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Christmas
1989年聖誕前夕,午後陽光照射在積雪上的光芒,也許永遠都會在我們心頭閃閃發亮。無論幾遍地去回想那開端,情節總如上天安排一般美好,我們也從不吝惜多次複述。
除了天使的聲音,我想不出另一種比喻,那聲音彷彿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在走出愛蜜莉的餅乾店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咪咪的微弱哀鳴。我停下腳步,往左右張望一下,確定沒有另一個人注意到我所聽見的聲音。那不是很奇妙嗎?我總問,在車輛行駛過柏油路面的噪音、行人交談的對話聲、以及兩旁商店門裡傳來的聖誕旋律間,唯獨我聽見了那一聲貓叫聲,這難道不是天使的安排嗎?
我低下頭,看見一隻奄奄一息的白貓,毛皮上沾著一些雪片,盯著自己喵喵地叫。我蹲下來,翻開藏在頸部貓毛底下的項圈,但找不到飼主地址,或是名字。後來我才知道這隻貓沒有受傷,健康狀況甚至可以說是好得不得了,只是慣於在懇求食物時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這是在養了這貓一個星期以後的結論。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新年的前一天,我心血來潮地帶上新寵物到外頭採購。牠一下了車就開始狂奔,像是追逐飛盤的狗,往路旁的公園衝去,跳上了長椅上一位女士的雙膝,並溫順地坐了下來。
「噢,我很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貓從那位女士腿上抱起來,但牠掙扎著不肯離開,「快起來,司控。」
「司控?」她笑了出來,而那絕對是我此生所見過最可愛的表情,有如天使一般。
「這是牠的名字。」我盡量想要表現得像個紳士,但依然感到有些許目眩,「我兒子取的。」
「事實上,」她摸了摸司控的頭,「牠叫吉力貝,也是我兒子取的。」
原來叫作吉力貝的司控此刻又從長椅上跳了下來,往溜滑梯的地方迅速奔去。我轉頭看見那個在滑梯旁的小男孩開心地喊著吉力貝的名字,而他的懷裡抱著另一隻貓。我知道那隻一臉不高興的貓叫什麼名字,牠叫司控,正是我遺失了兩週的摺耳貓。
亞瑟喝了一口茶,重新看了一次文件頁數。六十八頁,很好,而他現在才看到第一頁,已經開始覺得興趣缺缺。他把檔案關了,決定看點新聞轉移心情,但那些聳動的標題只是讓他感到更加煩躁。他必須承認,自己的父親與繼母相遇的情節的確是滿動人的。充滿著巧合,就像齣九點播映的肥皂劇,如果自己不是其中一名演員,他也許願意一周花上一小時觀賞「威廉與羅莎的美麗人生」。
他還記得司控走失時,自己是怎麼樣躲在棉被裡偷哭了一個多星期,然後另一隻貓被從路上撿了回來。為了安慰亞瑟,這隻貓沿用司控的名字,除此之外,從癖性到體型,那隻胖貓與司控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1989年末,亞瑟的聖誕願望是司控可以回家。那是他唯一一個實現過的聖誕願望,但回來的遠遠不只司控一個。他並不討厭羅莎,也就是他的繼母。她是個溫柔的母親,與自己的父親一樣,過早地失去了前一任配偶,但他們並不怨天尤人,不恨命運,因為命運讓他們又找到了彼此。
亞瑟打開信箱,很快地給威廉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內容概略地指出他最近很忙,沒有太多時間好好閱讀他回憶錄前幾章節的初稿,但他保證過完年後,一有時間他就會著手潤稿。目前,他能給的最好建議就是不要花太多篇幅寫貓,還有,不要一直提到天使。
他在信末問候威廉與羅莎,並隨手寫上家裏一切都好,完全是個客套的結語,反正他們也不真的在意。亞瑟從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威廉與羅莎送了他一部新車,並把房子過到他的名下,然後就以三度蜜月的理由環遊世界去了。事情原本可以很好,亞瑟時常想,他並不在乎自己過活,也很願意繼續養著司控與吉力貝那兩隻老貓。如果他們沒有把阿爾弗雷德就這樣丟給他照顧的話,亞瑟的生活毫無疑問的會比現在閒適一萬倍。
亞瑟1989年收到的聖誕禮物除了他失而復得的司控,還有一個新媽媽,另一隻短毛貓,和一個小他四歲的弟弟,他叫阿爾弗雷德。亞瑟腦中關於阿爾弗雷德的記憶,最早可以推到結婚典禮的現場。他穿著一席白色的小西裝,在教堂紅毯上替他的媽媽拉著婚紗,名符其實地拉著,然後羅莎摔倒在牧師面前。在那些最早的回憶裡,阿爾弗雷德似乎總是與大大小小的破壞事件牽連在一起,但令亞瑟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次他摔壞母親留下來的音樂盒。
羅莎到城裡最大的百貨公司試圖找到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音樂盒,而亞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阿爾弗雷德則在房間外哭。過了午夜以後,亞瑟聽見羅莎回到車庫的聲音,但他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找到了新的音樂盒,那種事他根本一點都不在意。在羅莎把哭到睡著的阿爾弗雷德抱回主臥房後,威廉帶著那個新的音樂盒進到小孩房。
「我們可以從這裡替換一些零件,」威廉打開燈,把那個摔得變形的音樂盒從桌上拿起來,「它會和新的一樣。」
「我不想要和新的一樣。」亞瑟揉了揉眼睛,並遮蔽著突然的日光燈亮,「我想要它和媽媽送我的時候一樣。」
「但它已經不會是那個樣子了。」威廉在床沿上坐下來,摸著亞瑟的頭髮,「羅莎找了很久才找到它,我們明天一起把音樂盒修好,好嗎?」
「我不想要修好。」亞瑟轉過頭,面對著自己的床頭板,「反正阿爾弗雷德還是會把它弄壞,他就是要把我的東西全部都弄壞。」
「阿爾不是故意的。」威廉說,「他是因為喜歡你,才總是想要和你一起玩。」
「但我不想和他一起玩。」亞瑟抬起頭,嘟起嘴唇生氣地說,「他是個笨蛋。」
「阿爾只是年紀還小,不懂得控制力道。」威廉移動了一下位置,把亞瑟摟在臂彎裡,「你是哥哥,要多包容弟弟。而且他愛你,就像羅莎和我也愛你,這就是一家人,我們現在都是一家人了,所以你也要愛阿爾弗雷德,不要一直說他是笨蛋,好嗎?」
「但他就是笨蛋。」亞瑟從他發紅的眼角擦去幾滴淚水,看見對面阿爾弗雷德的床上躺著自己的一本圖畫書,現在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大團廢紙,上頭還插了幾隻粉蠟筆,「他不是我弟弟。」
「我不想聽見你這麼說,亞瑟。」威廉低下頭,認真地看著亞瑟的眼睛,「血緣不同不代表你們不能當真正的兄弟。亞瑟,我希望你把阿爾弗雷德當作真正的弟弟那樣愛他。我們每個人都有缺點,但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能夠包容他的小小缺陷,無論你心裡覺得他是不是個笨蛋。」
仔細想想,關於阿爾弗雷德究竟是不是個笨蛋,威廉恐怕不是那麼說的。但亞瑟當時才九歲,對很多事都只存在感受,沒有實質的記憶。就像他記得阿爾弗雷德的確有一段時間很愛他,正如威廉宣稱的那樣,那種對兄長沒來由的崇敬。但那個成天在他身邊繞圈圈的小弟弟也像童年的記憶一樣轉瞬便消散得不知去處,亞瑟甚至連一個比較準確的時間點都說不出來。
在他離家去上大學時,阿爾弗雷德表現得滿難過的。亞瑟想這勉強可以解讀為他還對他的哥哥有那麼一點孺慕之情,大概有四、五滴淚水的份量。但在那之前亞瑟就開始覺得阿爾弗雷德變得有點難以溝通,羅莎曾經說那是亞瑟把他寵壞了,亞瑟則自認為是整個家唯一比較有在管教阿爾弗雷德的人。
「嘿。」那天上午亞瑟爬上樓,用力地敲了敲阿爾弗雷德的門板,試著讓他的聲音穿透阿爾弗雷德耳上罩著的耳機,「媽說你不想和我們去機場,但起碼可以送我到門口吧?」
「好啊。」過了若無其事的幾分鐘,阿爾弗雷德終於按下遊戲暫停鍵,把耳機拉到頸上,回過頭看著亞瑟,「如果你帶我一起上飛機的話。」
「阿爾,我們討論過這個了。」亞瑟垮下肩膀,邊避開踩到地上的外套與籃球,邊試著走進阿爾弗雷德的房間,「我不可能帶你一起去。」
「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把雙手交疊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完全是準備把亞瑟過去幾個月不停複誦的內容再聽一遍的模樣。
「你有你學校的課要上。」亞瑟嘆了口氣,「我也沒有時間照顧你。」
「那些課都很無聊,你也不用照顧我。」阿爾弗雷德回答他,「我也想上你大學的課,你不是一直說我不笨,還很聰明嗎?我想他們不會介意多收我一個學生。」
「恐怕你已經超過了最後的招生期限。」亞瑟刻意移開目光,「阿爾,我不想…」
「就是因為你不想!」阿爾弗雷德站了起來,扯下他的耳機丟在桌上,「每次都是這樣,你永遠都只想著自己離開,永遠都不會考慮到我的感受!」
「阿爾弗雷德。」亞瑟追著他走下樓梯,接連經過威廉與羅莎的身邊,看見阿爾弗雷德很快的穿過大門,「你成熟一點好不好。」
「好。」阿爾弗雷德在院子裡跨上他的單車,看了一眼亞瑟放在玄關的行李箱,然後才看著亞瑟,「你有想過嗎,亞瑟?等你上完大學,就換我要入學了,我們再也不會住在同一個家裏了,而你一點也不在意。你一直都是這樣,滿腦子只想著你自己要做什麼,要去什麼地方,從來不在意還留在這裡的人又在意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踩下他的踏板,亞瑟記得自己曾經想要追上去,但威廉與羅莎還站在車庫旁,等著送他去機場。在離開這個城鎮前,他也還有幾個人要見,有些東西要交付,在這些思緒閃過他腦海的短短幾秒,阿爾弗雷德已經騎過了一整個街口。當下,那種被拋下的陌生感受還沒有那麼強烈。亞瑟回到家門前,和父母一起把他的行李搬到車上,然後上了車,往阿爾弗雷德相背的方向駛去。
他趁著父母沒注意的時候,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他生長的熟悉街區,心裡知道他真正想再看一眼的是阿爾弗雷德,但同時也知道他們此刻已經離彼此很遠了,就像他自己選擇的那樣,就像阿爾弗雷德說的那樣。
「阿爾沒事的。」他們往高速公路開去,威廉在最後一個紅燈下回過頭看了亞瑟一眼,「他只是在鬧彆扭。」
「我知道。」亞瑟接過羅莎遞給他的面紙,擦掉眼角旁的淚水,「讓他學著獨立點會比較好。」
亞瑟從電腦桌前站起來,拿著他的空茶杯到廚房裡倒熱水。經過客廳時他再確認了一次答錄機裡沒有任何留言,這也是當然的,阿爾弗雷德已經好幾個月沒和他聯絡了,亞瑟想他只是希望即將到來的聖誕佳節也許會使阿爾弗雷德回心轉意。
翻動那些久遠的回憶對現在的情況一點幫助也沒有。在重新用電湯匙加熱開水的短暫時間,亞瑟看著桌上那些相框,並無聊地替它們拍拍灰塵。這裡大多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相片,一些威廉與羅莎的雙人照,以及一些亞瑟缺席的三人照。在亞瑟離家的四年內阿爾弗雷德似乎成長得最快,每一年他返家過聖誕,都會覺得自己的弟弟好像又換了一個人,不知不覺還長得比自己高了。
亞瑟畢業後,威廉與羅莎等不及似的踏上他們的旅程,沒有留給亞瑟太多思考人生未來的時間,於是他回來向父母道別,以及替阿爾弗雷德收拾行李。阿爾弗雷德讀的大學其實並不太遠,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理所當然地他沒什麼要好好整理房間的意思,就全都交給亞瑟去處理。
阿爾弗雷德說他很高興亞瑟又回到家裡,並且給了他一個歡迎的擁抱,然後就是這樣了。大學前的最後一個暑假,他有許多事要作,沒有一件事是和亞瑟有關係的。在他真正啟程去宿舍報到前,他還花了兩週和朋友去學衝浪。亞瑟發現阿爾弗雷德有兩組手機號碼,而家人親戚用的那一隻手機他幾乎不帶出門。
「阿爾。」在阿爾弗雷德要出發的前一天,亞瑟到他的房間裡,但找不到地方可以坐下來,唯一的一張床又被阿爾弗雷德佔據了,他只好就那樣站著,「明天要我陪你去報到嗎?」
「不用吧。」阿爾弗雷德仰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遊戲機,沒有意思要讓個位置讓亞瑟坐下,「又沒多少東西。」
「我還是送你到宿舍吧。」亞瑟接近自言自語的說,「然後,把你另一隻手機號碼給我。」
「如果我告訴你,那就失去我區分兩邊號碼的意義了。」阿爾弗雷德似乎覺得亞瑟說了什麼好笑的話,終於看了他一眼,但很快的又移回遊戲螢幕上,「但我可以答應你我會把兩隻手機都帶過去。」
「然後把家人專用的那一隻丟在衣櫃深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嗎?」亞瑟稍微提高了音量,「我也作過大學生的,阿爾。」
「我知道,過去四年來這個事實一直都很清楚。」阿爾弗雷德從床上坐起來,把他的遊戲機放在腿上,「你可以不用這樣,亞瑟。爸和媽現在都不在,恐怕已經到了帛琉或是馬爾他群島,你不用再遵奉他們的命令看管我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亞瑟皺起眉,「你覺得我只是因為爸和媽的要求才關心你嗎?」
「不然呢?」阿爾弗雷德再度露出那種覺得好笑的表情,並聳了聳肩,「過去四年,你打給我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四次,一年一次,和打卡一樣準時,亞瑟,而你現在突然想要像新婚妻子一樣天天查我的勤了嗎?我好像不記得我們辦過婚禮?」
「我有…打回家裡。」面對這個侵略性突然大增的弟弟,亞瑟有種暈頭轉向的感覺,像是他過去幾年聖誕夜會有的驚訝,那強度彷彿一年年在爬升,「而且現在情況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因為要離開的是我,不是你,所以就不一樣了?」阿爾弗雷德爬下床,走過他還敞開著的行李箱,從裡頭抓起一塊毛巾,直接走出了房間,「成熟一點吧,亞瑟。明天我會自己去報到,你不用幫我作早餐了。」
在亞瑟印象中,他隔天應該還是做了早餐。這種小事很難記得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阿爾弗雷德那天睡過頭而沒去報到,也自然沒機會在家吃早餐。因為他們沒有真正的吵架,也就沒有所謂合不合好,大概這種衝突在家人之間就是以這種緩慢且不太穩定的方式逐步解決的。亞瑟原本以為他得親自到學校去把阿爾弗雷德抓回來過聖誕假期,但假期的第一天他就自己回家了。
威廉與羅莎從布拉格打電話回來祝他們聖誕快樂,想他們的禮物大概要到年後才會寄到,亞瑟與阿爾弗雷德都說那沒有關係。他們開車到市中心,選了一棵塞得進車後座的小聖誕樹回來,在亞瑟準備聖誕大餐時,阿爾弗雷德就在客廳佈置那棵聖誕樹。
「怎麼啦?」阿爾弗雷德戴著他的那頂聖誕帽把頭探進廚房,「亞瑟,你的廚藝不會因為今天是聖誕夜就突飛猛進,這沒什麼好難過的吧。」
「但現在餐廳都沒開。」亞瑟解下他的圍裙,對烤得焦黑的火腿嘆了一口氣,「我們該吃什麼?」
「冰箱裡有冷凍比薩,」阿爾弗雷德摸了摸烤箱,很明顯的預熱過了頭,「我們還有不少熱紅酒,與我裝飾得十分美麗的聖誕樹,我想還是會滿有節慶氣氛的。」
「我注意到了。」亞瑟說,在打開冰箱前看了看那棵掛滿小天使與彩球而顯得胖了一圈的聖誕樹,「你怎麼把槲寄生也拿出來了?」
「噢,這個,」阿爾弗雷德有點遲疑地把那個綁著紅色緞帶的小裝飾從餐桌上拿起來,「以前爸媽都會掛的,不是嗎?」
「那是因為他們說在槲寄生底下親吻的情侶會廝守到永遠。」亞瑟在櫥子裡找著適合放比薩的大盤子,「我想他們今年會在布拉格這麼作。但如果你想的話,還是可以把它掛起來。」
「真的?」阿爾弗雷德驚訝的說,而亞瑟正在此時走回了廚房。
「你小時候都會把它掛在聖誕樹上,而爸媽總愛說你留的空間只夠給小妖精接吻。」亞瑟邊把比薩放在烤盤上,邊取笑著跟著自己走進來的阿爾弗雷德,「阿爾,你會想念他們嗎?」
「有一點。」阿爾弗雷德站在亞瑟身邊,轉過頭看著他,「但我更想念你,亞瑟。」
「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在這裡。」亞瑟笑了一下,戴上他的深藍色隔熱手套,「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但聖誕節就應該和家人在一起。我很高興你回來了,阿爾。」
亞瑟以為那個聖誕節他們相處得還不錯,他還買了價值不菲的筆記型電腦給阿爾弗雷德當聖誕禮物,但接下來的幾個禮拜他依然不肯回家,也不肯接亞瑟的電話。阿爾弗雷德還不肯承認他在生亞瑟的氣,即使他表現得就是那個樣子,像是亞瑟說了什麼過份的話,但亞瑟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為哪幾句話道歉。
在他把罐頭裡的貓食倒到盤子裡時,吉力貝已經準時地在牠的用餐位置坐定。而司控比牠晚上幾分鐘,先在亞瑟的腳邊繞了幾圈,才回到吉力貝旁邊等著吃牠們的飯。現在司控與吉力貝都是老貓了,換算成人類年齡恐怕將近七十歲,生命中泰半的時間都與彼此在一起。亞瑟坐在餐桌椅上看著牠們靜靜的進食,他記得以前吉力貝總會吃得很趕,吃完自己的那份再吃司控貓盆裡的,無論時間多晚,牠們都會在吃完飯以後到街上蹓躂。亞瑟與阿爾弗雷德幾次試著跟蹤牠們,想知道牠們在哪兒玩到這麼晚,但總是被那些連小孩也鑽不過去的小縫隙阻住去路。
現在吉力貝還是會吃司控盤裡的食物,但那是因為司控吃不完一整罐貓罐頭。都到了這個年紀,亞瑟也不再試圖要吉力貝減肥了,最好還是讓牠維持一直以來的體型,似乎也是比較健康的情況。經過兩個季節的調養,吉力貝現在比亞瑟剛回家時更胖了,但阿爾弗雷德說這樣比較好,有一段時間吉力貝的恢復情形幾乎就是阿爾弗雷德打電話回家的唯一原因。
「吉力貝呢?牠怎麼樣了?」阿爾弗雷德在診所門口看見亞瑟劈頭就問,把亞瑟嚇了一跳,沒有預期到阿爾弗雷德這麼快就出現。
「醫生還在檢查。」亞瑟說,試著擋在想衝進診療室的阿爾弗雷德面前,「好像是吃到什麼不能吃的東西。」
「是不是吃到你作的司康啊?」阿爾弗雷德毫不客氣的質問著亞瑟,「你就不能多注意一下嗎?你明明知道牠看見什麼就吃什麼!」
「這是我的錯嗎?而且司控吃了也沒事!」亞瑟這才想到司控還被他關在車上,他穿過阿爾弗雷德身邊,直接往停車場走去,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下以後決定要跟著亞瑟。他們看見司控在後座的車窗上不安的抓著玻璃,亞瑟從來沒看過司控這麼焦躁的模樣。他才打開門,司控就跳了出來,一路往診所門口奔去。
「你瞧瞧,」阿爾弗雷德哼了一聲,「連司控都比你關心吉力貝。」
「我沒有不關心吉力貝,否則我會在凌晨三點開車送牠來急診嗎?」亞瑟加快腳步,跟在司控後頭回到診所裡,「倒是你,我兩小時前才留言給你,你現在就出現了。可見你根本就有在聽我的語音留言,為什麼從來都不回電?」
「因為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阿爾弗雷德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想了想後又修正說,「我不想在電話裡說那些事。」
「哪些事?」亞瑟問,但也不覺得阿爾弗雷德會老實回答,他很快地繼續說,「聽著,我知道你生氣我沒照顧好吉力貝,我道歉,如果還有其他什麼我作錯的地方,我也道歉,你總要告訴我一些原因,除非你就只是想生我的氣。」
「你還以為我在生氣你去英國上大學的事嗎?」阿爾弗雷德在一旁的長椅坐下,試著改變他由稍高位置直視亞瑟的角度,迴避那在沒扣緊的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鎖骨突起,阿爾弗雷德想至少這證明了亞瑟的確是很急忙開車來診所的,「你不能為你根本不知道的事道歉,那一點用都沒有,亞瑟。」
「是嗎?那你又知道你為什麼生我的氣了嗎?」亞瑟站到阿爾弗雷德面前,強迫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在我看來,你根本就只是因為想生氣而生氣,或是為了引起我對你的注意力而生氣,就和你小時候一樣。」
「我和小時候才不一樣!」阿爾弗雷德以超乎亞瑟預期的憤怒程度吼他,但又立刻偏開頭拒絕看他,表示他沒有任何引起任何正面衝突的意圖,「你知道吉力貝為什麼會亂吃東西嗎?」
「牠總是亂吃東西。」亞瑟說。
「那是因為牠很餓。」阿爾弗雷德說。
「牠總是很餓。」亞瑟加重了語氣說。
「他吃不下正餐,是因為你在家,牠很不習慣。」阿爾弗雷德站了起來,「你以為你可以離開四年,然後回來,一切都還和你打包行李時一模一樣。完全不是這樣,亞瑟,很多事都不一樣了,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
阿爾弗雷德把一隻手放在亞瑟的肩膀上,亞瑟差點想本能地舉起手來防禦,因為他極少看見阿爾弗雷德如此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想要把眼前的人活活掐死。亞瑟下意識地轉移視線,搜尋可以援救的對象,而穿著白袍的醫生就像前來報福音的天使一樣突然降臨在他們身邊。聽見吉力貝很快就會沒事的診斷結果,他們都鬆了一口氣,縱然彼此都能感覺在這個消息之外,還有著其他讓他們嘆息的原因,但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再度沒有任何討論的機會。
要說上一次與阿爾弗雷德見面,那已經是七月的事了。亞瑟向威廉與羅莎編撰了阿爾弗雷德一年以來豐富的新生生活,但實在很難偽裝他有回來過暑假。他騙他們阿爾弗雷德和朋友到瑞士避暑了,結果他們剛好也在馬特洪峰滑雪,還吵著要亞瑟請假一起來和他們會合,亞瑟當天就決定他要親自跑一趟大學城。他在宿舍附近的熱狗攤前逮到阿爾弗雷德,名符其實地,因為阿爾弗雷德一看見他在對街就抓著熱狗轉身逃跑。
「等一下、」下午街上的行人很多,但阿爾弗雷德顯眼的紅色連帽外套靈活地在人群間穿梭,亞瑟反射性地立刻追了上去,「在你傷到自己之前給我停下來!」
然而他的警告還是太遲了,一個穿著球隊制服的棕髮男孩以接近擒抱的方式把阿爾弗雷德撲倒在地上,女孩們尖叫,另一些人衝上來把他團團圍住,壓住他的手腳,據阿爾弗雷德所說,他的熱狗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踩扁的。亞瑟很快的趕到圍觀群眾身邊,他推開那些人,抓著阿爾弗雷德的肩膀,繼續把他壓在地上。
「我警告過你不要跑的。」亞瑟帶點無奈的語調在阿爾弗雷德耳中聽起來更帶有志得意滿的態度,尤其在亞瑟掏出他的手銬,俐落地把阿爾弗雷德的雙手在背後銬起來以後,「好了,給我站起來。」
「嘿,警察先生,」那個棕髮的球隊男孩像是想邀功般興致勃勃地問,「他犯了什麼罪?」
「謝謝你的合作,你們都是,」亞瑟把他的警帽調正,環顧了一圈那些見義勇為的行人,「但這不關你們的事。」
亞瑟把警車開到行人比較沒那麼多的地方,然後在阿爾弗雷德的堅持下再替他買一份熱狗,還有大杯可樂。他把那些食物從副駕駛窗外遞進來,但直到阿爾弗雷德無可奈何的回瞪著他,他才想到得先替他把手銬解開。
「我可以告你濫用職權。」阿爾弗雷德仔細地看著他手腕上淡紅色的勒痕,「把我的手機拿來,我要拍照存證。」
「爸跟媽說要跟你約在馬特洪峰下的教堂見,」亞瑟收起他的手銬,並把熱狗遞給阿爾弗雷德,「你要跟他們約午餐還是晚餐?」
「你在說什麼?」阿爾弗雷德拿起他的可樂,在座椅四周找著吸管。
「我在說你放了假為什麼不回家?」亞瑟從儀表板上的平台拿起那根吸管,「你至少該打個電話告訴我你在哪裡,或要去哪裡,至少讓我有個比馬特洪峰更好的地方可以向爸媽報告。」
「噢,是啊,我還期待什麼呢。」阿爾弗雷德從亞瑟手中搶過那隻吸管,不友善的看了他一眼,「又是為了向爸媽呈報,不然你哪會管我回不回家,要去哪裡。」
「你知道嗎,我真的受夠你的譏諷了,阿爾弗雷德。」亞瑟不客氣的把他剛才交給阿爾弗雷德的熱狗再次沒收,隨便往車後座一丟,「你以為我喜歡替你向爸媽美化這個掩飾那個嗎?還是我一天到晚沒事作就只能坐在家裏等你永遠不會打來的電話?」
「我確定你一定不喜歡,」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他的熱狗,再度開腸破肚地躺在那兒,他像那片掉出來的洋生菜那樣乾燥無聊的回亞瑟的話,「就像你一直都不是出於真心的喜歡我。是你爸喜歡我媽,而我媽也喜歡你爸,我們才被迫跟他們一起辦家家酒,你只是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太入戲了,亞瑟。」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亞瑟的第一個念頭是憤怒,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想悲傷大概是那種比較晚受感知的情緒,就像被火燒灼,而不立刻感到疼痛那樣,「我把你和羅莎當作我真正的家人,吉力貝也是,所以我才會在這裡,維繫這個家,而你覺得我花的這些時間心力只是為了辦家家酒?你有什麼問題啊,阿爾弗雷德?」
「我的問題就是我不想再跟你玩這個好兄弟的遊戲了。」阿爾弗雷德抓住亞瑟靠近他的那隻前臂,向他靠近了一點,「而你的問題則是你一直只把我當成聽話的好弟弟,卻不知道我早就不把你當成哥哥了,亞瑟。」
「這就是你想說的嗎,一直以來?」亞瑟挺直背脊,著實的感受到憤怒,終於壓過了其他所有的情緒,他揮開阿爾弗雷德抓著他的手,「而我因為這個覺得自己與我毫無關係的弟弟,放棄我的文科獎學金,回來美國當警察,就為了要馬上替他付學費與生活開銷,天天守在家裏照顧兩隻貓,但他覺得我對這個家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注意吉力貝有沒有不小心吃到我做的司康。」
「亞瑟。」阿爾弗雷德皺起眉,試圖讓亞瑟重新注意到他,「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倒覺得你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從來沒這麼清楚過,阿爾弗雷德。」亞瑟轉動車鑰匙啟動引擎,然後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下車。」
「亞瑟。」阿爾弗雷德把身體轉向亞瑟的方向,但亞瑟依然不願正眼看他。
「下車。我不會說第三次。」亞瑟把他的佩槍抽出來,放在儀表板上,「我知道開槍要寫報告,還可能被停職,但我反正也沒這麼愛當警察,你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你最好還是快點下車吧,瓊斯。」
亞瑟連在後視鏡裡再看一眼阿爾弗雷德的意思都沒有。想到他曾經回過頭凝視空無一人的街道,直到最後幾棵熟悉的行道樹也消失,這其中的對比令他自己也感到心寒。縱然亞瑟不覺得那次在警車上的決裂真的就是彼此最後一次會面,但依照自己與阿爾弗雷德的倔強個性,恐怕到聖誕節之前都不可能再有聯繫。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隨著時間過去,亞瑟只覺得阿爾弗雷德大概到聖誕節也不會回來了,只希望他記得打個電話給爸媽,不要讓他們擔心,如果他們還記得要擔心兒子們的話。
他有點心神不寧的在出門前再餵了點牛奶給司控與吉力貝,看著牠們相親相愛的在同一張碟子裡邊舔舔牛奶,邊舔舔對方,不知道牠們會不會想念另一個主人。即使有,他得說牠們也表現得不是很明顯。亞瑟準時地在晚餐前抵達警局,卻發現局裡只剩下本田一個人坐在櫃台裡接電話,他握著話筒點點頭,似乎想對亞瑟說話。
「有什麼重大案件嗎?」在本田掛了電話以後,亞瑟主動向他詢問,「大家都上哪兒去了?」
「在開會,」本田回答,因獨自應對所有的分機而看起來有些疲憊,「討論聖誕夜的守衛配置,應該快結束了。」
「你沒有與會?」話才剛問出口,亞瑟就想起本田請的長假,「我忘了,你要回日本過年,是明天的飛機嗎?」
「是今晚。」本田回答,聽見回議室裡傳來一些收拾椅子的聲音,想他們終於結束了,他也從櫃台後站了起來,「那麼,我就先行離開了。預祝聖誕與新年快樂,柯克蘭先生。」
他們的同事們陸續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大部分看來如釋重負,但有幾個人在經過亞瑟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亞瑟很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在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後,亞瑟走進會議室裡,路德維希在那兒等他。
「坐下吧。」路德維希把投影機關上,隨意地指著亞瑟附近的某張折疊椅。
「不用了。」亞瑟摘下他的警帽夾在手臂下,「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很抱歉,亞瑟。」路德維希嘆了口氣,「但你是整個局裡唯一還算知道什麼叫藝術的人。其實我們一直很奇怪你放著英國文學的碩士不念,跑回這個只有玉米的小鎮裡當警察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我們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還會有別的嗎?」亞瑟自嘲地說,「所以大家的決議是什麼?」
「我們認為那個預告只是玩笑。」路德維希回答他,他那種避重就輕的語氣聽起來幾乎像是另一個玩笑,「漢堡神偷以往從沒下過任何預告,你也知道的,他犯案的模式極其隨性。我們想他只是為了搞砸大部分警員的聖誕夜,才偽告他要在今晚下手。」
「漢堡神偷?」亞瑟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這沒格調的名字是哪來的?」
「在維特利的現場,我們找到一張麥當勞的折價卷。」路德維希提醒他,「因此鑑識人員就幫他取了這個名字。」
「好吧,隨便你們想怎麼叫他。」亞瑟聳聳肩,「簡單來說就是沒人打算增派警力,我想漢堡可以直接從大門進去把整間博物館搬空。」
「不是漢堡,是漢堡神偷。」路德維希糾正他,但被亞瑟瞪了一眼,「他只說在聖誕夜動手,沒人知道他究竟要偷哪裡的什麼東西,我們不可能在每個博物館、美術館、畫廊以及私人收藏室都派人看守。」
「FBI呢?」亞瑟走到長桌上,拿起他們整理過的檔案紀錄,「藝術犯罪組沒打算來支援一下嗎?」
「這種規模的案子?算了吧,再說他們一向只在東西弄丟以後才來。」路德維希沒好氣的說,「亞瑟,雖然你是名義上的負責警探,但我想沒人會怪你想回家過聖誕,大家都想,除了那個該死的寂寞神偷以外。」
「你說得是。」亞瑟稍微翻閱了一下那疊釘起來的檔案,對折起來塞進外套口袋裡,他重新戴上他的帽子,「既然我是那個名義上的負責人,看來我也只好等著陪漢堡先生過聖誕了。」
在亞瑟冒著雪鑽回警車的路上,一個正準備回家的警員丟了一個大麥克給他,於是這就成了他的晚餐,他的聖誕大餐,亞瑟想對方的意思大概是想給他一點抓到漢堡神偷的好運。他打開暖氣,坐在駕駛座上慢慢的吃著那個還有點溫熱的大麥克,想著自己到底該上哪兒去。
他打回家檢查留言,雖然他已經告知過威廉與羅莎自己得工作,但他們還是打了電話回去,祝亞瑟與阿爾弗雷德聖誕快樂,並希望他們趕快合好,但亞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說過他與阿爾弗雷德吵架的事。
他從口袋裡把那疊紙拿出來,在頂燈的微弱光源下快速閱讀。大部分的案件他都已經讀得很熟了,這段期間也沒什麼新的發現,包括路德維希提到的那張折價卷,大概會永遠排在其他命案的鑑識物品順序之後,就像伊凡說的,那上頭除了油和更多的油以外,你還期待會找出些什麼?
亞瑟把漢堡的包裝紙丟在副駕駛座上,小心地沿著鏟雪機清出的小路倒車,完全依著直覺往城裡最大的博物館開去。聖誕休館的守備警衛只有四個人,還是輪班,亞瑟不確定漢堡先生今天究竟會不會動手,會不會選定這間博物館,但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話,他只要從窗戶爬進來,就可以把所有他背得動的東西輕而易舉的盜走,而這的確就是他第一次犯案的手法。
他們之所以能夠將漢堡神偷的犯案紀錄依照次序整理出來,是因為他每一次都會在現場留下同一段詩句。第一次他用麥克筆把那兩行詩寫在畫布被割下後留下的空畫框裡,接下來都是一張彩色印刷的小卡,亞瑟想那是因為他犯案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懂得減少停留在現場的時間的關係。
在幾個月裡,漢堡神偷的犯案手法以驚人的速度進步,並可以說是一個勇於嘗試的犯罪者。在愛瑞絲˙布洛斯赫的攝影展裡,他從前門進來,在洗手間裡戴上頭套,然後走到他比較喜歡的那一張作品前。在把他的小詩貼在作品簡介上後,他立刻把照片從牆上取了下來,夾在腋下,再度從前門離開。整個過程不到十五秒,唯一注意到監視畫面的警衛甚至還沒走完一樓走廊,這也是他們為什麼確定漢堡神偷是個他而不是個她。
亞瑟開始參與漢堡神偷的案子是在十月底,也是他第一次對比較正式的美術館下手。在此之前,他只偷私宅與短期特展的藝術品,而那些場所的守備通常不是那麼完備。亞瑟記得那天中午他正從他值勤的十字路口回到警局,路德維希在他喝下第一口茶前走進休息室,明顯地是為他而來。
「若不曾作惡,卻背上罪名,」路德維希對著他朗讀,「倒不如成為惡人,犯下惡行。」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亞瑟奇怪的看著他,完全不覺得警察局的休息間會是讀詩的好地方,「我應該…接下一句嗎?」
「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路德維希遞給他一張彩色印刷的小卡片,上頭正印著他方才朗讀的那兩行詩,「今天開始,你被調到竊盜組。」
路德維希與亞瑟一同前往遭竊的美術館,本田已經向館長詢問過第一輪的初步資訊。失竊的共有兩張油畫與一張素描,價值總估約兩萬五千美元。他們驚訝的發現那張素描居然價值兩萬,而兩幅油畫的價格都不超過三千美元。
「這幅,和這幅,」館長帶著他們走過那條擺置現代油畫的長廊,指著間隔在失竊油畫之間的另兩幅作品,「單價都超過三萬元,而他卻偷了兩千元的作品。在我看來,他要不是想強調自己的喜好與世俗相悖,就只是個沒眼光的笨蛋。」
目前看來,漢堡神偷要不是個詩人,就是個笨蛋,但也可能兩者皆是。他們以為亞瑟的文學主修可以讓他更精準地側寫這個在現場留詩的竊賊,但調查還是陷入一團混亂。偷完畫後他偷了一個燈,然後是一幅水彩,以及一顆小寶石,像是在拍賣網站上照著結標順序亂偷一通,依然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下一個目標會是蒙娜麗莎或是一隻寵物鼠。
兩旁的行道樹上掛滿了彩燈,那些燈上則結著霜,透出一種帶著水氣的光芒。亞瑟在博物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才走回警衛室。那些閉路電視看上去都運作正常,他從警衛手上接過熱咖啡啜了一口,接著就只是握著暖手罷了。那個警衛試圖與他搭話,但亞瑟沒有跟任何人聊天的興致。趁著他巡邏的空檔,亞瑟索性走到博物館裡,選了一個比較明亮的展間休息區坐了下來。
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現在是不是自己在家裏裝飾聖誕樹,亞瑟坐在那些雕像之間想著,那一直是他專屬的聖誕工作。他記得以前阿爾弗雷德只搆得著底部的枝葉,於是他們的聖誕樹就只有最下頭一圈有裝飾品,像是只有裙擺蕾絲的綠色裸女,在他看來像是那樣。
「不,我是我自己。」面對著一片漆黑的博物館內部,亞瑟試著把心神聚集回理應處理的案子上,他低聲背誦著那首詩,「那些控訴我的人,控訴的是他們自己。」
在阿爾弗雷德說過那些話以後,亞瑟感到有什麼他一直努力維繫的東西被從根基敲得碎裂。正因為他們不是血緣相繫的親人,亞瑟覺得他們更需要去營造那份形象,即使這其實是種可笑的行為。不過是一個被愛衝昏頭的父親對他的九歲兒子說了些安撫的謊言,亞瑟卻覺得他不可避免地被那份美好的假象捆綁十數年之久。
也因此,他很難真心地指責阿爾弗雷德。他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亞瑟卻因為阿爾弗雷德指出了存在已久的真相,而像那個裸體的國王一樣氣急敗壞的把小男孩趕下車,還用手槍威脅他。想到這裡,亞瑟再度嘆了一口氣,把冷掉的咖啡放在一旁的椅面上。
他叫了他瓊斯的舊姓,而那真的很傷人,如果亞瑟站在阿爾弗雷德的位置,他也會生氣,也會幾個月不想再有任何聯絡。從他們認識以來,亞瑟與阿爾弗雷德就一直有著相同的姓氏,而如今他們再度是兩個陌生人,除了愛以外沒有其他東西能將他們連繫在一起。那份愛仍然存在,亞瑟很確定是那樣,只是它現在沒有一個形式上的名字,沒有一個位置可以安放,而顯得有點流離、不確定自己該上哪兒去。
亞瑟也不確定自己自己該上哪兒去,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但空無一人的博物館也絕對算不上更好的選擇。其實他根本不在乎今晚要去哪兒,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哪兒都沒關係。只要是和阿爾弗雷德在一起,在哪裡都沒關係,他真希望阿爾弗雷德現在就在這裡。
「柯克蘭警探,」那個警衛用手電筒找到了亞瑟,亞瑟舉起手擋住他向自己照來的刺眼白光,「我要換班了,下一班是到早上六點,你還要留在這兒嗎?越來越冷了,你可以回警衛室,那兒比較暖。」
「不用了,」亞瑟瞇著眼,一時還不能適應太強的光線,「我留在這裡就好。」
「你確定嗎?你看起來凍僵了。」阿爾弗雷德脫下他的長大衣,蓋在亞瑟肩上,「我們還是回警衛室吧,我再給你倒杯熱咖啡。」
「所以你在這裡做什麼?」前一班警衛很快就告辭離開,趕回去過他凌晨的聖誕節。幾乎在他轉過身的瞬間,亞瑟就扭過頭質問著這個接班的警衛,「找了個聖誕臨時工?我敢說時薪一定很高。」
「噢,很高,超乎你的想像。」阿爾弗雷德背對著他,在咖啡機旁攪著他們的熱咖啡,同時還伸出手去拿更多的奶精與砂糖包,「可能有好幾百萬吧。」
「什麼?」亞瑟接過他的熱咖啡,看見阿爾弗雷德自顧自的嚐著自己咖啡的甜度,完全沒有意思要說明他的話,「算了,我不想多問,我又不是你的誰。」
「別這麼說嘛,警探。」阿爾弗雷德俏皮地眨眨眼,心情超乎想像的良好,「不然就換我問你囉?聖誕夜你不回去和家人團聚,一個人待在閉館的博物館做什麼?」
「我的家人都不在這裡。」亞瑟看著阿爾弗雷德,不可抑止地觀察著他臉上的細微表情,「而且我有案子要辦。」
「你說的一定是那個聖誕神偷。」阿爾弗雷德得意的說,把咖啡在桌上放了下來,「報紙上都是他的新聞,他今晚要下手,對吧?」
「大概吧。」看阿爾弗雷德已經喝完了他的咖啡,亞瑟也意思意思的喝了一口,「如果他也沒有家人可以團聚的話,我可以帶他回警局過聖誕。還有,在局裡我們暱稱他漢堡。」
「漢堡?」阿爾弗雷德不可置信的說,看起來有點洩氣,「好吧,畢竟他也沒有給出一個更酷的名字,而警察們總是那麼沒取名字的創意。」
「我覺得很適合他。」亞瑟把阿爾弗雷德的大衣領口拉緊了一點,今晚的確越來越冷了,「選在這種該死的氣溫出門,八成是因為他身上充滿了脂肪保暖,就像隻海象。」
「才不是!」阿爾弗雷德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對亞瑟來說是這個樣子,「我好不容易…才能和你一起過聖誕,你就不能說些比較好聽的話嗎?」
「什麼?」亞瑟皺起眉,「你好不容易?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得待會才能向你解釋,」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手錶,走到那面螢幕牆前,移動指標將其中一台監視器的影像放到最大,「我得先幫馬修開門。」
亞瑟和他一起看著監視器裡照出的另一名警衛,抬起手來對著鏡頭揮了揮手,只覺得他長得跟阿爾弗雷德還真像。阿爾弗雷德從監控室裡把警報關掉,在確定那些警戒的光點都轉暗以後,馬修拿出鑰匙來開門,在他連續穿過兩扇門以後,他就走出監視器的範圍外了。
「他要去哪裡?」阿爾弗雷德一放開游標,亞瑟就接了過來,查找著馬修一路經過的地方,「那是你朋友嗎?你確定嗎?」
「我很確定,別擔心。你坐下來好嗎,亞瑟?」阿爾弗雷德替亞瑟把另一張椅子轉過來,並拉著他的手要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馬修起碼得花上二十分鐘才能把那些畫都搬到車上,我想這段時間足夠我們好好的聊個天。」
亞瑟很快的站了起來,但阿爾弗雷德已經先抓緊他的手臂,另一隻手穿過他的腰後,握住了他的佩槍,有點驚訝地握在了亞瑟的手指上。
「雖然你說你不太愛當警察,」阿爾弗雷德抓緊亞瑟想掏出槍枝的手,順勢將他往自己懷裡摟緊了一點,「但即使面對自己的弟弟,依然訓練有素,毫不留情呢,警探。」
「你不是我弟弟。」亞瑟盡量以冷靜且惡毒的聲調說話,卻不免因為與阿爾弗雷德貼得過近而有些慌亂。他迅速的想著該怎麼掙脫阿爾弗雷德而又避免傷到他,這使得他的反抗看起來有些扭捏,像在躲避情人太過熱烈的親吻。
「我的確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阿爾弗雷德說,像是那個太過熱情的情人般靠近了一些,「我是…那個…漢堡,該死,這名字真的很不帥氣!亞瑟!」
不知道為什麼,亞瑟忍不住笑了出來,即使他正困於一個被匪徒挾持的糟糕境況,但他同時也處於自己的弟弟又再度久違地向他撒嬌的情境,他搖搖頭,而阿爾弗雷德也在此時放開了他持槍的那隻手。他看著扁起嘴,滿不開心的阿爾弗雷德,依然抓著自己的一隻手臂,像是在向他討糖果,亞瑟拿出手銬銬緊了阿爾弗雷德的手腕。
「不管我是不是你哥,我都是警察,而你是我在追捕的小偷。」不理會阿爾弗雷德的抗議,亞瑟把手銬的另一邊銬在自己的手上,「你到底在想什麼?那些東西都是你偷的嗎?你去上大學學到的就是這些?你得快點把它們都交出來,阿爾。」
「好啊。」阿爾弗雷德抬起他的手,拉了拉他們之間的那副手銬,「你隨時都可以把那些東西送回去,亞瑟,它們全在你的茶櫃裡。」
「什麼?」亞瑟把手銬往自己的方向拉回一些,不可置信的說,「你把贓物藏在家裡?」
「不然呢,我宿舍已經很擠了。」阿爾弗雷德理所當然地說,「不過你真的想送回去嗎?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像那樣的床頭燈?還有那顆寶石,是你眼睛的顏色,你戴起來一定很好看。」
「阿爾,」亞瑟偏著頭,一臉不信任的模樣,「你可別想說…」
「我都是為了你才偷那些東西的?」阿爾弗雷德接上話,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不如說是既然要偷東西,我想偷些你會喜歡的。不過一開始也是因為你…唉,虧我還留了那麼明顯的詩,你這個文學學士居然什麼都沒看出來,那些英國人真的想給你碩士獎學金嗎?」
「我怎麼會想到是你啊!」亞瑟有種被無端指控的無奈感,同時又想起那句詩,「你到底為什麼要作這些事,阿爾?」
「美德的喜悅已不再存在,」阿爾弗雷德背起第三行詩,以相同無奈的神情與語調,「它們只來自他人目光,而非自身情感。」
「你知道嗎,」亞瑟拉著阿爾弗雷德在他方才坐著的位置坐下,「我一時還不太習慣你變得如此文藝。」
「你可以把那些東西都送回去。」阿爾弗雷德說,輕輕撫摸著亞瑟與他銬在一起的手指指節,「我原本就那樣想,才放到家裡的。我想,我必須作些什麼,而如果我在那些地方寫些莎士比亞的詩,警局裡的人應該會讓你來調查這些案子。最近越來越冷,我真的很不想看見你每天都站在路邊指揮交通。如果你把這些案子破了,你就可以升職,也不用工作這麼辛苦了。這是你可能比較想要聽見的版本。」
「我的版本?」原本覺得自己被罪犯的告白感動得有點太過的警探,在聽見最後一句話時,再度警戒了回來,「那麼,你的版本呢,神偷先生?」
「我的版本就比你的家居人生還要精彩多了。」阿爾弗雷德重新換上他今晚起初的那種語氣與自信,「在聖誕夜依然認真工作的警探被怪盜綁架,與數百萬的名貴畫作一同失蹤…有你這個前警探協助,要找到管道轉手那些藝術品就變得容易多了。在把那些錢都藏到瑞士以後,別說馬特洪峰,就算你想去珠穆朗瑪峰,只要你點頭,我們明天就會到。當然,還要先回家帶上吉力貝和司控。」
「你不覺得這聽起來比較像邦妮與克萊德的版本嗎?」亞瑟幾乎不知道該從何吐槽起,以為他們還在房間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互相交換未來夢想。他記得阿爾弗雷德一直都想要環遊世界,但從沒說過要以這樣的方式,「你有沒有想過爸和媽怎麼辦?他們會說什麼?」
「他們說,他們很久沒看見吉力貝和司控了。」阿爾弗雷德回答他,「抱歉,亞瑟,我還有另一件事沒向你坦白。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是用另一隻號碼和我聯絡的,包括爸和媽。家用的那隻號碼其實是你專用的。」
「意思是,」亞瑟揉著他的眉心,想也許是那幾口咖啡讓他開始頭痛,「你只拒接我一個人的電話?」
「你真的很擅長把我的話扭曲成別的意思。」阿爾弗雷德翻了個白眼,將滾輪椅滑到亞瑟正對面,抓著他們相銬的手,「亞瑟,我一直想說的是,我想我愛你,不只是弟弟對哥哥的那種愛。」
「你、不一定…真的是你想的那樣?」亞瑟支支吾吾地說,不太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並覺得也許阿爾弗雷德也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也許你只是…」
「我會想著你手淫。」阿爾弗雷德說。
「噢,好,那絕對是你想的那樣。」亞瑟嚥了口口水,「我只是…沒想到今年聖誕節會變成這樣。」
「變成這樣不好嗎?」阿爾弗雷德試探地把膝蓋推進亞瑟的雙腿之間,抬起沒上手銬的那隻手摸著亞瑟的臉頰,溫度比他以為的還要高上一點,「我已經被你逮住了,警探,無論你想怎麼作,我都只能聽任你擺佈。」
「你朋友,」亞瑟有些遲疑的問,沒有推開阿爾弗雷德的手,「他該怎麼辦?」
「你說馬修啊,」阿爾弗雷德稍微抬起頭,像是突然想到那樣,「因為我不可能和他住同一間宿舍而不被他發現我在策劃這些事,正好我也需要一個司機。但他只是聽我的命令行事,也許你可以放過他?」
「也許他現在已經帶著畫逃到墨西哥了,」亞瑟說,他猜天已經快亮了,他們也絕對不只聊了二十分鐘,「我想我不放過他也不行。」
為了確認馬修究竟是不是已經帶著畫逃到墨西哥,他們一起到博物館後門的停車場查看。聖誕節清晨的雪停了,氣溫卻降得更低,阿爾弗雷德替亞瑟把他的大衣扣上,亞瑟則把他的圍巾圍在阿爾弗雷德的脖子上。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只有遠方天際的一點白光,但為了避免被任何可能的人注意到,亞瑟還是把手銬的鎖打開來,直接抓著阿爾弗雷德的手來代替碳鋼的束縛。
他們發現馬修在駕駛座上睡著了,全身都裹在毛毯裡,看起來很暖和。那些捲起來的畫布就堆在車後座裡,阿爾弗雷德不敢相信它們有幾百萬的價值,直到亞瑟告訴他它們的確沒有。
「因為你的預告信,博物館把比較名貴的作品都換成贗品了。」亞瑟說,白色煙霧在他嘴唇附近結成水汽,「但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
「我一直都不在意那些東西,」阿爾弗雷德搖搖頭,捏著亞瑟冰冷的指尖,試著讓它們溫暖起來,「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在意節慶氣氛。」亞瑟想到那封印滿聖誕彩球與小天使的犯罪預告信,終於不再讓他感到煩躁。他轉過頭,直視著阿爾弗雷德。他們的肩膀緊靠在一起,如果阿爾弗雷德說的都是真的,尤其是關於手淫的那部份…亞瑟想他應該絕對會聽懂他的暗示,「我想到我今年還沒送你聖誕禮物,你想要什麼呢?」
「對了,聖誕禮物!」阿爾弗雷德開心的附合亞瑟的話,伸出手摟住亞瑟的腰,「那當然早就想好囉!當我一發現植物大戰殭屍要在XBOX上發行3D完整版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你買給我了!」
「3D版的植物大戰殭屍?」亞瑟笑了笑,屬於阿爾弗雷德總是摸不透背後意義的那一種,「阿爾弗雷德,你真的是個笨蛋!!」
1989年聖誕前夕,午後陽光照射在積雪上的光芒,也許永遠都會在我們心頭閃閃發亮。無論幾遍地去回想那開端,情節總如上天安排一般美好,我們也從不吝惜多次複述。
除了天使的聲音,我想不出另一種比喻,那聲音彷彿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在走出愛蜜莉的餅乾店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咪咪的微弱哀鳴。我停下腳步,往左右張望一下,確定沒有另一個人注意到我所聽見的聲音。那不是很奇妙嗎?我總問,在車輛行駛過柏油路面的噪音、行人交談的對話聲、以及兩旁商店門裡傳來的聖誕旋律間,唯獨我聽見了那一聲貓叫聲,這難道不是天使的安排嗎?
我低下頭,看見一隻奄奄一息的白貓,毛皮上沾著一些雪片,盯著自己喵喵地叫。我蹲下來,翻開藏在頸部貓毛底下的項圈,但找不到飼主地址,或是名字。後來我才知道這隻貓沒有受傷,健康狀況甚至可以說是好得不得了,只是慣於在懇求食物時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這是在養了這貓一個星期以後的結論。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新年的前一天,我心血來潮地帶上新寵物到外頭採購。牠一下了車就開始狂奔,像是追逐飛盤的狗,往路旁的公園衝去,跳上了長椅上一位女士的雙膝,並溫順地坐了下來。
「噢,我很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貓從那位女士腿上抱起來,但牠掙扎著不肯離開,「快起來,司控。」
「司控?」她笑了出來,而那絕對是我此生所見過最可愛的表情,有如天使一般。
「這是牠的名字。」我盡量想要表現得像個紳士,但依然感到有些許目眩,「我兒子取的。」
「事實上,」她摸了摸司控的頭,「牠叫吉力貝,也是我兒子取的。」
原來叫作吉力貝的司控此刻又從長椅上跳了下來,往溜滑梯的地方迅速奔去。我轉頭看見那個在滑梯旁的小男孩開心地喊著吉力貝的名字,而他的懷裡抱著另一隻貓。我知道那隻一臉不高興的貓叫什麼名字,牠叫司控,正是我遺失了兩週的摺耳貓。
亞瑟喝了一口茶,重新看了一次文件頁數。六十八頁,很好,而他現在才看到第一頁,已經開始覺得興趣缺缺。他把檔案關了,決定看點新聞轉移心情,但那些聳動的標題只是讓他感到更加煩躁。他必須承認,自己的父親與繼母相遇的情節的確是滿動人的。充滿著巧合,就像齣九點播映的肥皂劇,如果自己不是其中一名演員,他也許願意一周花上一小時觀賞「威廉與羅莎的美麗人生」。
他還記得司控走失時,自己是怎麼樣躲在棉被裡偷哭了一個多星期,然後另一隻貓被從路上撿了回來。為了安慰亞瑟,這隻貓沿用司控的名字,除此之外,從癖性到體型,那隻胖貓與司控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1989年末,亞瑟的聖誕願望是司控可以回家。那是他唯一一個實現過的聖誕願望,但回來的遠遠不只司控一個。他並不討厭羅莎,也就是他的繼母。她是個溫柔的母親,與自己的父親一樣,過早地失去了前一任配偶,但他們並不怨天尤人,不恨命運,因為命運讓他們又找到了彼此。
亞瑟打開信箱,很快地給威廉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內容概略地指出他最近很忙,沒有太多時間好好閱讀他回憶錄前幾章節的初稿,但他保證過完年後,一有時間他就會著手潤稿。目前,他能給的最好建議就是不要花太多篇幅寫貓,還有,不要一直提到天使。
他在信末問候威廉與羅莎,並隨手寫上家裏一切都好,完全是個客套的結語,反正他們也不真的在意。亞瑟從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威廉與羅莎送了他一部新車,並把房子過到他的名下,然後就以三度蜜月的理由環遊世界去了。事情原本可以很好,亞瑟時常想,他並不在乎自己過活,也很願意繼續養著司控與吉力貝那兩隻老貓。如果他們沒有把阿爾弗雷德就這樣丟給他照顧的話,亞瑟的生活毫無疑問的會比現在閒適一萬倍。
亞瑟1989年收到的聖誕禮物除了他失而復得的司控,還有一個新媽媽,另一隻短毛貓,和一個小他四歲的弟弟,他叫阿爾弗雷德。亞瑟腦中關於阿爾弗雷德的記憶,最早可以推到結婚典禮的現場。他穿著一席白色的小西裝,在教堂紅毯上替他的媽媽拉著婚紗,名符其實地拉著,然後羅莎摔倒在牧師面前。在那些最早的回憶裡,阿爾弗雷德似乎總是與大大小小的破壞事件牽連在一起,但令亞瑟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次他摔壞母親留下來的音樂盒。
羅莎到城裡最大的百貨公司試圖找到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音樂盒,而亞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阿爾弗雷德則在房間外哭。過了午夜以後,亞瑟聽見羅莎回到車庫的聲音,但他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找到了新的音樂盒,那種事他根本一點都不在意。在羅莎把哭到睡著的阿爾弗雷德抱回主臥房後,威廉帶著那個新的音樂盒進到小孩房。
「我們可以從這裡替換一些零件,」威廉打開燈,把那個摔得變形的音樂盒從桌上拿起來,「它會和新的一樣。」
「我不想要和新的一樣。」亞瑟揉了揉眼睛,並遮蔽著突然的日光燈亮,「我想要它和媽媽送我的時候一樣。」
「但它已經不會是那個樣子了。」威廉在床沿上坐下來,摸著亞瑟的頭髮,「羅莎找了很久才找到它,我們明天一起把音樂盒修好,好嗎?」
「我不想要修好。」亞瑟轉過頭,面對著自己的床頭板,「反正阿爾弗雷德還是會把它弄壞,他就是要把我的東西全部都弄壞。」
「阿爾不是故意的。」威廉說,「他是因為喜歡你,才總是想要和你一起玩。」
「但我不想和他一起玩。」亞瑟抬起頭,嘟起嘴唇生氣地說,「他是個笨蛋。」
「阿爾只是年紀還小,不懂得控制力道。」威廉移動了一下位置,把亞瑟摟在臂彎裡,「你是哥哥,要多包容弟弟。而且他愛你,就像羅莎和我也愛你,這就是一家人,我們現在都是一家人了,所以你也要愛阿爾弗雷德,不要一直說他是笨蛋,好嗎?」
「但他就是笨蛋。」亞瑟從他發紅的眼角擦去幾滴淚水,看見對面阿爾弗雷德的床上躺著自己的一本圖畫書,現在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大團廢紙,上頭還插了幾隻粉蠟筆,「他不是我弟弟。」
「我不想聽見你這麼說,亞瑟。」威廉低下頭,認真地看著亞瑟的眼睛,「血緣不同不代表你們不能當真正的兄弟。亞瑟,我希望你把阿爾弗雷德當作真正的弟弟那樣愛他。我們每個人都有缺點,但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能夠包容他的小小缺陷,無論你心裡覺得他是不是個笨蛋。」
仔細想想,關於阿爾弗雷德究竟是不是個笨蛋,威廉恐怕不是那麼說的。但亞瑟當時才九歲,對很多事都只存在感受,沒有實質的記憶。就像他記得阿爾弗雷德的確有一段時間很愛他,正如威廉宣稱的那樣,那種對兄長沒來由的崇敬。但那個成天在他身邊繞圈圈的小弟弟也像童年的記憶一樣轉瞬便消散得不知去處,亞瑟甚至連一個比較準確的時間點都說不出來。
在他離家去上大學時,阿爾弗雷德表現得滿難過的。亞瑟想這勉強可以解讀為他還對他的哥哥有那麼一點孺慕之情,大概有四、五滴淚水的份量。但在那之前亞瑟就開始覺得阿爾弗雷德變得有點難以溝通,羅莎曾經說那是亞瑟把他寵壞了,亞瑟則自認為是整個家唯一比較有在管教阿爾弗雷德的人。
「嘿。」那天上午亞瑟爬上樓,用力地敲了敲阿爾弗雷德的門板,試著讓他的聲音穿透阿爾弗雷德耳上罩著的耳機,「媽說你不想和我們去機場,但起碼可以送我到門口吧?」
「好啊。」過了若無其事的幾分鐘,阿爾弗雷德終於按下遊戲暫停鍵,把耳機拉到頸上,回過頭看著亞瑟,「如果你帶我一起上飛機的話。」
「阿爾,我們討論過這個了。」亞瑟垮下肩膀,邊避開踩到地上的外套與籃球,邊試著走進阿爾弗雷德的房間,「我不可能帶你一起去。」
「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把雙手交疊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完全是準備把亞瑟過去幾個月不停複誦的內容再聽一遍的模樣。
「你有你學校的課要上。」亞瑟嘆了口氣,「我也沒有時間照顧你。」
「那些課都很無聊,你也不用照顧我。」阿爾弗雷德回答他,「我也想上你大學的課,你不是一直說我不笨,還很聰明嗎?我想他們不會介意多收我一個學生。」
「恐怕你已經超過了最後的招生期限。」亞瑟刻意移開目光,「阿爾,我不想…」
「就是因為你不想!」阿爾弗雷德站了起來,扯下他的耳機丟在桌上,「每次都是這樣,你永遠都只想著自己離開,永遠都不會考慮到我的感受!」
「阿爾弗雷德。」亞瑟追著他走下樓梯,接連經過威廉與羅莎的身邊,看見阿爾弗雷德很快的穿過大門,「你成熟一點好不好。」
「好。」阿爾弗雷德在院子裡跨上他的單車,看了一眼亞瑟放在玄關的行李箱,然後才看著亞瑟,「你有想過嗎,亞瑟?等你上完大學,就換我要入學了,我們再也不會住在同一個家裏了,而你一點也不在意。你一直都是這樣,滿腦子只想著你自己要做什麼,要去什麼地方,從來不在意還留在這裡的人又在意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踩下他的踏板,亞瑟記得自己曾經想要追上去,但威廉與羅莎還站在車庫旁,等著送他去機場。在離開這個城鎮前,他也還有幾個人要見,有些東西要交付,在這些思緒閃過他腦海的短短幾秒,阿爾弗雷德已經騎過了一整個街口。當下,那種被拋下的陌生感受還沒有那麼強烈。亞瑟回到家門前,和父母一起把他的行李搬到車上,然後上了車,往阿爾弗雷德相背的方向駛去。
他趁著父母沒注意的時候,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他生長的熟悉街區,心裡知道他真正想再看一眼的是阿爾弗雷德,但同時也知道他們此刻已經離彼此很遠了,就像他自己選擇的那樣,就像阿爾弗雷德說的那樣。
「阿爾沒事的。」他們往高速公路開去,威廉在最後一個紅燈下回過頭看了亞瑟一眼,「他只是在鬧彆扭。」
「我知道。」亞瑟接過羅莎遞給他的面紙,擦掉眼角旁的淚水,「讓他學著獨立點會比較好。」
亞瑟從電腦桌前站起來,拿著他的空茶杯到廚房裡倒熱水。經過客廳時他再確認了一次答錄機裡沒有任何留言,這也是當然的,阿爾弗雷德已經好幾個月沒和他聯絡了,亞瑟想他只是希望即將到來的聖誕佳節也許會使阿爾弗雷德回心轉意。
翻動那些久遠的回憶對現在的情況一點幫助也沒有。在重新用電湯匙加熱開水的短暫時間,亞瑟看著桌上那些相框,並無聊地替它們拍拍灰塵。這裡大多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相片,一些威廉與羅莎的雙人照,以及一些亞瑟缺席的三人照。在亞瑟離家的四年內阿爾弗雷德似乎成長得最快,每一年他返家過聖誕,都會覺得自己的弟弟好像又換了一個人,不知不覺還長得比自己高了。
亞瑟畢業後,威廉與羅莎等不及似的踏上他們的旅程,沒有留給亞瑟太多思考人生未來的時間,於是他回來向父母道別,以及替阿爾弗雷德收拾行李。阿爾弗雷德讀的大學其實並不太遠,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理所當然地他沒什麼要好好整理房間的意思,就全都交給亞瑟去處理。
阿爾弗雷德說他很高興亞瑟又回到家裡,並且給了他一個歡迎的擁抱,然後就是這樣了。大學前的最後一個暑假,他有許多事要作,沒有一件事是和亞瑟有關係的。在他真正啟程去宿舍報到前,他還花了兩週和朋友去學衝浪。亞瑟發現阿爾弗雷德有兩組手機號碼,而家人親戚用的那一隻手機他幾乎不帶出門。
「阿爾。」在阿爾弗雷德要出發的前一天,亞瑟到他的房間裡,但找不到地方可以坐下來,唯一的一張床又被阿爾弗雷德佔據了,他只好就那樣站著,「明天要我陪你去報到嗎?」
「不用吧。」阿爾弗雷德仰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遊戲機,沒有意思要讓個位置讓亞瑟坐下,「又沒多少東西。」
「我還是送你到宿舍吧。」亞瑟接近自言自語的說,「然後,把你另一隻手機號碼給我。」
「如果我告訴你,那就失去我區分兩邊號碼的意義了。」阿爾弗雷德似乎覺得亞瑟說了什麼好笑的話,終於看了他一眼,但很快的又移回遊戲螢幕上,「但我可以答應你我會把兩隻手機都帶過去。」
「然後把家人專用的那一隻丟在衣櫃深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嗎?」亞瑟稍微提高了音量,「我也作過大學生的,阿爾。」
「我知道,過去四年來這個事實一直都很清楚。」阿爾弗雷德從床上坐起來,把他的遊戲機放在腿上,「你可以不用這樣,亞瑟。爸和媽現在都不在,恐怕已經到了帛琉或是馬爾他群島,你不用再遵奉他們的命令看管我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亞瑟皺起眉,「你覺得我只是因為爸和媽的要求才關心你嗎?」
「不然呢?」阿爾弗雷德再度露出那種覺得好笑的表情,並聳了聳肩,「過去四年,你打給我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四次,一年一次,和打卡一樣準時,亞瑟,而你現在突然想要像新婚妻子一樣天天查我的勤了嗎?我好像不記得我們辦過婚禮?」
「我有…打回家裡。」面對這個侵略性突然大增的弟弟,亞瑟有種暈頭轉向的感覺,像是他過去幾年聖誕夜會有的驚訝,那強度彷彿一年年在爬升,「而且現在情況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因為要離開的是我,不是你,所以就不一樣了?」阿爾弗雷德爬下床,走過他還敞開著的行李箱,從裡頭抓起一塊毛巾,直接走出了房間,「成熟一點吧,亞瑟。明天我會自己去報到,你不用幫我作早餐了。」
在亞瑟印象中,他隔天應該還是做了早餐。這種小事很難記得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阿爾弗雷德那天睡過頭而沒去報到,也自然沒機會在家吃早餐。因為他們沒有真正的吵架,也就沒有所謂合不合好,大概這種衝突在家人之間就是以這種緩慢且不太穩定的方式逐步解決的。亞瑟原本以為他得親自到學校去把阿爾弗雷德抓回來過聖誕假期,但假期的第一天他就自己回家了。
威廉與羅莎從布拉格打電話回來祝他們聖誕快樂,想他們的禮物大概要到年後才會寄到,亞瑟與阿爾弗雷德都說那沒有關係。他們開車到市中心,選了一棵塞得進車後座的小聖誕樹回來,在亞瑟準備聖誕大餐時,阿爾弗雷德就在客廳佈置那棵聖誕樹。
「怎麼啦?」阿爾弗雷德戴著他的那頂聖誕帽把頭探進廚房,「亞瑟,你的廚藝不會因為今天是聖誕夜就突飛猛進,這沒什麼好難過的吧。」
「但現在餐廳都沒開。」亞瑟解下他的圍裙,對烤得焦黑的火腿嘆了一口氣,「我們該吃什麼?」
「冰箱裡有冷凍比薩,」阿爾弗雷德摸了摸烤箱,很明顯的預熱過了頭,「我們還有不少熱紅酒,與我裝飾得十分美麗的聖誕樹,我想還是會滿有節慶氣氛的。」
「我注意到了。」亞瑟說,在打開冰箱前看了看那棵掛滿小天使與彩球而顯得胖了一圈的聖誕樹,「你怎麼把槲寄生也拿出來了?」
「噢,這個,」阿爾弗雷德有點遲疑地把那個綁著紅色緞帶的小裝飾從餐桌上拿起來,「以前爸媽都會掛的,不是嗎?」
「那是因為他們說在槲寄生底下親吻的情侶會廝守到永遠。」亞瑟在櫥子裡找著適合放比薩的大盤子,「我想他們今年會在布拉格這麼作。但如果你想的話,還是可以把它掛起來。」
「真的?」阿爾弗雷德驚訝的說,而亞瑟正在此時走回了廚房。
「你小時候都會把它掛在聖誕樹上,而爸媽總愛說你留的空間只夠給小妖精接吻。」亞瑟邊把比薩放在烤盤上,邊取笑著跟著自己走進來的阿爾弗雷德,「阿爾,你會想念他們嗎?」
「有一點。」阿爾弗雷德站在亞瑟身邊,轉過頭看著他,「但我更想念你,亞瑟。」
「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在這裡。」亞瑟笑了一下,戴上他的深藍色隔熱手套,「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但聖誕節就應該和家人在一起。我很高興你回來了,阿爾。」
亞瑟以為那個聖誕節他們相處得還不錯,他還買了價值不菲的筆記型電腦給阿爾弗雷德當聖誕禮物,但接下來的幾個禮拜他依然不肯回家,也不肯接亞瑟的電話。阿爾弗雷德還不肯承認他在生亞瑟的氣,即使他表現得就是那個樣子,像是亞瑟說了什麼過份的話,但亞瑟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為哪幾句話道歉。
在他把罐頭裡的貓食倒到盤子裡時,吉力貝已經準時地在牠的用餐位置坐定。而司控比牠晚上幾分鐘,先在亞瑟的腳邊繞了幾圈,才回到吉力貝旁邊等著吃牠們的飯。現在司控與吉力貝都是老貓了,換算成人類年齡恐怕將近七十歲,生命中泰半的時間都與彼此在一起。亞瑟坐在餐桌椅上看著牠們靜靜的進食,他記得以前吉力貝總會吃得很趕,吃完自己的那份再吃司控貓盆裡的,無論時間多晚,牠們都會在吃完飯以後到街上蹓躂。亞瑟與阿爾弗雷德幾次試著跟蹤牠們,想知道牠們在哪兒玩到這麼晚,但總是被那些連小孩也鑽不過去的小縫隙阻住去路。
現在吉力貝還是會吃司控盤裡的食物,但那是因為司控吃不完一整罐貓罐頭。都到了這個年紀,亞瑟也不再試圖要吉力貝減肥了,最好還是讓牠維持一直以來的體型,似乎也是比較健康的情況。經過兩個季節的調養,吉力貝現在比亞瑟剛回家時更胖了,但阿爾弗雷德說這樣比較好,有一段時間吉力貝的恢復情形幾乎就是阿爾弗雷德打電話回家的唯一原因。
「吉力貝呢?牠怎麼樣了?」阿爾弗雷德在診所門口看見亞瑟劈頭就問,把亞瑟嚇了一跳,沒有預期到阿爾弗雷德這麼快就出現。
「醫生還在檢查。」亞瑟說,試著擋在想衝進診療室的阿爾弗雷德面前,「好像是吃到什麼不能吃的東西。」
「是不是吃到你作的司康啊?」阿爾弗雷德毫不客氣的質問著亞瑟,「你就不能多注意一下嗎?你明明知道牠看見什麼就吃什麼!」
「這是我的錯嗎?而且司控吃了也沒事!」亞瑟這才想到司控還被他關在車上,他穿過阿爾弗雷德身邊,直接往停車場走去,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下以後決定要跟著亞瑟。他們看見司控在後座的車窗上不安的抓著玻璃,亞瑟從來沒看過司控這麼焦躁的模樣。他才打開門,司控就跳了出來,一路往診所門口奔去。
「你瞧瞧,」阿爾弗雷德哼了一聲,「連司控都比你關心吉力貝。」
「我沒有不關心吉力貝,否則我會在凌晨三點開車送牠來急診嗎?」亞瑟加快腳步,跟在司控後頭回到診所裡,「倒是你,我兩小時前才留言給你,你現在就出現了。可見你根本就有在聽我的語音留言,為什麼從來都不回電?」
「因為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阿爾弗雷德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想了想後又修正說,「我不想在電話裡說那些事。」
「哪些事?」亞瑟問,但也不覺得阿爾弗雷德會老實回答,他很快地繼續說,「聽著,我知道你生氣我沒照顧好吉力貝,我道歉,如果還有其他什麼我作錯的地方,我也道歉,你總要告訴我一些原因,除非你就只是想生我的氣。」
「你還以為我在生氣你去英國上大學的事嗎?」阿爾弗雷德在一旁的長椅坐下,試著改變他由稍高位置直視亞瑟的角度,迴避那在沒扣緊的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鎖骨突起,阿爾弗雷德想至少這證明了亞瑟的確是很急忙開車來診所的,「你不能為你根本不知道的事道歉,那一點用都沒有,亞瑟。」
「是嗎?那你又知道你為什麼生我的氣了嗎?」亞瑟站到阿爾弗雷德面前,強迫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在我看來,你根本就只是因為想生氣而生氣,或是為了引起我對你的注意力而生氣,就和你小時候一樣。」
「我和小時候才不一樣!」阿爾弗雷德以超乎亞瑟預期的憤怒程度吼他,但又立刻偏開頭拒絕看他,表示他沒有任何引起任何正面衝突的意圖,「你知道吉力貝為什麼會亂吃東西嗎?」
「牠總是亂吃東西。」亞瑟說。
「那是因為牠很餓。」阿爾弗雷德說。
「牠總是很餓。」亞瑟加重了語氣說。
「他吃不下正餐,是因為你在家,牠很不習慣。」阿爾弗雷德站了起來,「你以為你可以離開四年,然後回來,一切都還和你打包行李時一模一樣。完全不是這樣,亞瑟,很多事都不一樣了,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
阿爾弗雷德把一隻手放在亞瑟的肩膀上,亞瑟差點想本能地舉起手來防禦,因為他極少看見阿爾弗雷德如此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想要把眼前的人活活掐死。亞瑟下意識地轉移視線,搜尋可以援救的對象,而穿著白袍的醫生就像前來報福音的天使一樣突然降臨在他們身邊。聽見吉力貝很快就會沒事的診斷結果,他們都鬆了一口氣,縱然彼此都能感覺在這個消息之外,還有著其他讓他們嘆息的原因,但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再度沒有任何討論的機會。
要說上一次與阿爾弗雷德見面,那已經是七月的事了。亞瑟向威廉與羅莎編撰了阿爾弗雷德一年以來豐富的新生生活,但實在很難偽裝他有回來過暑假。他騙他們阿爾弗雷德和朋友到瑞士避暑了,結果他們剛好也在馬特洪峰滑雪,還吵著要亞瑟請假一起來和他們會合,亞瑟當天就決定他要親自跑一趟大學城。他在宿舍附近的熱狗攤前逮到阿爾弗雷德,名符其實地,因為阿爾弗雷德一看見他在對街就抓著熱狗轉身逃跑。
「等一下、」下午街上的行人很多,但阿爾弗雷德顯眼的紅色連帽外套靈活地在人群間穿梭,亞瑟反射性地立刻追了上去,「在你傷到自己之前給我停下來!」
然而他的警告還是太遲了,一個穿著球隊制服的棕髮男孩以接近擒抱的方式把阿爾弗雷德撲倒在地上,女孩們尖叫,另一些人衝上來把他團團圍住,壓住他的手腳,據阿爾弗雷德所說,他的熱狗就是在這個時候被踩扁的。亞瑟很快的趕到圍觀群眾身邊,他推開那些人,抓著阿爾弗雷德的肩膀,繼續把他壓在地上。
「我警告過你不要跑的。」亞瑟帶點無奈的語調在阿爾弗雷德耳中聽起來更帶有志得意滿的態度,尤其在亞瑟掏出他的手銬,俐落地把阿爾弗雷德的雙手在背後銬起來以後,「好了,給我站起來。」
「嘿,警察先生,」那個棕髮的球隊男孩像是想邀功般興致勃勃地問,「他犯了什麼罪?」
「謝謝你的合作,你們都是,」亞瑟把他的警帽調正,環顧了一圈那些見義勇為的行人,「但這不關你們的事。」
亞瑟把警車開到行人比較沒那麼多的地方,然後在阿爾弗雷德的堅持下再替他買一份熱狗,還有大杯可樂。他把那些食物從副駕駛窗外遞進來,但直到阿爾弗雷德無可奈何的回瞪著他,他才想到得先替他把手銬解開。
「我可以告你濫用職權。」阿爾弗雷德仔細地看著他手腕上淡紅色的勒痕,「把我的手機拿來,我要拍照存證。」
「爸跟媽說要跟你約在馬特洪峰下的教堂見,」亞瑟收起他的手銬,並把熱狗遞給阿爾弗雷德,「你要跟他們約午餐還是晚餐?」
「你在說什麼?」阿爾弗雷德拿起他的可樂,在座椅四周找著吸管。
「我在說你放了假為什麼不回家?」亞瑟從儀表板上的平台拿起那根吸管,「你至少該打個電話告訴我你在哪裡,或要去哪裡,至少讓我有個比馬特洪峰更好的地方可以向爸媽報告。」
「噢,是啊,我還期待什麼呢。」阿爾弗雷德從亞瑟手中搶過那隻吸管,不友善的看了他一眼,「又是為了向爸媽呈報,不然你哪會管我回不回家,要去哪裡。」
「你知道嗎,我真的受夠你的譏諷了,阿爾弗雷德。」亞瑟不客氣的把他剛才交給阿爾弗雷德的熱狗再次沒收,隨便往車後座一丟,「你以為我喜歡替你向爸媽美化這個掩飾那個嗎?還是我一天到晚沒事作就只能坐在家裏等你永遠不會打來的電話?」
「我確定你一定不喜歡,」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他的熱狗,再度開腸破肚地躺在那兒,他像那片掉出來的洋生菜那樣乾燥無聊的回亞瑟的話,「就像你一直都不是出於真心的喜歡我。是你爸喜歡我媽,而我媽也喜歡你爸,我們才被迫跟他們一起辦家家酒,你只是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太入戲了,亞瑟。」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亞瑟的第一個念頭是憤怒,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想悲傷大概是那種比較晚受感知的情緒,就像被火燒灼,而不立刻感到疼痛那樣,「我把你和羅莎當作我真正的家人,吉力貝也是,所以我才會在這裡,維繫這個家,而你覺得我花的這些時間心力只是為了辦家家酒?你有什麼問題啊,阿爾弗雷德?」
「我的問題就是我不想再跟你玩這個好兄弟的遊戲了。」阿爾弗雷德抓住亞瑟靠近他的那隻前臂,向他靠近了一點,「而你的問題則是你一直只把我當成聽話的好弟弟,卻不知道我早就不把你當成哥哥了,亞瑟。」
「這就是你想說的嗎,一直以來?」亞瑟挺直背脊,著實的感受到憤怒,終於壓過了其他所有的情緒,他揮開阿爾弗雷德抓著他的手,「而我因為這個覺得自己與我毫無關係的弟弟,放棄我的文科獎學金,回來美國當警察,就為了要馬上替他付學費與生活開銷,天天守在家裏照顧兩隻貓,但他覺得我對這個家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注意吉力貝有沒有不小心吃到我做的司康。」
「亞瑟。」阿爾弗雷德皺起眉,試圖讓亞瑟重新注意到他,「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倒覺得你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從來沒這麼清楚過,阿爾弗雷德。」亞瑟轉動車鑰匙啟動引擎,然後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下車。」
「亞瑟。」阿爾弗雷德把身體轉向亞瑟的方向,但亞瑟依然不願正眼看他。
「下車。我不會說第三次。」亞瑟把他的佩槍抽出來,放在儀表板上,「我知道開槍要寫報告,還可能被停職,但我反正也沒這麼愛當警察,你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你最好還是快點下車吧,瓊斯。」
亞瑟連在後視鏡裡再看一眼阿爾弗雷德的意思都沒有。想到他曾經回過頭凝視空無一人的街道,直到最後幾棵熟悉的行道樹也消失,這其中的對比令他自己也感到心寒。縱然亞瑟不覺得那次在警車上的決裂真的就是彼此最後一次會面,但依照自己與阿爾弗雷德的倔強個性,恐怕到聖誕節之前都不可能再有聯繫。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隨著時間過去,亞瑟只覺得阿爾弗雷德大概到聖誕節也不會回來了,只希望他記得打個電話給爸媽,不要讓他們擔心,如果他們還記得要擔心兒子們的話。
他有點心神不寧的在出門前再餵了點牛奶給司控與吉力貝,看著牠們相親相愛的在同一張碟子裡邊舔舔牛奶,邊舔舔對方,不知道牠們會不會想念另一個主人。即使有,他得說牠們也表現得不是很明顯。亞瑟準時地在晚餐前抵達警局,卻發現局裡只剩下本田一個人坐在櫃台裡接電話,他握著話筒點點頭,似乎想對亞瑟說話。
「有什麼重大案件嗎?」在本田掛了電話以後,亞瑟主動向他詢問,「大家都上哪兒去了?」
「在開會,」本田回答,因獨自應對所有的分機而看起來有些疲憊,「討論聖誕夜的守衛配置,應該快結束了。」
「你沒有與會?」話才剛問出口,亞瑟就想起本田請的長假,「我忘了,你要回日本過年,是明天的飛機嗎?」
「是今晚。」本田回答,聽見回議室裡傳來一些收拾椅子的聲音,想他們終於結束了,他也從櫃台後站了起來,「那麼,我就先行離開了。預祝聖誕與新年快樂,柯克蘭先生。」
他們的同事們陸續從會議室裡走出來,大部分看來如釋重負,但有幾個人在經過亞瑟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亞瑟很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在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收拾後,亞瑟走進會議室裡,路德維希在那兒等他。
「坐下吧。」路德維希把投影機關上,隨意地指著亞瑟附近的某張折疊椅。
「不用了。」亞瑟摘下他的警帽夾在手臂下,「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很抱歉,亞瑟。」路德維希嘆了口氣,「但你是整個局裡唯一還算知道什麼叫藝術的人。其實我們一直很奇怪你放著英國文學的碩士不念,跑回這個只有玉米的小鎮裡當警察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我們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還會有別的嗎?」亞瑟自嘲地說,「所以大家的決議是什麼?」
「我們認為那個預告只是玩笑。」路德維希回答他,他那種避重就輕的語氣聽起來幾乎像是另一個玩笑,「漢堡神偷以往從沒下過任何預告,你也知道的,他犯案的模式極其隨性。我們想他只是為了搞砸大部分警員的聖誕夜,才偽告他要在今晚下手。」
「漢堡神偷?」亞瑟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這沒格調的名字是哪來的?」
「在維特利的現場,我們找到一張麥當勞的折價卷。」路德維希提醒他,「因此鑑識人員就幫他取了這個名字。」
「好吧,隨便你們想怎麼叫他。」亞瑟聳聳肩,「簡單來說就是沒人打算增派警力,我想漢堡可以直接從大門進去把整間博物館搬空。」
「不是漢堡,是漢堡神偷。」路德維希糾正他,但被亞瑟瞪了一眼,「他只說在聖誕夜動手,沒人知道他究竟要偷哪裡的什麼東西,我們不可能在每個博物館、美術館、畫廊以及私人收藏室都派人看守。」
「FBI呢?」亞瑟走到長桌上,拿起他們整理過的檔案紀錄,「藝術犯罪組沒打算來支援一下嗎?」
「這種規模的案子?算了吧,再說他們一向只在東西弄丟以後才來。」路德維希沒好氣的說,「亞瑟,雖然你是名義上的負責警探,但我想沒人會怪你想回家過聖誕,大家都想,除了那個該死的寂寞神偷以外。」
「你說得是。」亞瑟稍微翻閱了一下那疊釘起來的檔案,對折起來塞進外套口袋裡,他重新戴上他的帽子,「既然我是那個名義上的負責人,看來我也只好等著陪漢堡先生過聖誕了。」
在亞瑟冒著雪鑽回警車的路上,一個正準備回家的警員丟了一個大麥克給他,於是這就成了他的晚餐,他的聖誕大餐,亞瑟想對方的意思大概是想給他一點抓到漢堡神偷的好運。他打開暖氣,坐在駕駛座上慢慢的吃著那個還有點溫熱的大麥克,想著自己到底該上哪兒去。
他打回家檢查留言,雖然他已經告知過威廉與羅莎自己得工作,但他們還是打了電話回去,祝亞瑟與阿爾弗雷德聖誕快樂,並希望他們趕快合好,但亞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說過他與阿爾弗雷德吵架的事。
他從口袋裡把那疊紙拿出來,在頂燈的微弱光源下快速閱讀。大部分的案件他都已經讀得很熟了,這段期間也沒什麼新的發現,包括路德維希提到的那張折價卷,大概會永遠排在其他命案的鑑識物品順序之後,就像伊凡說的,那上頭除了油和更多的油以外,你還期待會找出些什麼?
亞瑟把漢堡的包裝紙丟在副駕駛座上,小心地沿著鏟雪機清出的小路倒車,完全依著直覺往城裡最大的博物館開去。聖誕休館的守備警衛只有四個人,還是輪班,亞瑟不確定漢堡先生今天究竟會不會動手,會不會選定這間博物館,但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話,他只要從窗戶爬進來,就可以把所有他背得動的東西輕而易舉的盜走,而這的確就是他第一次犯案的手法。
他們之所以能夠將漢堡神偷的犯案紀錄依照次序整理出來,是因為他每一次都會在現場留下同一段詩句。第一次他用麥克筆把那兩行詩寫在畫布被割下後留下的空畫框裡,接下來都是一張彩色印刷的小卡,亞瑟想那是因為他犯案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懂得減少停留在現場的時間的關係。
在幾個月裡,漢堡神偷的犯案手法以驚人的速度進步,並可以說是一個勇於嘗試的犯罪者。在愛瑞絲˙布洛斯赫的攝影展裡,他從前門進來,在洗手間裡戴上頭套,然後走到他比較喜歡的那一張作品前。在把他的小詩貼在作品簡介上後,他立刻把照片從牆上取了下來,夾在腋下,再度從前門離開。整個過程不到十五秒,唯一注意到監視畫面的警衛甚至還沒走完一樓走廊,這也是他們為什麼確定漢堡神偷是個他而不是個她。
亞瑟開始參與漢堡神偷的案子是在十月底,也是他第一次對比較正式的美術館下手。在此之前,他只偷私宅與短期特展的藝術品,而那些場所的守備通常不是那麼完備。亞瑟記得那天中午他正從他值勤的十字路口回到警局,路德維希在他喝下第一口茶前走進休息室,明顯地是為他而來。
「若不曾作惡,卻背上罪名,」路德維希對著他朗讀,「倒不如成為惡人,犯下惡行。」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亞瑟奇怪的看著他,完全不覺得警察局的休息間會是讀詩的好地方,「我應該…接下一句嗎?」
「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路德維希遞給他一張彩色印刷的小卡片,上頭正印著他方才朗讀的那兩行詩,「今天開始,你被調到竊盜組。」
路德維希與亞瑟一同前往遭竊的美術館,本田已經向館長詢問過第一輪的初步資訊。失竊的共有兩張油畫與一張素描,價值總估約兩萬五千美元。他們驚訝的發現那張素描居然價值兩萬,而兩幅油畫的價格都不超過三千美元。
「這幅,和這幅,」館長帶著他們走過那條擺置現代油畫的長廊,指著間隔在失竊油畫之間的另兩幅作品,「單價都超過三萬元,而他卻偷了兩千元的作品。在我看來,他要不是想強調自己的喜好與世俗相悖,就只是個沒眼光的笨蛋。」
目前看來,漢堡神偷要不是個詩人,就是個笨蛋,但也可能兩者皆是。他們以為亞瑟的文學主修可以讓他更精準地側寫這個在現場留詩的竊賊,但調查還是陷入一團混亂。偷完畫後他偷了一個燈,然後是一幅水彩,以及一顆小寶石,像是在拍賣網站上照著結標順序亂偷一通,依然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下一個目標會是蒙娜麗莎或是一隻寵物鼠。
兩旁的行道樹上掛滿了彩燈,那些燈上則結著霜,透出一種帶著水氣的光芒。亞瑟在博物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才走回警衛室。那些閉路電視看上去都運作正常,他從警衛手上接過熱咖啡啜了一口,接著就只是握著暖手罷了。那個警衛試圖與他搭話,但亞瑟沒有跟任何人聊天的興致。趁著他巡邏的空檔,亞瑟索性走到博物館裡,選了一個比較明亮的展間休息區坐了下來。
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現在是不是自己在家裏裝飾聖誕樹,亞瑟坐在那些雕像之間想著,那一直是他專屬的聖誕工作。他記得以前阿爾弗雷德只搆得著底部的枝葉,於是他們的聖誕樹就只有最下頭一圈有裝飾品,像是只有裙擺蕾絲的綠色裸女,在他看來像是那樣。
「不,我是我自己。」面對著一片漆黑的博物館內部,亞瑟試著把心神聚集回理應處理的案子上,他低聲背誦著那首詩,「那些控訴我的人,控訴的是他們自己。」
在阿爾弗雷德說過那些話以後,亞瑟感到有什麼他一直努力維繫的東西被從根基敲得碎裂。正因為他們不是血緣相繫的親人,亞瑟覺得他們更需要去營造那份形象,即使這其實是種可笑的行為。不過是一個被愛衝昏頭的父親對他的九歲兒子說了些安撫的謊言,亞瑟卻覺得他不可避免地被那份美好的假象捆綁十數年之久。
也因此,他很難真心地指責阿爾弗雷德。他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亞瑟卻因為阿爾弗雷德指出了存在已久的真相,而像那個裸體的國王一樣氣急敗壞的把小男孩趕下車,還用手槍威脅他。想到這裡,亞瑟再度嘆了一口氣,把冷掉的咖啡放在一旁的椅面上。
他叫了他瓊斯的舊姓,而那真的很傷人,如果亞瑟站在阿爾弗雷德的位置,他也會生氣,也會幾個月不想再有任何聯絡。從他們認識以來,亞瑟與阿爾弗雷德就一直有著相同的姓氏,而如今他們再度是兩個陌生人,除了愛以外沒有其他東西能將他們連繫在一起。那份愛仍然存在,亞瑟很確定是那樣,只是它現在沒有一個形式上的名字,沒有一個位置可以安放,而顯得有點流離、不確定自己該上哪兒去。
亞瑟也不確定自己自己該上哪兒去,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但空無一人的博物館也絕對算不上更好的選擇。其實他根本不在乎今晚要去哪兒,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哪兒都沒關係。只要是和阿爾弗雷德在一起,在哪裡都沒關係,他真希望阿爾弗雷德現在就在這裡。
「柯克蘭警探,」那個警衛用手電筒找到了亞瑟,亞瑟舉起手擋住他向自己照來的刺眼白光,「我要換班了,下一班是到早上六點,你還要留在這兒嗎?越來越冷了,你可以回警衛室,那兒比較暖。」
「不用了,」亞瑟瞇著眼,一時還不能適應太強的光線,「我留在這裡就好。」
「你確定嗎?你看起來凍僵了。」阿爾弗雷德脫下他的長大衣,蓋在亞瑟肩上,「我們還是回警衛室吧,我再給你倒杯熱咖啡。」
「所以你在這裡做什麼?」前一班警衛很快就告辭離開,趕回去過他凌晨的聖誕節。幾乎在他轉過身的瞬間,亞瑟就扭過頭質問著這個接班的警衛,「找了個聖誕臨時工?我敢說時薪一定很高。」
「噢,很高,超乎你的想像。」阿爾弗雷德背對著他,在咖啡機旁攪著他們的熱咖啡,同時還伸出手去拿更多的奶精與砂糖包,「可能有好幾百萬吧。」
「什麼?」亞瑟接過他的熱咖啡,看見阿爾弗雷德自顧自的嚐著自己咖啡的甜度,完全沒有意思要說明他的話,「算了,我不想多問,我又不是你的誰。」
「別這麼說嘛,警探。」阿爾弗雷德俏皮地眨眨眼,心情超乎想像的良好,「不然就換我問你囉?聖誕夜你不回去和家人團聚,一個人待在閉館的博物館做什麼?」
「我的家人都不在這裡。」亞瑟看著阿爾弗雷德,不可抑止地觀察著他臉上的細微表情,「而且我有案子要辦。」
「你說的一定是那個聖誕神偷。」阿爾弗雷德得意的說,把咖啡在桌上放了下來,「報紙上都是他的新聞,他今晚要下手,對吧?」
「大概吧。」看阿爾弗雷德已經喝完了他的咖啡,亞瑟也意思意思的喝了一口,「如果他也沒有家人可以團聚的話,我可以帶他回警局過聖誕。還有,在局裡我們暱稱他漢堡。」
「漢堡?」阿爾弗雷德不可置信的說,看起來有點洩氣,「好吧,畢竟他也沒有給出一個更酷的名字,而警察們總是那麼沒取名字的創意。」
「我覺得很適合他。」亞瑟把阿爾弗雷德的大衣領口拉緊了一點,今晚的確越來越冷了,「選在這種該死的氣溫出門,八成是因為他身上充滿了脂肪保暖,就像隻海象。」
「才不是!」阿爾弗雷德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對亞瑟來說是這個樣子,「我好不容易…才能和你一起過聖誕,你就不能說些比較好聽的話嗎?」
「什麼?」亞瑟皺起眉,「你好不容易?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得待會才能向你解釋,」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手錶,走到那面螢幕牆前,移動指標將其中一台監視器的影像放到最大,「我得先幫馬修開門。」
亞瑟和他一起看著監視器裡照出的另一名警衛,抬起手來對著鏡頭揮了揮手,只覺得他長得跟阿爾弗雷德還真像。阿爾弗雷德從監控室裡把警報關掉,在確定那些警戒的光點都轉暗以後,馬修拿出鑰匙來開門,在他連續穿過兩扇門以後,他就走出監視器的範圍外了。
「他要去哪裡?」阿爾弗雷德一放開游標,亞瑟就接了過來,查找著馬修一路經過的地方,「那是你朋友嗎?你確定嗎?」
「我很確定,別擔心。你坐下來好嗎,亞瑟?」阿爾弗雷德替亞瑟把另一張椅子轉過來,並拉著他的手要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馬修起碼得花上二十分鐘才能把那些畫都搬到車上,我想這段時間足夠我們好好的聊個天。」
亞瑟很快的站了起來,但阿爾弗雷德已經先抓緊他的手臂,另一隻手穿過他的腰後,握住了他的佩槍,有點驚訝地握在了亞瑟的手指上。
「雖然你說你不太愛當警察,」阿爾弗雷德抓緊亞瑟想掏出槍枝的手,順勢將他往自己懷裡摟緊了一點,「但即使面對自己的弟弟,依然訓練有素,毫不留情呢,警探。」
「你不是我弟弟。」亞瑟盡量以冷靜且惡毒的聲調說話,卻不免因為與阿爾弗雷德貼得過近而有些慌亂。他迅速的想著該怎麼掙脫阿爾弗雷德而又避免傷到他,這使得他的反抗看起來有些扭捏,像在躲避情人太過熱烈的親吻。
「我的確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阿爾弗雷德說,像是那個太過熱情的情人般靠近了一些,「我是…那個…漢堡,該死,這名字真的很不帥氣!亞瑟!」
不知道為什麼,亞瑟忍不住笑了出來,即使他正困於一個被匪徒挾持的糟糕境況,但他同時也處於自己的弟弟又再度久違地向他撒嬌的情境,他搖搖頭,而阿爾弗雷德也在此時放開了他持槍的那隻手。他看著扁起嘴,滿不開心的阿爾弗雷德,依然抓著自己的一隻手臂,像是在向他討糖果,亞瑟拿出手銬銬緊了阿爾弗雷德的手腕。
「不管我是不是你哥,我都是警察,而你是我在追捕的小偷。」不理會阿爾弗雷德的抗議,亞瑟把手銬的另一邊銬在自己的手上,「你到底在想什麼?那些東西都是你偷的嗎?你去上大學學到的就是這些?你得快點把它們都交出來,阿爾。」
「好啊。」阿爾弗雷德抬起他的手,拉了拉他們之間的那副手銬,「你隨時都可以把那些東西送回去,亞瑟,它們全在你的茶櫃裡。」
「什麼?」亞瑟把手銬往自己的方向拉回一些,不可置信的說,「你把贓物藏在家裡?」
「不然呢,我宿舍已經很擠了。」阿爾弗雷德理所當然地說,「不過你真的想送回去嗎?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像那樣的床頭燈?還有那顆寶石,是你眼睛的顏色,你戴起來一定很好看。」
「阿爾,」亞瑟偏著頭,一臉不信任的模樣,「你可別想說…」
「我都是為了你才偷那些東西的?」阿爾弗雷德接上話,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不如說是既然要偷東西,我想偷些你會喜歡的。不過一開始也是因為你…唉,虧我還留了那麼明顯的詩,你這個文學學士居然什麼都沒看出來,那些英國人真的想給你碩士獎學金嗎?」
「我怎麼會想到是你啊!」亞瑟有種被無端指控的無奈感,同時又想起那句詩,「你到底為什麼要作這些事,阿爾?」
「美德的喜悅已不再存在,」阿爾弗雷德背起第三行詩,以相同無奈的神情與語調,「它們只來自他人目光,而非自身情感。」
「你知道嗎,」亞瑟拉著阿爾弗雷德在他方才坐著的位置坐下,「我一時還不太習慣你變得如此文藝。」
「你可以把那些東西都送回去。」阿爾弗雷德說,輕輕撫摸著亞瑟與他銬在一起的手指指節,「我原本就那樣想,才放到家裡的。我想,我必須作些什麼,而如果我在那些地方寫些莎士比亞的詩,警局裡的人應該會讓你來調查這些案子。最近越來越冷,我真的很不想看見你每天都站在路邊指揮交通。如果你把這些案子破了,你就可以升職,也不用工作這麼辛苦了。這是你可能比較想要聽見的版本。」
「我的版本?」原本覺得自己被罪犯的告白感動得有點太過的警探,在聽見最後一句話時,再度警戒了回來,「那麼,你的版本呢,神偷先生?」
「我的版本就比你的家居人生還要精彩多了。」阿爾弗雷德重新換上他今晚起初的那種語氣與自信,「在聖誕夜依然認真工作的警探被怪盜綁架,與數百萬的名貴畫作一同失蹤…有你這個前警探協助,要找到管道轉手那些藝術品就變得容易多了。在把那些錢都藏到瑞士以後,別說馬特洪峰,就算你想去珠穆朗瑪峰,只要你點頭,我們明天就會到。當然,還要先回家帶上吉力貝和司控。」
「你不覺得這聽起來比較像邦妮與克萊德的版本嗎?」亞瑟幾乎不知道該從何吐槽起,以為他們還在房間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互相交換未來夢想。他記得阿爾弗雷德一直都想要環遊世界,但從沒說過要以這樣的方式,「你有沒有想過爸和媽怎麼辦?他們會說什麼?」
「他們說,他們很久沒看見吉力貝和司控了。」阿爾弗雷德回答他,「抱歉,亞瑟,我還有另一件事沒向你坦白。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是用另一隻號碼和我聯絡的,包括爸和媽。家用的那隻號碼其實是你專用的。」
「意思是,」亞瑟揉著他的眉心,想也許是那幾口咖啡讓他開始頭痛,「你只拒接我一個人的電話?」
「你真的很擅長把我的話扭曲成別的意思。」阿爾弗雷德翻了個白眼,將滾輪椅滑到亞瑟正對面,抓著他們相銬的手,「亞瑟,我一直想說的是,我想我愛你,不只是弟弟對哥哥的那種愛。」
「你、不一定…真的是你想的那樣?」亞瑟支支吾吾地說,不太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並覺得也許阿爾弗雷德也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也許你只是…」
「我會想著你手淫。」阿爾弗雷德說。
「噢,好,那絕對是你想的那樣。」亞瑟嚥了口口水,「我只是…沒想到今年聖誕節會變成這樣。」
「變成這樣不好嗎?」阿爾弗雷德試探地把膝蓋推進亞瑟的雙腿之間,抬起沒上手銬的那隻手摸著亞瑟的臉頰,溫度比他以為的還要高上一點,「我已經被你逮住了,警探,無論你想怎麼作,我都只能聽任你擺佈。」
「你朋友,」亞瑟有些遲疑的問,沒有推開阿爾弗雷德的手,「他該怎麼辦?」
「你說馬修啊,」阿爾弗雷德稍微抬起頭,像是突然想到那樣,「因為我不可能和他住同一間宿舍而不被他發現我在策劃這些事,正好我也需要一個司機。但他只是聽我的命令行事,也許你可以放過他?」
「也許他現在已經帶著畫逃到墨西哥了,」亞瑟說,他猜天已經快亮了,他們也絕對不只聊了二十分鐘,「我想我不放過他也不行。」
為了確認馬修究竟是不是已經帶著畫逃到墨西哥,他們一起到博物館後門的停車場查看。聖誕節清晨的雪停了,氣溫卻降得更低,阿爾弗雷德替亞瑟把他的大衣扣上,亞瑟則把他的圍巾圍在阿爾弗雷德的脖子上。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只有遠方天際的一點白光,但為了避免被任何可能的人注意到,亞瑟還是把手銬的鎖打開來,直接抓著阿爾弗雷德的手來代替碳鋼的束縛。
他們發現馬修在駕駛座上睡著了,全身都裹在毛毯裡,看起來很暖和。那些捲起來的畫布就堆在車後座裡,阿爾弗雷德不敢相信它們有幾百萬的價值,直到亞瑟告訴他它們的確沒有。
「因為你的預告信,博物館把比較名貴的作品都換成贗品了。」亞瑟說,白色煙霧在他嘴唇附近結成水汽,「但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
「我一直都不在意那些東西,」阿爾弗雷德搖搖頭,捏著亞瑟冰冷的指尖,試著讓它們溫暖起來,「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在意節慶氣氛。」亞瑟想到那封印滿聖誕彩球與小天使的犯罪預告信,終於不再讓他感到煩躁。他轉過頭,直視著阿爾弗雷德。他們的肩膀緊靠在一起,如果阿爾弗雷德說的都是真的,尤其是關於手淫的那部份…亞瑟想他應該絕對會聽懂他的暗示,「我想到我今年還沒送你聖誕禮物,你想要什麼呢?」
「對了,聖誕禮物!」阿爾弗雷德開心的附合亞瑟的話,伸出手摟住亞瑟的腰,「那當然早就想好囉!當我一發現植物大戰殭屍要在XBOX上發行3D完整版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你買給我了!」
「3D版的植物大戰殭屍?」亞瑟笑了笑,屬於阿爾弗雷德總是摸不透背後意義的那一種,「阿爾弗雷德,你真的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