見過他,也許你能給我他的電話?」
「啊,你不會認不出他的。」馬克笑了笑,「他長得就跟英/國一樣,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英/國。」
馬克說得沒錯。不僅是亞瑟的確在酒吧或是脫衣舞俱樂部的其中一張桌子前,凱蒂也說得沒錯,凱蒂的朋友與她朋友的朋友也說得沒錯,亞瑟絕對是約翰看過長得最像英/國的一個人類了,簡直就是一模一樣。雖然他只有在電視上看過英/國,但他敢打賭英/國現實裡看起來也八成就是這個模樣,只是不太可能穿著印著槍/與/玫/瑰的無袖T恤與緊身牛仔褲,在懷/俄/明的小酒吧裡喝啤酒就是了。
但他還是有其任務,例如得聽聽他說話的聲音,看看他肚子上是否有圈不甚明顯的肥肉。再說,即使約翰與喬瑟夫都覺得亞瑟可以來演英/國,他們也不確定亞瑟會不會同意。事後證明,羅德一直沒有連絡上亞瑟,也就一直無法通知亞瑟有個英/國人要來和他洽談電影的事是個有利的巧合,至少對喬瑟夫來說是的。因為等到約翰終於盡其所能把事情解釋得夠清楚的時候,亞瑟也喝得夠醉了,以至於在約翰問他是否有興趣參與時,他只記得自己說了一句「喔」,以及很可能其實是對酒侍說的「好」。
亞瑟抵達倫/敦的第一週,他們根本無法有任何進度。一來是喬瑟夫依然對亞瑟短期湊合訓練的英/國腔不甚滿意,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片棚的無關人士過多,擁擠到攝影師都快要沒地方可站的程度。可能所有曾經在臉書上看過這個紀錄片計畫的人都來了,透過某個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而跟了進來。自然大部分知道這回事的人都想看看最後雀屏中選的美/國男孩到底長得多像他們的國家,而由於他們大多曾經或多或少地協助或推廣喬瑟夫的計畫,他也沒辦法真正的趕走他們。一個禮拜以後,亞瑟終於忍無可忍了。喬瑟夫不得不找彼得去亞瑟的旅館房間勸他出來工作,畢竟彼得是個美/國人,可能比較能和亞瑟溝通。
「我們可以拍完畫面再配音。」彼得對他說,「喬瑟夫保證他不會再挑剔你的口音。」
「好,謝謝。」亞瑟漠不關心地說,「那西裝呢?我可以不要再一直穿著三件式的西裝嗎?那很熱,尤其是片場裡又擠滿了人。」
「我不知道,服裝的問題你得和安潔兒討論。」彼得說,「休息的時候你可以脫掉,我想。」
「你知道嗎,我真的受夠了像是動物園裡的珍禽被觀賞指點。」亞瑟說,「長得像他們的國家又不是我自願的,我是說,這總是有點尷尬,是吧?昨天還有人在我的杯子底下偷塞紙條,問我願不願意拍色情片。我得說他們提供的酬勞可是比你們高得多了。」
「有多高? 」彼得問,「那你答應了嗎?」
「他們沒留聯絡方式,但這不是重點。」亞瑟生氣地說,「我不是一個想出名的人,尤其不想只因為我的臉而出名。你們說你們真的很希望能拍出這部片,說它會具有多大的意義,而反正我也沒有比油漆工更有意義的差事可做,我就來了。但如果你們只是把我叫來這裡給英/國人民觀賞的話,我寧願回懷/俄/明漆我的油漆,我是說真的。」
彼得把亞瑟的話轉述給喬瑟夫聽,在此之前,喬瑟夫一直不太確定亞瑟究竟想不想拍這部片,或只是在爛醉中隨口答應接受一張倫/敦機票。於是,喬瑟夫覺得自己開始有點喜歡這個美/國男孩了。在此之前,亞瑟這個人實在與他想像的祖國性格相差太多了。當然,英/國是他的國家,而亞瑟是個美/國懷/俄/明州的油漆工,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與彼此相似,但他們還是長得一模一樣,難免會給予他人一些錯誤的期盼。例如,亞瑟對可樂的喜愛遠勝任何一種茶,性格也毫不莊重,有時幾乎有些跋扈。但每個人總是有他的缺點,就一個美/國人來說,亞瑟可能還已經算是很討人喜歡的了。喬瑟夫逐漸發現,至少他們都有收工後直接前往酒吧的文化重疊處,而亞瑟的英式口音也模仿得越來越像了。
但在他們進展到真正的戰史時,另一個問題浮現了。考慮到預算限制,他們沒辦法真的重建許多磅礡的戰爭場景。同時,這也還是一部「從英/國觀點出發的特殊紀錄片」,因而大多數的鏡頭都只有英/國,也就是亞瑟,與不同國家進行秘密通訊的模樣。而喬瑟夫覺得這已經和他想像中那個棒呆了的點子相差太多了。
「它的特別之處,你聽我說,亞瑟,」喬瑟夫放下酒杯,「就在於它能夠融合劇情片與紀錄片的性質。我想要從英/國本人的情緒起伏,來捕捉住那個時候的緊繃、恐慌,但又想要抱著希望的感覺…但如果只有你,也就是英/國一個人,你知道,我沒有要拍歌劇,也不會要你唱一段獨白戲,難道我們還得去找一個和邱/吉/爾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
他們甚至去查了邱/吉/爾的後代們現在在做什麼,也許,他是說也許,有人在當演員之類的。但即使有個姓邱/吉/爾的真的在當演員,他也不太可能長得和邱/吉/爾一模一樣,更別提是六十幾歲的邱/吉/爾。他們持續工作,但進度彷若陷進了泥沼。安潔兒開玩笑說這現在比較像是一次大戰的壕溝戰,喬瑟夫應和地笑了笑,但在當天收工後,他坦白地說,劇組接下來得休息一陣子,而他也不確定下次什麼時候會再開工。
他們全都一起去喝酒,像是平常那樣。喬瑟夫第一次坦白,其實他的資金來自於某個美/國的反皇室組織,因為他把計畫案寫得「有點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部反皇室宣傳片」,依據他保守的形容是這個樣子。他的打算是在紀錄片一舉成名以後,再把資金全數歸還,如果他們需要的話,他也可以幫忙拍些不涉政治的短片,但是,現在一切都很難說了,他這麼說,席間同伴無不沉默下來。
彼得看了看亞瑟,才發現他似乎早已喝完了他面前的那杯啤酒,手指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提把。他試著和他搭上幾句話,談談他們的故鄉,談談倫/敦,亞瑟開玩笑地說,起碼他還有色情片可以拍,可惜對方沒留下聯絡方式。而安潔兒說,讓我看看那張紙條好嗎?他怎麼會帶在身上,彼得說。但亞瑟說,事實上,我有。於是他們就一起重讀那張小信籤,而安潔兒在背面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他們同時大笑起來。
此時,喬瑟夫卻不在他們之間。他走到酒吧外頭接一通未知號碼的來電,因為四周人聲嘈雜,而訊號也不是很清楚,他沒聽見對方一開始報上的名字。
「沒什麼事,」那個男孩說,「只是問問你的紀錄片進行得怎麼樣了。」
「嗯,還算可以。」喬瑟夫在街頭的冷風裡瑟縮了一下。
「我滿喜歡你的點子。」他說,「恭喜你找到那個英/國男孩。」
「事實上,」喬瑟夫糾正他,「他是美/國人。」
「哦,」他說,「那真有趣。」
「是啊。」喬瑟夫說。
「無論如何,祝你順利。」
「謝謝。」
在喬瑟夫考慮是否該掛電話時,對方說,「嗯,只是問問,也許你會需要什麼幫助?」
「什麼幫助?」喬瑟夫問。
「我聽說你們最近遇上點瓶頸,」他說,「佩姬跟我說的,我想前幾天借住她室友房間的背包客認識你們團隊的哪個人…我想說的是,我現在在巴/黎念電影系,說不定我幫得上忙。」
「很感謝你。」喬瑟夫說,「但我們目前沒有缺人。聽起來你需要的是實習,我或許可以幫你介紹個什麼機會,但大多在倫/敦。」
「那很好,」對方很快的說,「我是英/國人,畢業後也打算回去。倫/敦聽起來不錯。」
「很好。」喬瑟夫說,「我會再聯絡你,如果我知道任何人缺實習生的話。」
「那太好了。」在喬瑟夫切斷電話前,對方繼續說,「嘿,等等,你還想找演員嗎?」
「演員?」喬瑟夫說。
「聽說你們在拍二/次/大/戰的紀錄片,」對方頓了頓,「我不知道,這可能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不過幾乎每個見過我的人都說我長得很像美/國,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問問,你們會想要找個人來演美/國嗎?」
「不好意思。」喬瑟夫吞了口口水,「可以再告訴我一次你的名字嗎。」
「嗯,我叫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說,「阿爾弗雷德˙瓊斯。」
「阿爾弗雷德,方便的話,我可以當面跟你談談嗎?」喬瑟夫說,「選個週末?」
「聽上去不錯。」阿爾弗雷德說,「事實上,我聖誕假期會回英/國,我們或許可以在倫/敦見。」
「那會更棒。」喬瑟夫說,「你可以見見劇組的其他人,還有亞瑟。」
「亞瑟?」阿爾弗雷德問。
「噢,是那個英/國男孩。」喬瑟夫說,「我是說美/國男孩。」
「那個長得像英/國的美/國人。」阿爾弗雷德笑了笑,「很好,我很期待見到他。」
「那麼就下個週末?」喬瑟夫說,「在國/王/十/字?」
「國/王/十/字。」阿爾弗雷德說,「你有我電話了。」
「是的。」喬瑟夫說。
「好,到時見。」阿爾弗雷德逗趣地說,「別忘了帶上英/國。」
「我保證。」喬瑟夫回答。還不知道這對他的紀錄片究竟會有什麼影響。
好的影響,彼得會說,起碼片子最後拍出來了。起碼,約翰贊同,很小部分的贊同,畢竟最後他們被那個美/國的反皇室組織提告了。即使喬瑟夫拿同志平權組織的獎勵金去償還當初他們提供的贊助,該組織還是堅持喬瑟夫沒有履行當時宣稱的計畫目的。順帶一提的是,喬瑟夫忙於跨國訴訟而一直沒有時間著手拍下一單元的紀錄片,依然是亞瑟與阿爾弗雷德接了那部B級限制級電影片約的官方理由。即使整個劇組的人都知道,他們只是想把日常私事轉變為可營利的行為,而喬瑟夫到現在還不能接受那部「缺乏文化深度」的片子的藍光光碟銷售量居然比他的紀錄片更高。
亞瑟安慰他,偉大的作品時常要到下個世代才會受到大眾青睞。阿爾弗雷德則提醒他,至少他因這部片得到了兩封他如今裱上框,掛在自家客廳的親筆信。一封來自英/國,就是那個英/國沒錯,表示這是一部十分創新、出色的作品,唯有在部分牽連特殊關係的情節上有些過度渲染了。來自美/國的那封信則簡短一些,在較為直白的稱揚後,同樣特別指出關乎特殊關係的那些情節是有些過度含蓄了。如你可見,歷史總是撲朔迷離,喬瑟夫會說,而試圖以美感的眼光捕捉真相,就是我們藝術工作者最大的支持與信念了。是啊,米娜總會補上這麼一句,這才是他真正的職志,可絕對不是當婚友仲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