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und
他把機車在十字路口的一側停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那團政黨傳單,再次閱讀寫在背面的簡短地址。這就是這條路,這個街口,也是他第三次經過這個亂七八糟的街區。眼見日光漸弱,他不情願地熄了火,把安全帽脫下來提在手上,往那些機車騎不進去的窄巷走去。
兩面磚牆上貼著更多傳單,他在行進間隨意瀏覽,內容從世紀末預言、如何種植曼陀羅、拉皮手術、以至脫衣酒吧的開幕活動都有,他幾乎在那扇木門前走過了頭。那上頭沒有門牌,一旁也沒有門鈴,門上只有一個充當信箱的寵物門,或者是充當寵物門的信箱。他在門板上敲了一下,沒有回應,當他敲第二下時,門就這樣開了。
一隻貓立刻跳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想門上的那個洞看來只是個信箱。他趁著最後的日光,往門裡瞧了瞧。他看見一些玻璃的反光,以及地上的赭紅色地毯,裡頭還傳出一些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這些東西都不可怕,他自忖,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是不敢走進這間小房屋。
「是你嗎?」
當他鼓起勇氣,稍微向屋裡走了幾步以後,終於有個人聲招呼他,即使他又因此被嚇了一跳。那個聲音似乎是從裡面的小房間傳出來的,但他看不清楚裡頭的人,門上的掛毯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與光。那張黑色的掛毯上繡著一隻白色獨角獸,他不確定這算不算是找對了地方。
「是你開門的吧?」那個男人舉起一隻手掀開半幅掛毯,微弱的光線隱隱照在他的肩頸上,遠遠不足以判定他的相貌與年齡,「唉,你不知道你自己作了什麼。」
那個男人從房裡走了出來,看起來更像是個男孩。事實上,他看起來像個私立高中的學生,穿著淺黃色的襯衫與黑色長褲,袖口捲到臂彎,而他正在把兩隻袖子放回原本的長度。在昏暗的室內,他的金髮依然耀眼,一雙綠色眼睛貓般銳利。
「我作了什麼?」他試探性地詢問,並且隨時準備奪門而出,但一想到離開這裡後自己能上哪兒去,他決定勉強自己在這間詭異的屋子與詭異的高中男生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你把法蘭西斯放走了。」他扣上兩邊袖口的扣子,往門口走去,準確地在牆上按下了電燈開關,室內瞬間亮得像是百貨公司,「算了,反正我大概猜得到他會上哪兒去。」
「他?」他舉起手稍微阻擋日光燈的刺眼光度,看見那個男孩從櫃台前端走了出來,往木門外看了看,「我以為你說的是那隻貓。」
「噢,是的。是那隻貓。」那個男孩笑了笑,十分滿意的模樣,「他會回來的,別管他,讓我們先來處理一下你的問題。」
他從櫃台後拉出一張小桌子,並指示他的訪客從另一邊的牆面把另外兩張椅子搬過來。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安置下那張長櫃台以後就不剩什麼空間了,因此他似乎也必須這樣收拾他的日常家具。即便如此,這裡還是豐富得像是百貨公司。櫃台玻璃底下擺滿珠寶與各種器皿,後頭的牆上掛著一些乾燥的植物與果子,另一面水泥牆則是一張壁毯,一顆巨大的黑色太陽在上頭最是顯眼。
「名字?」他在桌上攤開一本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大冊子,一隻手揮了揮要對方坐下。
「我的名字?」那張桌子小得放不下他的安全帽,因此他只好放在自己腿上。
「不是,我問的是在你家搗亂的幽靈的名字。」他掀開新的一頁,並抬起頭來,「但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否則你也不用來找我了。因此,是的,你的名字?」
「呃,阿爾弗雷德˙瓊斯。」阿爾弗雷德說,「你怎麼知道有…呃,幽靈,在我家搗亂?」
「阿爾。」他在紙上寫下這個名字,並且以不同字體寫了三次,「你知道這個字頭來自精靈嗎?一般人會想到的是國王,並且,希區考克也十分有名,但你知道那個研究性學的金賽博士也叫阿爾弗雷德嗎?」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眨了眨眼,屬於茫然的那一種,「你怎麼知道我來找你的原因?」
「商業機密。」他低著頭繼續在那本冊子上寫出更多關於阿爾弗雷德˙瓊斯的資訊,正當阿爾弗雷德試著從反面偷看的時候,他倏地抬起了頭,「我們該走了。」
「去哪?」阿爾弗雷德問,覺得自己從走進這扇門以後就一直表現得像個笨蛋,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麼也說不出來,加上一堆對方拒絕回答的愚蠢問題。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去月球看看。」他把那本冊子闔上,收進另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斜背包裡,「但是為了工作,我想現在恐怕只能去你家。」
於是他們再度協力收了桌椅,那個男孩走回櫃台後方,把一些小袋子放進他的背包裡。他催促著阿爾弗雷德出門,自己再度關上了燈,此時室外已經幾乎完全日落,進入了黑夜的開端。
「你還沒有告訴我名字?」在他們走到十字路口時,阿爾弗雷德回頭詢問,「你的名字。」
「柯克蘭。」柯克蘭拿起他的墨鏡,俐落地戴了起來,「亞瑟˙柯克蘭。」
結果阿爾弗雷德並沒有帶另一頂安全帽,因此他只好和亞瑟一起搭計程車回家。在路上他想著亞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要在晚上戴著墨鏡,也許他眼睛很怕光,但那樣的話店裡的日光燈也未免太強了。或許那不是普通的墨鏡,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也不是這個模樣。但也可能只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帥氣而已。
亞瑟直到出了電梯才把墨鏡摘下來。他們走到阿爾弗雷德家門口,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自己的客廳都沒有整理,那些汽水罐與報紙,他想也許就推說是幽靈把它們弄亂的好了,於是他下定決心的開了門。
「小心!」亞瑟把他從門縫前用力推開,那把水果刀則插在他們背後的走廊牆上,「我沒想到她有這麼兇暴,虧你還能活到現在。」
「你連她是女的都知道?」阿爾弗雷德驚魂未定的看著那把嵌入牆面的水果刀,根本連它是什麼時候從門裡射出來的都沒發現。
「你沒有完全對我坦白。」亞瑟從背包裡掏出其中一個小袋子,蹲下身把那裡頭的白色粉狀物倒在門邊,拉成一條長線,「等我需要問你問題時,希望你這一次能好好回答。但現在由我來處理,你最好先躲到安全的地方。」
「等一下。」阿爾弗雷德抓住亞瑟準備轉開門把的手腕,「你要進去?很危險!你沒看見那隻刀嗎?」
「我知道很危險,瓊斯先生,這是我的職業。」亞瑟皺了皺眉,「你不就是雇我來冒這個險的嗎?」
「但她之前沒有這麼兇暴。」阿爾弗雷德緊張地往門上的窺孔看了一眼,「總之,不行,我家不能再出人命。你想聽完整的故事不是嗎?我全部都告訴你,但我們得先離開這裡。」
他們在附近的一間速食店裡吃晚餐,以及說故事,既然周遭足夠吵雜的話。阿爾弗雷德告訴亞瑟那個女鬼的名字叫安娜,生前是個影碟出租店的櫃台小姐。他們在店裡見過不少次,幾乎是一週一次的頻率,直到阿爾弗雷德跟著球隊到賓州打友誼賽,一個月後他回到家,發現安娜死在他的床上。
通常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聽眾都會露出驚懼的表情,往往伴隨著對阿爾弗雷德心理創傷的些許同情。但亞瑟並沒有上述的任何表現,他以雙手握著熱茶紙杯,雙眼平直地看著阿爾弗雷德,幾乎有點恍神的表情。
「噢,是的,她死在床上。」注意到阿爾弗雷德的故事似乎來到了結尾,亞瑟很快的點了點頭,複誦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那麼,她被埋在哪裡?」
「…你怎麼好像不是很關心的樣子?」阿爾弗雷德稍微皺了皺眉,「我以為你要我對你完全坦白,是這些資訊有助你解決這回事。」
「它們當然有幫助,」亞瑟拿起紙杯喝了一口茶,「但瓊斯先生,希望你能考慮到,身為一名專業人士,類似的故事我已經聽了上千萬遍了,而在受害者加油添醋的描繪中,我得說真正有用的資訊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我想也是。」阿爾弗雷德開始將他對亞瑟的評價由「看似古怪」修正為「難以親近」,他哼了一聲,「那麼,請問是哪一點點呢?或者是你自己就可以用專業技能占卜出來,也不需要我一一清述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亞瑟嘆了口氣,看不出來是對自己或是阿爾弗雷德感到抱歉,「只是我不負責心理諮詢的部份,這部份原本是我的合夥人負責的,但他最近…嗯,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我會試著兼顧一下,好嗎?我是說,阿爾弗雷德,別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有我在這裡,就…在你身邊。」
「非常…感謝。」阿爾弗雷德有些彆扭的不知道該不該把手從亞瑟手中抽出來,並且明顯地察覺到亞瑟比他還要彆扭一千倍,他想自己最好還是說些什麼來終止這個尷尬的狀況,「所以,呃,你說你想知道什麼來著?」
「安娜,」亞瑟又問了一次,「她被埋在哪裡?」
「我想是聖芳佳墓園。」阿爾弗雷德回答,「那裡有一間安置骨灰的墓室,但我沒有去過。」
「什麼?」亞瑟放開了阿爾弗雷德的手,輕輕地收回自己身體前,「你是說,她是火葬?」
「是啊。」阿爾弗雷德同樣放慢動作地收回自己的雙手,卻不像亞瑟那樣自然,反而像個被斥責的小學男生,「有什麼問題嗎?」
「啊,是啊。」亞瑟扭過頭往窗外看去,卻掩不住他困擾的神情,跟著讓阿爾弗雷德也緊張了起來,「有很大的問題了。」
因為安娜變得兇暴,並且亞瑟一時之間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因此他決定把阿爾弗雷德帶回他家。不過這都是阿爾弗雷德自己的解釋,亞瑟一句話也沒說,自顧自的招了計程車,不在意阿爾弗雷德是否也上了車,並且跟進了自己的家門,他看起來一直在思考。
阿爾弗雷德得承認他很驚訝會看見這樣一間平凡的公寓,他環視了一圈,也沒看見有什麼裝著蜘蛛或蛇的籠子。這裡只有藍色的窗簾,鋪著白色桌巾的小餐桌,一個與客廳連接的開放式廚房,以及再正常不過的沙發與電視機。
「你可以把外套掛在這裡,」亞瑟打開他的衣帽間,「或是直接給我好了,讓我來。」
阿爾弗雷德乖乖地照辦,讓亞瑟把他的夾克掛上衣架,安全帽則收在擱架上。現在那些東西就是他所僅有的身家財產了,全關在亞瑟的衣帽間裡,阿爾弗雷德卻感覺比待在自己家裏還要安全上許多,他跟著又嘆了一口氣。
而亞瑟還記得他要「兼顧心理諮詢工作」的承諾,即使他依然不確定應該怎麼作。他從杯櫥裡找了一個大馬克杯出來,從冰箱裡拿了牛奶,開始在鍋子上替阿爾弗雷德熱可可。就像個幼稚園老師,阿爾弗雷德想,尤其是他那件褐色圍裙,他簡直不敢想像亞瑟要以這付打扮去抓鬼的模樣,當然亞瑟也不會這麼作。
自以為地把阿爾弗雷德安頓好以後,亞瑟表示他要工作,如果阿爾弗雷德想要的話,他也可以在一旁看,行使他委託人的權利。阿爾弗雷德以為他要搬出鍋子來燉煮一些東西,但結果亞瑟只是坐在沙發一邊用他的蘋果筆電上網。在確定安娜的確已經被收進那間骨灰室以後,亞瑟搖搖頭,蓋上了他的電腦螢幕。
「怎麼了?」阿爾弗雷德喝著他的可可,雖然有點不夠甜,但他想現在不是打擾亞瑟的好時機。
「別擔心。」注意到阿爾弗雷德擔憂的神情,亞瑟把電腦放到一邊,「只是比較麻煩一點,得多花上一些時間,但這件事沒有問題,我會處理。」
「亞瑟,我想你還是不要『兼顧心理諮詢工作』好了。」阿爾弗雷德說,「到底怎麼樣?我想知道真實的狀況。」
於是亞瑟告訴他這件事將會花上很多很多時間。在剛接下這起委託時,亞瑟以為這只是尋常的鬧鬼事件,他說,只要挖開墳墓,燒了屍骨,事情應該就會解決。挖墳的部份沒有嘴上說說那麼輕鬆,但和現在的情況相比,亞瑟還是寧願去挖墳好了。
「現在的情況是,什麼都有可能是她憑依的物品。」亞瑟說,「她的衣服、首飾、相片,都有可能,最糟的情況是,我們可能得把你家燒了。但你不是雇我去你家縱火的,所以我們不會這麼作,至少現在不會。」
他們決定明天再回阿爾弗雷德的家,畢竟現在已經很晚了,亞瑟認為阿爾弗雷德需要好好的睡一覺。他替阿爾弗雷德找了一套比較穿得進去的衣褲,也替他準備了牙刷,等到阿爾弗雷德好好的爬上床躺平以後,亞瑟在房裡留了一盞小燈。
「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亞瑟在關上房門前說,「我就在外面。」
「你不睡嗎?」阿爾弗雷德問,並且終於想到這是唯一的臥房,也應該是唯一的床,「等等,你要睡哪?」
「我有其他東西要準備。」亞瑟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快睡吧。」
亞瑟輕輕地關上了門,不管阿爾弗雷德是否還想說些什麼。他的確還想說些什麼,像是他感到很安心,這是一種模糊的感受,從他走進亞瑟的家以來,這種感受就一直包圍著他。亞瑟的床很溫暖,檯燈被調到柔和而不刺眼的強度,安娜也不會突然跑出來掀開你的棉被。想到明天就可以和亞瑟把這件困擾他很久的事情處理完畢,阿爾弗雷德幾乎是安心得立刻就睡著了。
這段時期以來,他一定是太累了,當阿爾弗雷德醒過來時,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了。亞瑟沒有來叫他起床,但他一定是在阿爾弗雷德睡著以後才出門的,因為阿爾弗雷德爬下床時踩到了那圈圍在床邊的白色粉末,他並不記得昨晚亞瑟有在他身邊灑這些東西。
阿爾弗雷德起床梳洗,穿上昨天的衣服,自動自發地在冰箱裡找吃的東西,亞瑟不久後就抱著一個紙箱回到家。那些是他所能找到的一些曾經屬於安娜的物品,包括她的員工證,他甚至潛入墓園把她墓碑上的小照片給撕了下來。
「值得一試。」亞瑟說,擦亮他手上的火柴棒,擲進了那一小堆物件裡。
在把那些能燒的都燒掉以後,阿爾弗雷德覺得輕鬆了一些。但為了保險起見,亞瑟還是跟著他回家。他們跨過亞瑟昨天留下來的白線,回到阿爾弗雷德依然很亂的客廳。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很難說安娜是不是已經消失了,但亞瑟說他可以檢查看看。
他拿出一個像是分貝檢測機的儀器,在屋裡來回行走,發出些微嗶嗶剝剝的聲音,但亞瑟看並不緊張,阿爾弗雷德想這大概還在安全的範圍內。但他的安全範圍似乎就因此快要結束了,在把那個儀器收回背袋裡以後,亞瑟向阿爾弗雷德說了些振奮人心的話,大抵是為了負起他心理諮詢的責任,阿爾弗雷德知道這表示他就要離開了。
「這是店裡的電話,」亞瑟為他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傳單背面,「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打給我。一般來說,報價通知會在一個禮拜內寄到,但我最近有點忙,如果晚了請不要介意,我保證一個月內一定會處理完畢,而支付方式也會在通知上說明。」
亞瑟認為他把事情說得很清楚,而阿爾弗雷德也這麼認為,因為他找不到任何問題可以問,或是任何能讓亞瑟再多留一會兒的理由。亞瑟把那張寫著電話的傳單用磁鐵壓在冰箱上,把背袋背回肩膀上,往門口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沙發衝了過去,把亞瑟與門阻隔了開來。
「天哪。」阿爾弗雷德驚訝的說,「亞瑟,我有超能力。」
「離開窗邊。」亞瑟退後了幾步,並回過頭確認阿爾弗雷德的安全。阿爾弗雷德沒事,但他身邊的書櫃朝亞瑟的位置倒了下來。
「亞瑟!」看見亞瑟避了開來,阿爾弗雷德鬆了一口氣,他趕緊說,「那不是我弄的。」
「我叫你離開窗邊!」亞瑟向他奔了過來,把阿爾弗雷德的身體拉低,並用手臂蓋住他的頸部,「躲到房間裡去,快點。」
阿爾弗雷德抬起頭,覺得亞瑟要不是在開玩笑,就是沒看見從房間裡走出來的安娜。此時此刻,他真的希望亞瑟是在開玩笑。安娜依然穿著她的制服上衣與深藍色短裙,她脖子上的切口也依然涓涓地淌著血,有時候阿爾弗雷德真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能清楚地說話。
「他是我的。」就像這樣,清楚地說話,阿爾弗雷德想,「阿爾弗雷德,你去哪裡了?我很想你。」
「不好意思,死小姐,」亞瑟回答她,「他不是你的。」
亞瑟把一隻他從背包裡抽出來的小武器朝安娜丟過去,撕開了安娜的胸口,讓她瞬間就不知去向。那隻武器隨之撞上門框,孤單地掉落在地上,阿爾弗雷德發現那是一隻茶匙。他居然找了一個用茶匙驅魔的英國人替他服務,但亞瑟說這不是普通的茶匙,而是一隻純鐵做的茶匙。
「哇,純鐵做的茶匙!」阿爾弗雷德大驚小怪地說,「我應該露出很稀奇的表情嗎?我敢說它在eBay上的價格一定被喊得很高。」
「純鐵可以驅魔。就這樣。」亞瑟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小茶匙撿起來,「但這不能消滅她,只能暫時把她趕走。」
「所以你現在要燒了我的家了嗎?」阿爾弗雷德問,「我可以帶走我的簽名球嗎?」
「事實上,不行。」亞瑟再度拿出他的偵測器,這一回它終於盡職地嗡嗡大響,就在亞瑟走到阿爾弗雷德房間門口的時候,「但我們還沒走到那一步。」
亞瑟把房間裡的窗簾拉上,客廳裡的燈也關上,然後把阿爾弗雷德趕到門外去,自己則留在屋裡。阿爾弗雷德坐在走廊等,遵照亞瑟的吩咐,待在那條白線之後。他試著用亞瑟的話安慰自己,想他們還沒走到那一步,但也想到這代表亞瑟確實曾經燒掉過別人的家。
不知道焦躁了幾分鐘以後,亞瑟終於開了門,從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沒有什麼進展。阿爾弗雷德覺得他的簽名球一定可以比亞瑟那隻小茶匙喊到更高的價錢,但知道這件事並不會讓他比較高興,畢竟要被燒掉還是他的球,還有他的整個家。
但亞瑟並沒有把汽油從他那個神奇的小背袋裡拿出來,他走進電梯,回到一樓,依然是那種在思索的表情,把阿爾弗雷德帶進了一間咖啡廳,他們就坐下來喝茶。他告訴阿爾弗雷德,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家實在太亂了。
「我試著找了一會兒。」亞瑟把牛奶倒進他的紅茶裡,另一隻手用茶匙輕輕攪著,當然是咖啡廳裡的普通茶匙,「你家真的只有你一個人住嗎?看起來像是整支啦啦隊女孩的共用宿舍。那些梳妝鏡、口紅、睫毛膏以及尺寸不同的胸罩,我原本想把它們全都燒了,但它們不是安娜的,是嗎?」
阿爾弗雷德想了想,認為它們可能屬於任何女孩,但絕對不會是安娜,應該吧。最後這句話讓亞瑟決定他還是要回去把它們全都燒了,就在他喝完他的茶以後。阿爾弗雷德記得安娜死後第一次出現在他家的情景,那天克萊兒也在。他的心情一直很沮喪,克萊兒做了一些他喜歡的鬆糕帶到他家去,但被安娜甩在地上。
那還是很可怕。在此之前,阿爾弗雷德曾經以為那只是他的夢,安娜夜復一夜地站在他的床邊,什麼話也不說,眼淚與血一滴一滴地掉,沾濕了整床棉被。但看見安娜走進客廳,大聲尖叫,又或許是克萊兒大聲尖叫,讓他想到,他的家裏已經有這麼久沒有活女孩活動了,反而是那些內衣與口紅變成了像是夢一樣遙遠的事。
「你得和我一起回去。」亞瑟說,像是阿爾弗雷德過去對那些女孩說過的話,「你得試著找出那些和安娜有關的東西,或是任何不屬於你的東西,當然,我們會等到你準備好了再回去。」
「準備好什麼?」阿爾弗雷德問,看見亞瑟又開始露出那種不太嫻熟的表情。
「你知道,在處理過這麼多委託以後,」亞瑟頓了頓後繼續說,「我已經忘記第一次看見鬼的感覺了。我常常忘記,對我的客戶來說,這應該是多麼可怕的事,因此那個法蘭西斯才會說要和我合作。」
「法蘭西斯?」阿爾弗雷德稍微遲疑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對,雖然他時常只是和我的客戶消磨廝混,搞他所謂『心理療癒』那一套。」亞瑟不以為然地說,「但有的時候,那還真的有點兒用處。阿爾弗雷德,雖然我不擅長這麼說,但是你很勇敢。那的確很可怕,我只是習慣了,比我更害怕並不是丟臉的事。」
「不。」阿爾弗雷德不太情願地同意他的話,「我很害怕,怕得要死。能住的朋友家我都住過了,沒有人陪我,我根本不敢開我自己家的大門。但也因此,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亞瑟,如果一定得把我家燒掉的話…我會幫你搬汽油。」
「我從你的音量中感受到你的決心,阿爾弗雷德,」亞瑟輕鬆地笑了笑,把他的茶壺推到桌沿,「但那個服務生也感受到了,我想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阿爾弗雷德原本以為亞瑟指的回去是要回那個窄巷裡的奇怪屋子,但亞瑟又把他帶回了自己家裏,那個看起來正常多了的家。後來阿爾弗雷德才想到他的安全帽還留在亞瑟家,但他的機車也還停在十字路口上。
亞瑟看起來一次只接一樁委託,或者是他平常也沒這麼多工作。否則的話,他可能需要一個像洲際飯店那樣大的家,這是亞瑟的說法,他並不常把委託人給帶回家,這種事以往都是法蘭西斯在負責。
說到法蘭西斯,也就是亞瑟的合夥人,似乎依然處於失聯的狀態,即使他看來也不是太擔心的模樣,站在火爐前煮著一鍋湯。在他端到阿爾弗雷德桌上時,阿爾弗雷德才知道這是他們的晚餐,而不是要用來驅除安娜的某種魔藥。
「雖然我帶你回來,有點稀奇地,」在阿爾弗雷德好奇攪動他的晚餐湯時,亞瑟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表情嚴肅地對他說,「但這並不代表我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你了解吧?」
「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似乎很高興有讓他理所當然放下湯匙的機會。
「你看這個。」亞瑟拿出一面鏡子,鏡面朝外地直立在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看見什麼?」
「一個十分帥氣的美式足球隊員?」阿爾弗雷德對著鏡中的自己說,「我的黑眼圈好像消了一點。」
「看他的眼睛。」亞瑟從鏡子後頭露出一點臉,「專心地看。」
「你開始嚇到我了,亞瑟。」阿爾弗雷德往後靠著椅背,覺得鏡子裡的人看起來越來越不像自己,「可以把鏡子拿開嗎?無論這是什麼遊戲,我都不想玩了。」
「這不是遊戲,阿爾弗雷德。」亞瑟把鏡面闔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移到一旁去,「從我們回來以後,你就一直是那種眼神。」
「哪種眼神?」阿爾弗雷德向那張蓋起來的鏡子偷瞄了幾眼。
「從一開始的『你是個怪人』那種眼神,」亞瑟說,「到後來的『總之結束後不會再看見你』,現在你看我的眼神,該怎麼說…比較像是『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的那一種。」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阿爾弗雷德搖搖頭,不太明白地問。
「別說出來!」亞瑟大聲吼他,把阿爾弗雷德再次嚇了一跳,「言語的力量比你以為的還要大上許多…為了避免受到言語的控制,我們必須小心的使用它們。」
「你覺得我愛上你了?亞瑟?」阿爾弗雷德說,「你是這個意思嗎?」
「該死,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亞瑟氣急敗壞的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粉筆,在餐桌上畫了一個圓。他持續地在這個圓裡加入別的圖案,嘴裡低聲念著某些不是英文的單詞,結束後他抬起頭來,「好了。希望這會有用,它會保護我們不受到那個詞的影響。」
「哪個詞?」阿爾弗雷德問,「你是說愛嗎?」
亞瑟跳起來掩住他的嘴唇,但還是來不及,那個音節乾脆的字還是從阿爾弗雷德的嘴裡溜了出來。他看起來想要一拳打在阿爾弗雷德的臉上,但似乎考慮到他依然是他的顧客,並且是個還沒結帳的顧客,而勉為其難的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得聽我說,阿爾弗雷德。」亞瑟依然壓著他的嘴唇,另一隻手撐在桌面上,「這只是錯覺。無論你現在對我有什麼感覺,它們都是錯覺。因為你委託我幫你解決一些你解決不了的事,因此你對我有期待,以及需求。這很正常,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我和你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我每天面對的事物,你連做夢都不會夢見。我們不可能有任何關係,連朋友都作不成。我會幫助你回到你的正常世界,但等到這一切結束,你再也不會走進那條巷子,我們再也不會見到彼此,事情就是這樣。」
「你一定要說得這麼絕情嗎?」阿爾弗雷德撥開亞瑟的手,等亞瑟坐回他的椅子上,「我知道你的考量,但我得說你擔心太多了。亞瑟,我怎麼可能對你…有像女孩的那種感覺呢?」
亞瑟看起來鬆了一口氣,非常刻意地。阿爾弗雷德看得出來亞瑟依然很不相信他,但決心幫助他一起把這句話營造為真理。他從書櫃裡拿出一些色情刊物,鼓勵阿爾弗雷德與他討論偏好的內衣樣式與顏色。至此,阿爾弗雷德越來越覺得自己誤打誤撞進了某間教學方式與世俗觀點迥異的私立小學,附贈難以下嚥的營養午餐。
到了學童睡覺的時間,亞瑟依然替他煮睡前的牛奶,替他關上燈,關上門。阿爾弗雷德還是不知道亞瑟睡在哪裡,也許他都不需要睡覺,像他說的一樣,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裡,臥房門外就是另一個世界。
他依然很累,每次見到安娜,都像是骨髓被抽出來,再塞回去一樣辛苦。但房間裡冷得讓阿爾弗雷德沒辦法順利入睡,也許是亞瑟把空調開得太強了,這床棉被和昨天一樣薄,檯燈的光也沒有加溫的效果。他以為自己一直沒有睡著,但隔天清晨床邊依然出現了新的一道白圈,亞瑟也還沒有回家。
亞瑟只是輕描淡寫地在早餐時間帶過,但他似乎花了整晚在找他的貓。阿爾弗雷德想到那隻和亞瑟的合夥人同名的白貓,感到有點抱歉,但亞瑟說那不是他的錯。整個上午亞瑟都沒有主動提起安娜的事,但持續地在整理他外出的裝束。阿爾弗雷德看著他忙進忙出,把同樣的東西拿進去又拿出來,然後覺得亞瑟在一般人的世界裡過得並不習慣。
他們出門吃午餐時,阿爾弗雷德帶上了他的安全帽,於是亞瑟就知道他們要上哪兒去了。阿爾弗雷德回到亞瑟店外把機車騎回去,亞瑟則搭計程車去,他們直接在公寓門口碰面。這一次安娜沒有立刻動起刀來,阿爾弗雷德想也許那隻小茶匙的威力比他以為的還要強大。但他也以為亞瑟要和他一起在家裏翻箱倒櫃,亞瑟卻只叫他站在客廳中央,再次在他身邊倒下那些神奇粉末。
「無論發生什麼事,」亞瑟嚴正地警告他,「都不可以從這個圈裡走出來。」
他把所有的門打開,燈也打開,並把鐵製的紙屑簍搬到阿爾弗雷德旁邊。亞瑟首先在衣櫃裡清出那些內衣,燒完了,再燒唇膏,以及其他東西。阿爾弗雷德想亞瑟一定是非常嫻熟,等他想到煙霧偵測器都沒有響的時候,亞瑟早就把它們關掉了。
他們花了幾十分鐘,把所有屬於女性的物品都燒了。阿爾弗雷德只在亞瑟拿出他初戀女友的照片時表示過一點反對意見,但如果這是他能夠保住簽名球與獎盃們的代價,他想他也只有退讓的份。
「好了。」亞瑟把那些灰燼倒出來,拍了拍他的雙手,「它們都不是,接下來要燒什麼呢?」
「什麼?」阿爾弗雷德說,「我以為我們已經燒完了。」
「你以為安娜會讓我這樣簡簡單單的把她燒掉嗎?」亞瑟在阿爾弗雷德的客廳裡隨意翻閱幾本雜誌,也隨手把它們丟進紙屑簍裡,「相反的,我認為是她讓我把這些東西燒掉的。既然她覺得你是她的,大概也不想要看見其他女人的東西在你家裏吧。」
阿爾弗雷德想到那碟鬆糕,可憐地被打碎在廚房地上,但比起來,安娜似乎更討厭克萊兒,勝過那碟沒有攻擊力的鬆糕。克萊兒因此扭斷了她的腳踝,但阿爾弗雷德不確定那是因為她的高跟鞋太高,或是安娜抽掉她腳底下的小地毯的緣故,恐怕兩者都算是原因之一吧。
在那之前,安娜的行為頂多只能算是惡作劇。像是移開莎賓娜的椅子,把溫蒂關在洗手間裡,用冷凍貝果打凱倫…描述起來很頑皮,但由滿身是血的安娜來執行就不是那麼可愛了。在那之後,阿爾弗雷德就不敢讓他的女伴和他一同回家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太敢再待在家裡。當他再次與亞瑟回到這裡時,安娜才真的變成那種嗜血的怨靈。
阿爾弗雷德覺得他好像快要想出某個合理的推測,但不知道該怎麼和亞瑟討論這些細部情節。這段時間裡,亞瑟勤快地燒著任何他想要燒掉的東西,他看起來很隨興,卻大範圍地在各個房間中挑選。當他把阿爾弗雷德的電影雜誌丟進火裡時,他們同時聽見抽屜打開的聲音。
「和我想的一樣。」亞瑟把刺進他上臂的一隻叉子拔出來,抬起頭看著站在他對面的阿爾弗雷德,並以手勢指示他在白色圈圈裡站好,「她不會傷害你。那我就不用太擔心你了。」
就像亞瑟說的,那些刀叉完全沒有往阿爾弗雷德的方向攻擊過來,但阿爾弗雷德反而沒辦法像亞瑟那樣安心。亞瑟現在躲在冰箱的後面,再度拿出他的偵測器,讓天線往不同的方向靠近,很明顯的,偵測器在安娜站著的位置嗡嗡大響。
「嗨,安娜,」亞瑟把他的偵測器收起來,「才一天不見,你好像瘦了?」
冰箱的插頭穿過他們之間,電線則繞過亞瑟的脖子。他抽出匕首來割斷塑膠電線,但它仍然自行收緊,最後亞瑟只好把匕首朝安娜擲過去。這毫無疑問地激怒了她,即使她從一開始就很憤怒了,打從亞瑟第一次出現在門口以來,她就開始想殺了他,而阿爾弗雷德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知道亞瑟工作內容的關係。
她把亞瑟往落地窗甩去,讓他幾乎摔到陽台裡頭,而碎掉的玻璃紛紛落在他的身上。亞瑟扭過身體閃避那些擦過他身邊的大塊玻璃,並開始往門口的地方爬過去。安娜比阿爾弗雷德早一步來到亞瑟面前,這很不公平,她不用雙腿走路,阿爾弗雷德想,但亞瑟似乎對他們兩個人都視而不見。
「因為不用腳走路了,就忘記要注意地面了?」亞瑟抹去他臉上的血,從地上爬起來,「至於你,阿爾弗雷德,我叫你不要從鹽圈裡出來的,這筆帳我會加在費用裡。」
安娜低頭看著她腳下的那塊小地毯,像是當初捉弄克萊兒那樣不著痕跡地把它抽了起來,那裡用粉筆畫著一個複雜的圓,有點像是亞瑟在餐桌上畫的那個,其實阿爾弗雷德也記不太清楚了。但看起來他是他們之中唯一不知道這個圓的作用的人,因為安娜立刻發出了接近於怒吼的哀號。
亞瑟開始在那面阿爾弗雷德的收藏櫃上把所有的CD與DVD抽出來,它們立刻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阿爾弗雷德站在他與安娜之間,感到又害怕又心疼。看起來安娜暫時不能對他們作什麼,但亞瑟很明顯要對他這幾年蒐集的CD作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你不能讓他把那些CD燒了。」安娜說,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楚楚可憐,「我知道你有多重視它們,還有那些影碟,瑪莉蓮夢露的『危險年代』?你不能讓你的收藏裡少了那一部。」
「呃,」阿爾弗雷德回頭看了一眼亞瑟,他正在把深紫與珍珠果醬丟在齊柏林飛船的專輯上,「我不太確定…我想,它們在網路上還買得到吧。」
「如果你不阻止他的話,」安娜危險地說著,「就由我來阻止他。」
「不行,安娜,」阿爾弗雷德往後退了一步,背部靠在亞瑟的肩膀上,「你不能殺人。」
「是不能殺人,」安娜慢慢地說,「還是不能殺他?」
「這是一樣的。」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下。
「無論如何,你都不用在意了。」亞瑟說,把更多的鹽與油灑在光碟外殼上,他在書架上劃亮一隻火柴,「晚安,安娜,很高興認識你。」
那些塑膠立刻發出刺鼻的燃燒氣味,以及濃煙,阿爾弗雷德懷疑他的鄰居也許都被亞瑟偷偷迷昏了,不敢相信那個總是來抱怨音響太大聲的布朗太太居然到現在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同樣連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是安娜,她鎮靜地看著那些光碟被火焰吞噬,然後抬起頭,再次啟動了煙霧偵查器。它們直接連結到大廈警鈴,在幾秒鐘後開始灑水。
「阿爾弗雷德!」亞瑟站到阿爾弗雷德身邊,在他的耳邊大吼,以蓋過響徹整面樓層的警報聲,「你還有其他的電影光碟,收在哪裡?快告訴我!」
「在床底下,」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也開始注意到困住安娜的那個粉筆圈正在被水洗掉,「我跟你一起去。」
他們同時往臥房奔過去,被安娜逮住的卻只有亞瑟一個人。阿爾弗雷德回過頭試著幫他,亞瑟只叫他趕緊去拿那些電影,他不確定亞瑟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畢竟現在看來,安娜想掐死亞瑟的欲望比保護那些電影還要強烈得多。
「現在怎麼辦?」阿爾弗雷德把他的餅乾鐵盒從床底下抱出來,他的眼鏡上沾滿了水珠,也很懷疑現在還點得起任何火花。
「灑上鹽,把它們燒了。」亞瑟掙扎著發聲,安娜跨坐在他身上,脖子裡流出的血與灑水器的水混合著滴在亞瑟臉上,「快點!」
阿爾弗雷德手忙腳亂地在亞瑟的袋子裡找鹽巴,在把東西全翻出來以後才想到裝在那些小袋子裡的就是亞瑟指的鹽。他抬起頭,看見安娜從地上撿起亞瑟之前掏出來的匕首,他握起滾到地上的那隻小茶匙。
「放開他,安娜。」阿爾弗雷德把茶匙拿在手裡,像是準備對付一塊戚風蛋糕,「請不要傷害他。」
「是他嗎?」安娜舉著匕首,兩眼呆滯地看著阿爾弗雷德,「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就像你總是猜中我今天想看什麼電影,你總是那麼敏銳。」阿爾弗雷德說,「我愛他,請你不要傷害他。」
亞瑟用力推開安娜,但雙手幾乎從她的身體裡穿了過去。匕首從她的手裡掉下來,更準確的說,是穿過她的手指掉到地上。那些從天花板上灑落的水珠開始把她洗淡,連她的血也變得稀釋,與她不止的眼淚一同在膝蓋的位置積成一小灘水窪。
「為什麼?」安娜說,但阿爾弗雷德幾乎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阿爾弗雷德…」
「可能是因為我燒得一手好菜。」亞瑟說,也許因為喉嚨的傷,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啞,「這會有點燙,但我保證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不知怎麼的在水裡仍然點燃了那個餅乾盒,安娜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阿爾弗雷德對這一點感到很欣慰。她的長髮開始燃燒,然後是她的手臂與襯衫,在短於一秒鐘的時間裡,她就從阿爾弗雷德的客廳裡消失了,據亞瑟所說,她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著著實實。
阿爾弗雷德回來檢查亞瑟的傷勢,亞瑟則檢查著阿爾弗雷德的餅乾盒。他在火裡辨別出那些片名與女星,並且認為現在燃燒得最熱烈的就是安娜憑依的那一張影碟。阿爾弗雷德也同意,他一直以為他把這一片搞丟了,於是向安娜賠了錢,這就是「他家裡屬於安娜的東西」。
「我不評論他人的性偏好,」亞瑟聳聳肩,和阿爾弗雷德一起看著他的三級片們在火裡熊熊燃燒,「但『愛的束縛』?這一片有戴套耶。誰會想看有戴套的A片啊?」
法蘭西斯在他懷裡靜靜地窩著,像是睡著了,直到阿爾弗雷德停下車,他才用爪子輕輕抓著阿爾弗雷德的外套內裡。阿爾弗雷德把拉鍊拉下來,法蘭西斯跟著把半個身體探了出來。阿爾弗雷德脫下安全帽,用一隻手拍了拍法蘭西斯的頭,他回應地喵了一聲。
自從安娜消失以後,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一切就像亞瑟說的,阿爾弗雷德沒有再來到這個路口,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亞瑟和他一起面對他亂七八糟的客廳,滿地的水以及被泡濕的報紙雜誌,到處都漂浮著不知道原本是什麼東西的灰燼。亞瑟表示他願意和他一起收拾善後,不收額外費用,但為了避免被認出來,他真的不太適合見到即將出現的消防隊員。
兩天後,他收到亞瑟的報價通知。他把每一項收費的名目都寫得很清楚,包括住宿的費用,但似乎沒有算入飲食。他也寫了一張小便箋給阿爾弗雷德,指明他是個「靈活的學習者」,很快就瞭解到如何運用言語的力量,因為他幫的忙,亞瑟稱之為「他說的精巧小謊」,他可以給他八折的折扣。
阿爾弗雷德走進那條窄巷,兩側牆上的傳單似乎變得更多了,他還注意到一張社區烹飪班的開課資訊。他在亞瑟的門上敲了一下,兩下,門自動開了,而法蘭西斯立刻就從他懷裡跳了下去,鑽進門縫裡頭。
「法蘭西斯!」亞瑟坐在他的小桌子旁,很快的站了起來,「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他被抓進收容所了。」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依著亞瑟的習慣以男性的第三人稱來稱呼這隻貓,「要是我再晚幾天把他領出來,他可能會被安樂死。」
「天哪。」亞瑟走到門邊,想把貓抱起來,但法蘭西斯扭過頭不讓他摸,「你生氣了?」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我來,」阿爾弗雷德說,「我以為你說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占卜到你今天會來。」亞瑟說,往他的小桌子看了一眼,那上頭擺著一塊羊皮紙與幾隻黑色的小蠟燭,「但我以為你是要來拿你多匯的款項,我沒想到是法蘭西斯的事。」
「我沒有多匯。」阿爾弗雷德說,「我照著你的價目表匯的款。」
「對,」亞瑟說,「但我有給你八折優惠。」
「噢,那就是了。」阿爾弗雷德露出被提醒的表情,「我沒有算那折扣,因為我沒有說謊。」
「阿爾弗雷德,」亞瑟警戒地皺起雙眉,「如果你是要說這個的話…」
「對,別打斷我。」阿爾弗雷德急忙說,「無論你要說什麼,都等我說完再說好嗎?」
「好。」亞瑟答應他,但走到櫃台後方,蹲下來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小瓶玻璃罐,「但在你要說任何話之前,先喝一口這個。」
「這個是什麼?」阿爾弗雷德有些厭惡地看著那個清澈的小瓶子,雖然那裡頭的液體是玫瑰般漂亮的粉紅色,但只是讓它看起來更不像是可以食用的物質。
「要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亞瑟搖了搖手裡的瓶子,「但總之你喝了這個,一口的份量,五分鐘以內你就不能說謊了。」
「我才不說謊。」阿爾弗雷德生氣的說,從亞瑟手裡拿下那瓶玻璃罐,「看好,我喝了。」
他扭開瓶蓋,閉著呼吸喝下一大口那濃稠的液體,並伸出舌頭來讓亞瑟檢查。亞瑟蓋回瓶蓋,把罐子收回原來的位置,當他再度從櫃台玻璃後站起身來時,阿爾弗雷德準確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臉前。
「我愛你。」他說,「現在你相信了吧。」
「冷靜點,唐璜。」亞瑟舉起手,嚇阻性質地擋在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你有五分鐘。」
「我也想了你說的話。」阿爾弗雷德放開他的肩膀,讓手掌抵在櫃台邊緣,「想了安娜說的話,我想你們都比我聰明,比我敏銳。」
法蘭西斯抓著亞瑟的褲腳,並在亞瑟雙腿之間來回穿梭,但亞瑟不著痕跡的把他踢到櫃台底下去。
「第一次看見你時,我的確認為你很奇怪,就像個…巫師。」阿爾弗雷德說,「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越來越覺得,如果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我就會很寂寞。因為你和其他女孩都不一樣,也和其他男孩不一樣,你就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法蘭西斯穿過櫃台底部,開始在阿爾弗雷德的腳邊磨蹭。他笑了一下,彎下身把法蘭西斯抱起來,放在櫃台上,而亞瑟似乎瞪了他的貓一眼。
「我知道你說的,兩個世界。」阿爾弗雷德繼續說,讓法蘭西斯在他手臂旁坐著,「也知道我最怕的那些東西,就是你天天要對付的東西。但我曾經去過你的世界,我是說,我喝過你煮的魔藥晚餐,和你一起對付脖子開洞的幽靈,而那似乎也不是那麼糟,如果有你在我身邊的話。也許有我在你身邊,也不是你想得那麼糟,如果你樂觀一點看,我們之間雖然有一些差距,但也有不少共同點。」
「例如?」亞瑟問,聽起來真的想要知道。
「例如,」阿爾弗雷德說,「我們都是男的。」
「大部分的時候,這不是說服兩個人墜入愛河的理由。」亞瑟說,「但我想我不能否認這一點。」
「是吧。」阿爾弗雷德以勝利的笑容回答他,「而且,比起我們現在身處什麼樣的位置,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們想要去什麼樣的地方。」
「你想要去什麼樣的地方呢?」亞瑟問。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去月球看看。」阿爾弗雷德說,「我猜你可以騎掃帚去,而我大概得搭太空梭,但那上面可能什麼都沒有,因此有一個人作伴,我想會是很不賴的事。你想要和我一起去嗎,亞瑟?」
「如果各國不同傳說皆屬實,月球上不但不是什麼都沒有,還可能擁擠得不得了。」亞瑟想了想,他那種仿若不在這裡的思考神情,往往讓阿爾弗雷德想要屏住呼吸,「但時空博士也總是需要他的搭檔,我想這得看你有沒有說謊來決定。」
「什麼?」阿爾弗雷德有點驚訝地說,「我以為你說我現在不能說謊。」
「不是『不能夠』說謊,」亞瑟糾正他,「而是指如果你說了謊,我會發現。」
「你沒發現。」阿爾弗雷德很快的回答他,「我沒有爆炸啊。」
「不是那樣。」亞瑟笑了出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這種毫無防備的笑容非常可愛,「如果你說謊,你的舌頭會變色。」
亞瑟湊近他面前,一隻手按著阿爾弗雷德的下顎。阿爾弗雷德聽話地張開嘴,亞瑟卻閉上了眼睛,改用唇舌來檢查事況。阿爾弗雷德自然地伸出手,把亞瑟摟得更近,他好像聽見貓在喵喵亂叫,但亞瑟接吻的技巧很快讓他忽略了其他事。
「怎麼樣?」阿爾弗雷德摸著亞瑟的臉頰,手指輕輕扯動他的唇角,似乎對它的表現感到驚豔,「我的舌頭變色了嗎?」
「不知道。」亞瑟說,頑皮地伸出舌尖,頂了頂阿爾弗雷德的手指,「讓我再看一次?」
阿爾弗雷德再次低下頭,但他的嘴唇才剛擦過亞瑟的鼻尖,就聽見亞瑟吃痛地喊了一聲,身體也往後縮了回去。他睜開眼睛,看見亞瑟捏著他的手指,皮膚上環狀的小傷口裡滲出幾點血珠,而法蘭西斯一個躍身跳下了櫃台。
「不要緊,」亞瑟甩了甩手,對看起來很擔心的阿爾弗雷德說,「他只是在生我的氣。我猜他覺得要不是我在他的晚餐裡偷加料的話,你應該會愛上他,而不是我。」
「這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覺得自己再度回到兩個多禮拜前,第一次來到這裡的那種愚笨狀態。
「以示公平,我想我也得向你坦白至少三件事實。」亞瑟伸出他的手指,沒有被法蘭西斯咬的那幾隻,「第一,過去這兩個禮拜,我天天都占卜你會不會來見我。如果結果是不會,我就施法讓你夢見我。」
「什麼?」阿爾弗雷德不敢置信的說,「包括那些…那些情節嗎?」
「第二,」亞瑟打斷他,並扳開他的第二隻手指,「你借住的公寓並不是我家,而是法蘭西斯安置委託人的『家』。我都睡在店裡,和我的獨角獸睡在一起,就在後面的小房間裡。」
「什麼?」阿爾弗雷德開始感受到自己並不想知道第三件事實,但等他想到要蓋住亞瑟的嘴的時候,亞瑟已經開始說話了。
「第三,」亞瑟的語氣稍微輕鬆了一點,讓阿爾弗雷德產生一種事情不會變得更糟的錯覺,「你知道第一印象其實常常很準嗎?尤其是最不可能成真的那種?」
亞瑟沒有再說下去,他看著他的貓,阿爾弗雷德也轉過頭和他一起看著。法蘭西斯現在一臉不高興的坐在門縫前,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弄著地毯。
「法蘭西斯,快跟我男友打個招呼。」亞瑟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小瓶玻璃罐,裡頭的內容物發出像是夜光魚的詭異光芒,「你想喝這個吧?」
亞瑟鼓勵阿爾弗雷德靠近那隻貓,而法蘭西斯也向他走了過來。他在阿爾弗雷德正前方再度坐下,然後舉起一隻爪子,在自己嘴上吻了一下,向阿爾弗雷德拋出一個飛吻。阿爾弗雷德立刻完整地想起那種想要奪門而出的感覺,但他那時候沒有,他逼迫自己再留一會兒,就一會兒,從來不知道在巫師的計量中,一會兒可能等同於一輩子。
他把機車在十字路口的一側停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那團政黨傳單,再次閱讀寫在背面的簡短地址。這就是這條路,這個街口,也是他第三次經過這個亂七八糟的街區。眼見日光漸弱,他不情願地熄了火,把安全帽脫下來提在手上,往那些機車騎不進去的窄巷走去。
兩面磚牆上貼著更多傳單,他在行進間隨意瀏覽,內容從世紀末預言、如何種植曼陀羅、拉皮手術、以至脫衣酒吧的開幕活動都有,他幾乎在那扇木門前走過了頭。那上頭沒有門牌,一旁也沒有門鈴,門上只有一個充當信箱的寵物門,或者是充當寵物門的信箱。他在門板上敲了一下,沒有回應,當他敲第二下時,門就這樣開了。
一隻貓立刻跳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想門上的那個洞看來只是個信箱。他趁著最後的日光,往門裡瞧了瞧。他看見一些玻璃的反光,以及地上的赭紅色地毯,裡頭還傳出一些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這些東西都不可怕,他自忖,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是不敢走進這間小房屋。
「是你嗎?」
當他鼓起勇氣,稍微向屋裡走了幾步以後,終於有個人聲招呼他,即使他又因此被嚇了一跳。那個聲音似乎是從裡面的小房間傳出來的,但他看不清楚裡頭的人,門上的掛毯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與光。那張黑色的掛毯上繡著一隻白色獨角獸,他不確定這算不算是找對了地方。
「是你開門的吧?」那個男人舉起一隻手掀開半幅掛毯,微弱的光線隱隱照在他的肩頸上,遠遠不足以判定他的相貌與年齡,「唉,你不知道你自己作了什麼。」
那個男人從房裡走了出來,看起來更像是個男孩。事實上,他看起來像個私立高中的學生,穿著淺黃色的襯衫與黑色長褲,袖口捲到臂彎,而他正在把兩隻袖子放回原本的長度。在昏暗的室內,他的金髮依然耀眼,一雙綠色眼睛貓般銳利。
「我作了什麼?」他試探性地詢問,並且隨時準備奪門而出,但一想到離開這裡後自己能上哪兒去,他決定勉強自己在這間詭異的屋子與詭異的高中男生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你把法蘭西斯放走了。」他扣上兩邊袖口的扣子,往門口走去,準確地在牆上按下了電燈開關,室內瞬間亮得像是百貨公司,「算了,反正我大概猜得到他會上哪兒去。」
「他?」他舉起手稍微阻擋日光燈的刺眼光度,看見那個男孩從櫃台前端走了出來,往木門外看了看,「我以為你說的是那隻貓。」
「噢,是的。是那隻貓。」那個男孩笑了笑,十分滿意的模樣,「他會回來的,別管他,讓我們先來處理一下你的問題。」
他從櫃台後拉出一張小桌子,並指示他的訪客從另一邊的牆面把另外兩張椅子搬過來。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安置下那張長櫃台以後就不剩什麼空間了,因此他似乎也必須這樣收拾他的日常家具。即便如此,這裡還是豐富得像是百貨公司。櫃台玻璃底下擺滿珠寶與各種器皿,後頭的牆上掛著一些乾燥的植物與果子,另一面水泥牆則是一張壁毯,一顆巨大的黑色太陽在上頭最是顯眼。
「名字?」他在桌上攤開一本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大冊子,一隻手揮了揮要對方坐下。
「我的名字?」那張桌子小得放不下他的安全帽,因此他只好放在自己腿上。
「不是,我問的是在你家搗亂的幽靈的名字。」他掀開新的一頁,並抬起頭來,「但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否則你也不用來找我了。因此,是的,你的名字?」
「呃,阿爾弗雷德˙瓊斯。」阿爾弗雷德說,「你怎麼知道有…呃,幽靈,在我家搗亂?」
「阿爾。」他在紙上寫下這個名字,並且以不同字體寫了三次,「你知道這個字頭來自精靈嗎?一般人會想到的是國王,並且,希區考克也十分有名,但你知道那個研究性學的金賽博士也叫阿爾弗雷德嗎?」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眨了眨眼,屬於茫然的那一種,「你怎麼知道我來找你的原因?」
「商業機密。」他低著頭繼續在那本冊子上寫出更多關於阿爾弗雷德˙瓊斯的資訊,正當阿爾弗雷德試著從反面偷看的時候,他倏地抬起了頭,「我們該走了。」
「去哪?」阿爾弗雷德問,覺得自己從走進這扇門以後就一直表現得像個笨蛋,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麼也說不出來,加上一堆對方拒絕回答的愚蠢問題。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去月球看看。」他把那本冊子闔上,收進另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斜背包裡,「但是為了工作,我想現在恐怕只能去你家。」
於是他們再度協力收了桌椅,那個男孩走回櫃台後方,把一些小袋子放進他的背包裡。他催促著阿爾弗雷德出門,自己再度關上了燈,此時室外已經幾乎完全日落,進入了黑夜的開端。
「你還沒有告訴我名字?」在他們走到十字路口時,阿爾弗雷德回頭詢問,「你的名字。」
「柯克蘭。」柯克蘭拿起他的墨鏡,俐落地戴了起來,「亞瑟˙柯克蘭。」
結果阿爾弗雷德並沒有帶另一頂安全帽,因此他只好和亞瑟一起搭計程車回家。在路上他想著亞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要在晚上戴著墨鏡,也許他眼睛很怕光,但那樣的話店裡的日光燈也未免太強了。或許那不是普通的墨鏡,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也不是這個模樣。但也可能只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帥氣而已。
亞瑟直到出了電梯才把墨鏡摘下來。他們走到阿爾弗雷德家門口,阿爾弗雷德突然想到自己的客廳都沒有整理,那些汽水罐與報紙,他想也許就推說是幽靈把它們弄亂的好了,於是他下定決心的開了門。
「小心!」亞瑟把他從門縫前用力推開,那把水果刀則插在他們背後的走廊牆上,「我沒想到她有這麼兇暴,虧你還能活到現在。」
「你連她是女的都知道?」阿爾弗雷德驚魂未定的看著那把嵌入牆面的水果刀,根本連它是什麼時候從門裡射出來的都沒發現。
「你沒有完全對我坦白。」亞瑟從背包裡掏出其中一個小袋子,蹲下身把那裡頭的白色粉狀物倒在門邊,拉成一條長線,「等我需要問你問題時,希望你這一次能好好回答。但現在由我來處理,你最好先躲到安全的地方。」
「等一下。」阿爾弗雷德抓住亞瑟準備轉開門把的手腕,「你要進去?很危險!你沒看見那隻刀嗎?」
「我知道很危險,瓊斯先生,這是我的職業。」亞瑟皺了皺眉,「你不就是雇我來冒這個險的嗎?」
「但她之前沒有這麼兇暴。」阿爾弗雷德緊張地往門上的窺孔看了一眼,「總之,不行,我家不能再出人命。你想聽完整的故事不是嗎?我全部都告訴你,但我們得先離開這裡。」
他們在附近的一間速食店裡吃晚餐,以及說故事,既然周遭足夠吵雜的話。阿爾弗雷德告訴亞瑟那個女鬼的名字叫安娜,生前是個影碟出租店的櫃台小姐。他們在店裡見過不少次,幾乎是一週一次的頻率,直到阿爾弗雷德跟著球隊到賓州打友誼賽,一個月後他回到家,發現安娜死在他的床上。
通常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聽眾都會露出驚懼的表情,往往伴隨著對阿爾弗雷德心理創傷的些許同情。但亞瑟並沒有上述的任何表現,他以雙手握著熱茶紙杯,雙眼平直地看著阿爾弗雷德,幾乎有點恍神的表情。
「噢,是的,她死在床上。」注意到阿爾弗雷德的故事似乎來到了結尾,亞瑟很快的點了點頭,複誦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那麼,她被埋在哪裡?」
「…你怎麼好像不是很關心的樣子?」阿爾弗雷德稍微皺了皺眉,「我以為你要我對你完全坦白,是這些資訊有助你解決這回事。」
「它們當然有幫助,」亞瑟拿起紙杯喝了一口茶,「但瓊斯先生,希望你能考慮到,身為一名專業人士,類似的故事我已經聽了上千萬遍了,而在受害者加油添醋的描繪中,我得說真正有用的資訊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我想也是。」阿爾弗雷德開始將他對亞瑟的評價由「看似古怪」修正為「難以親近」,他哼了一聲,「那麼,請問是哪一點點呢?或者是你自己就可以用專業技能占卜出來,也不需要我一一清述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亞瑟嘆了口氣,看不出來是對自己或是阿爾弗雷德感到抱歉,「只是我不負責心理諮詢的部份,這部份原本是我的合夥人負責的,但他最近…嗯,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我會試著兼顧一下,好嗎?我是說,阿爾弗雷德,別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有我在這裡,就…在你身邊。」
「非常…感謝。」阿爾弗雷德有些彆扭的不知道該不該把手從亞瑟手中抽出來,並且明顯地察覺到亞瑟比他還要彆扭一千倍,他想自己最好還是說些什麼來終止這個尷尬的狀況,「所以,呃,你說你想知道什麼來著?」
「安娜,」亞瑟又問了一次,「她被埋在哪裡?」
「我想是聖芳佳墓園。」阿爾弗雷德回答,「那裡有一間安置骨灰的墓室,但我沒有去過。」
「什麼?」亞瑟放開了阿爾弗雷德的手,輕輕地收回自己身體前,「你是說,她是火葬?」
「是啊。」阿爾弗雷德同樣放慢動作地收回自己的雙手,卻不像亞瑟那樣自然,反而像個被斥責的小學男生,「有什麼問題嗎?」
「啊,是啊。」亞瑟扭過頭往窗外看去,卻掩不住他困擾的神情,跟著讓阿爾弗雷德也緊張了起來,「有很大的問題了。」
因為安娜變得兇暴,並且亞瑟一時之間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因此他決定把阿爾弗雷德帶回他家。不過這都是阿爾弗雷德自己的解釋,亞瑟一句話也沒說,自顧自的招了計程車,不在意阿爾弗雷德是否也上了車,並且跟進了自己的家門,他看起來一直在思考。
阿爾弗雷德得承認他很驚訝會看見這樣一間平凡的公寓,他環視了一圈,也沒看見有什麼裝著蜘蛛或蛇的籠子。這裡只有藍色的窗簾,鋪著白色桌巾的小餐桌,一個與客廳連接的開放式廚房,以及再正常不過的沙發與電視機。
「你可以把外套掛在這裡,」亞瑟打開他的衣帽間,「或是直接給我好了,讓我來。」
阿爾弗雷德乖乖地照辦,讓亞瑟把他的夾克掛上衣架,安全帽則收在擱架上。現在那些東西就是他所僅有的身家財產了,全關在亞瑟的衣帽間裡,阿爾弗雷德卻感覺比待在自己家裏還要安全上許多,他跟著又嘆了一口氣。
而亞瑟還記得他要「兼顧心理諮詢工作」的承諾,即使他依然不確定應該怎麼作。他從杯櫥裡找了一個大馬克杯出來,從冰箱裡拿了牛奶,開始在鍋子上替阿爾弗雷德熱可可。就像個幼稚園老師,阿爾弗雷德想,尤其是他那件褐色圍裙,他簡直不敢想像亞瑟要以這付打扮去抓鬼的模樣,當然亞瑟也不會這麼作。
自以為地把阿爾弗雷德安頓好以後,亞瑟表示他要工作,如果阿爾弗雷德想要的話,他也可以在一旁看,行使他委託人的權利。阿爾弗雷德以為他要搬出鍋子來燉煮一些東西,但結果亞瑟只是坐在沙發一邊用他的蘋果筆電上網。在確定安娜的確已經被收進那間骨灰室以後,亞瑟搖搖頭,蓋上了他的電腦螢幕。
「怎麼了?」阿爾弗雷德喝著他的可可,雖然有點不夠甜,但他想現在不是打擾亞瑟的好時機。
「別擔心。」注意到阿爾弗雷德擔憂的神情,亞瑟把電腦放到一邊,「只是比較麻煩一點,得多花上一些時間,但這件事沒有問題,我會處理。」
「亞瑟,我想你還是不要『兼顧心理諮詢工作』好了。」阿爾弗雷德說,「到底怎麼樣?我想知道真實的狀況。」
於是亞瑟告訴他這件事將會花上很多很多時間。在剛接下這起委託時,亞瑟以為這只是尋常的鬧鬼事件,他說,只要挖開墳墓,燒了屍骨,事情應該就會解決。挖墳的部份沒有嘴上說說那麼輕鬆,但和現在的情況相比,亞瑟還是寧願去挖墳好了。
「現在的情況是,什麼都有可能是她憑依的物品。」亞瑟說,「她的衣服、首飾、相片,都有可能,最糟的情況是,我們可能得把你家燒了。但你不是雇我去你家縱火的,所以我們不會這麼作,至少現在不會。」
他們決定明天再回阿爾弗雷德的家,畢竟現在已經很晚了,亞瑟認為阿爾弗雷德需要好好的睡一覺。他替阿爾弗雷德找了一套比較穿得進去的衣褲,也替他準備了牙刷,等到阿爾弗雷德好好的爬上床躺平以後,亞瑟在房裡留了一盞小燈。
「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亞瑟在關上房門前說,「我就在外面。」
「你不睡嗎?」阿爾弗雷德問,並且終於想到這是唯一的臥房,也應該是唯一的床,「等等,你要睡哪?」
「我有其他東西要準備。」亞瑟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快睡吧。」
亞瑟輕輕地關上了門,不管阿爾弗雷德是否還想說些什麼。他的確還想說些什麼,像是他感到很安心,這是一種模糊的感受,從他走進亞瑟的家以來,這種感受就一直包圍著他。亞瑟的床很溫暖,檯燈被調到柔和而不刺眼的強度,安娜也不會突然跑出來掀開你的棉被。想到明天就可以和亞瑟把這件困擾他很久的事情處理完畢,阿爾弗雷德幾乎是安心得立刻就睡著了。
這段時期以來,他一定是太累了,當阿爾弗雷德醒過來時,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了。亞瑟沒有來叫他起床,但他一定是在阿爾弗雷德睡著以後才出門的,因為阿爾弗雷德爬下床時踩到了那圈圍在床邊的白色粉末,他並不記得昨晚亞瑟有在他身邊灑這些東西。
阿爾弗雷德起床梳洗,穿上昨天的衣服,自動自發地在冰箱裡找吃的東西,亞瑟不久後就抱著一個紙箱回到家。那些是他所能找到的一些曾經屬於安娜的物品,包括她的員工證,他甚至潛入墓園把她墓碑上的小照片給撕了下來。
「值得一試。」亞瑟說,擦亮他手上的火柴棒,擲進了那一小堆物件裡。
在把那些能燒的都燒掉以後,阿爾弗雷德覺得輕鬆了一些。但為了保險起見,亞瑟還是跟著他回家。他們跨過亞瑟昨天留下來的白線,回到阿爾弗雷德依然很亂的客廳。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很難說安娜是不是已經消失了,但亞瑟說他可以檢查看看。
他拿出一個像是分貝檢測機的儀器,在屋裡來回行走,發出些微嗶嗶剝剝的聲音,但亞瑟看並不緊張,阿爾弗雷德想這大概還在安全的範圍內。但他的安全範圍似乎就因此快要結束了,在把那個儀器收回背袋裡以後,亞瑟向阿爾弗雷德說了些振奮人心的話,大抵是為了負起他心理諮詢的責任,阿爾弗雷德知道這表示他就要離開了。
「這是店裡的電話,」亞瑟為他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傳單背面,「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打給我。一般來說,報價通知會在一個禮拜內寄到,但我最近有點忙,如果晚了請不要介意,我保證一個月內一定會處理完畢,而支付方式也會在通知上說明。」
亞瑟認為他把事情說得很清楚,而阿爾弗雷德也這麼認為,因為他找不到任何問題可以問,或是任何能讓亞瑟再多留一會兒的理由。亞瑟把那張寫著電話的傳單用磁鐵壓在冰箱上,把背袋背回肩膀上,往門口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沙發衝了過去,把亞瑟與門阻隔了開來。
「天哪。」阿爾弗雷德驚訝的說,「亞瑟,我有超能力。」
「離開窗邊。」亞瑟退後了幾步,並回過頭確認阿爾弗雷德的安全。阿爾弗雷德沒事,但他身邊的書櫃朝亞瑟的位置倒了下來。
「亞瑟!」看見亞瑟避了開來,阿爾弗雷德鬆了一口氣,他趕緊說,「那不是我弄的。」
「我叫你離開窗邊!」亞瑟向他奔了過來,把阿爾弗雷德的身體拉低,並用手臂蓋住他的頸部,「躲到房間裡去,快點。」
阿爾弗雷德抬起頭,覺得亞瑟要不是在開玩笑,就是沒看見從房間裡走出來的安娜。此時此刻,他真的希望亞瑟是在開玩笑。安娜依然穿著她的制服上衣與深藍色短裙,她脖子上的切口也依然涓涓地淌著血,有時候阿爾弗雷德真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能清楚地說話。
「他是我的。」就像這樣,清楚地說話,阿爾弗雷德想,「阿爾弗雷德,你去哪裡了?我很想你。」
「不好意思,死小姐,」亞瑟回答她,「他不是你的。」
亞瑟把一隻他從背包裡抽出來的小武器朝安娜丟過去,撕開了安娜的胸口,讓她瞬間就不知去向。那隻武器隨之撞上門框,孤單地掉落在地上,阿爾弗雷德發現那是一隻茶匙。他居然找了一個用茶匙驅魔的英國人替他服務,但亞瑟說這不是普通的茶匙,而是一隻純鐵做的茶匙。
「哇,純鐵做的茶匙!」阿爾弗雷德大驚小怪地說,「我應該露出很稀奇的表情嗎?我敢說它在eBay上的價格一定被喊得很高。」
「純鐵可以驅魔。就這樣。」亞瑟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小茶匙撿起來,「但這不能消滅她,只能暫時把她趕走。」
「所以你現在要燒了我的家了嗎?」阿爾弗雷德問,「我可以帶走我的簽名球嗎?」
「事實上,不行。」亞瑟再度拿出他的偵測器,這一回它終於盡職地嗡嗡大響,就在亞瑟走到阿爾弗雷德房間門口的時候,「但我們還沒走到那一步。」
亞瑟把房間裡的窗簾拉上,客廳裡的燈也關上,然後把阿爾弗雷德趕到門外去,自己則留在屋裡。阿爾弗雷德坐在走廊等,遵照亞瑟的吩咐,待在那條白線之後。他試著用亞瑟的話安慰自己,想他們還沒走到那一步,但也想到這代表亞瑟確實曾經燒掉過別人的家。
不知道焦躁了幾分鐘以後,亞瑟終於開了門,從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沒有什麼進展。阿爾弗雷德覺得他的簽名球一定可以比亞瑟那隻小茶匙喊到更高的價錢,但知道這件事並不會讓他比較高興,畢竟要被燒掉還是他的球,還有他的整個家。
但亞瑟並沒有把汽油從他那個神奇的小背袋裡拿出來,他走進電梯,回到一樓,依然是那種在思索的表情,把阿爾弗雷德帶進了一間咖啡廳,他們就坐下來喝茶。他告訴阿爾弗雷德,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家實在太亂了。
「我試著找了一會兒。」亞瑟把牛奶倒進他的紅茶裡,另一隻手用茶匙輕輕攪著,當然是咖啡廳裡的普通茶匙,「你家真的只有你一個人住嗎?看起來像是整支啦啦隊女孩的共用宿舍。那些梳妝鏡、口紅、睫毛膏以及尺寸不同的胸罩,我原本想把它們全都燒了,但它們不是安娜的,是嗎?」
阿爾弗雷德想了想,認為它們可能屬於任何女孩,但絕對不會是安娜,應該吧。最後這句話讓亞瑟決定他還是要回去把它們全都燒了,就在他喝完他的茶以後。阿爾弗雷德記得安娜死後第一次出現在他家的情景,那天克萊兒也在。他的心情一直很沮喪,克萊兒做了一些他喜歡的鬆糕帶到他家去,但被安娜甩在地上。
那還是很可怕。在此之前,阿爾弗雷德曾經以為那只是他的夢,安娜夜復一夜地站在他的床邊,什麼話也不說,眼淚與血一滴一滴地掉,沾濕了整床棉被。但看見安娜走進客廳,大聲尖叫,又或許是克萊兒大聲尖叫,讓他想到,他的家裏已經有這麼久沒有活女孩活動了,反而是那些內衣與口紅變成了像是夢一樣遙遠的事。
「你得和我一起回去。」亞瑟說,像是阿爾弗雷德過去對那些女孩說過的話,「你得試著找出那些和安娜有關的東西,或是任何不屬於你的東西,當然,我們會等到你準備好了再回去。」
「準備好什麼?」阿爾弗雷德問,看見亞瑟又開始露出那種不太嫻熟的表情。
「你知道,在處理過這麼多委託以後,」亞瑟頓了頓後繼續說,「我已經忘記第一次看見鬼的感覺了。我常常忘記,對我的客戶來說,這應該是多麼可怕的事,因此那個法蘭西斯才會說要和我合作。」
「法蘭西斯?」阿爾弗雷德稍微遲疑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對,雖然他時常只是和我的客戶消磨廝混,搞他所謂『心理療癒』那一套。」亞瑟不以為然地說,「但有的時候,那還真的有點兒用處。阿爾弗雷德,雖然我不擅長這麼說,但是你很勇敢。那的確很可怕,我只是習慣了,比我更害怕並不是丟臉的事。」
「不。」阿爾弗雷德不太情願地同意他的話,「我很害怕,怕得要死。能住的朋友家我都住過了,沒有人陪我,我根本不敢開我自己家的大門。但也因此,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亞瑟,如果一定得把我家燒掉的話…我會幫你搬汽油。」
「我從你的音量中感受到你的決心,阿爾弗雷德,」亞瑟輕鬆地笑了笑,把他的茶壺推到桌沿,「但那個服務生也感受到了,我想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阿爾弗雷德原本以為亞瑟指的回去是要回那個窄巷裡的奇怪屋子,但亞瑟又把他帶回了自己家裏,那個看起來正常多了的家。後來阿爾弗雷德才想到他的安全帽還留在亞瑟家,但他的機車也還停在十字路口上。
亞瑟看起來一次只接一樁委託,或者是他平常也沒這麼多工作。否則的話,他可能需要一個像洲際飯店那樣大的家,這是亞瑟的說法,他並不常把委託人給帶回家,這種事以往都是法蘭西斯在負責。
說到法蘭西斯,也就是亞瑟的合夥人,似乎依然處於失聯的狀態,即使他看來也不是太擔心的模樣,站在火爐前煮著一鍋湯。在他端到阿爾弗雷德桌上時,阿爾弗雷德才知道這是他們的晚餐,而不是要用來驅除安娜的某種魔藥。
「雖然我帶你回來,有點稀奇地,」在阿爾弗雷德好奇攪動他的晚餐湯時,亞瑟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表情嚴肅地對他說,「但這並不代表我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你了解吧?」
「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似乎很高興有讓他理所當然放下湯匙的機會。
「你看這個。」亞瑟拿出一面鏡子,鏡面朝外地直立在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看見什麼?」
「一個十分帥氣的美式足球隊員?」阿爾弗雷德對著鏡中的自己說,「我的黑眼圈好像消了一點。」
「看他的眼睛。」亞瑟從鏡子後頭露出一點臉,「專心地看。」
「你開始嚇到我了,亞瑟。」阿爾弗雷德往後靠著椅背,覺得鏡子裡的人看起來越來越不像自己,「可以把鏡子拿開嗎?無論這是什麼遊戲,我都不想玩了。」
「這不是遊戲,阿爾弗雷德。」亞瑟把鏡面闔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移到一旁去,「從我們回來以後,你就一直是那種眼神。」
「哪種眼神?」阿爾弗雷德向那張蓋起來的鏡子偷瞄了幾眼。
「從一開始的『你是個怪人』那種眼神,」亞瑟說,「到後來的『總之結束後不會再看見你』,現在你看我的眼神,該怎麼說…比較像是『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的那一種。」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阿爾弗雷德搖搖頭,不太明白地問。
「別說出來!」亞瑟大聲吼他,把阿爾弗雷德再次嚇了一跳,「言語的力量比你以為的還要大上許多…為了避免受到言語的控制,我們必須小心的使用它們。」
「你覺得我愛上你了?亞瑟?」阿爾弗雷德說,「你是這個意思嗎?」
「該死,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亞瑟氣急敗壞的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粉筆,在餐桌上畫了一個圓。他持續地在這個圓裡加入別的圖案,嘴裡低聲念著某些不是英文的單詞,結束後他抬起頭來,「好了。希望這會有用,它會保護我們不受到那個詞的影響。」
「哪個詞?」阿爾弗雷德問,「你是說愛嗎?」
亞瑟跳起來掩住他的嘴唇,但還是來不及,那個音節乾脆的字還是從阿爾弗雷德的嘴裡溜了出來。他看起來想要一拳打在阿爾弗雷德的臉上,但似乎考慮到他依然是他的顧客,並且是個還沒結帳的顧客,而勉為其難的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得聽我說,阿爾弗雷德。」亞瑟依然壓著他的嘴唇,另一隻手撐在桌面上,「這只是錯覺。無論你現在對我有什麼感覺,它們都是錯覺。因為你委託我幫你解決一些你解決不了的事,因此你對我有期待,以及需求。這很正常,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我和你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我每天面對的事物,你連做夢都不會夢見。我們不可能有任何關係,連朋友都作不成。我會幫助你回到你的正常世界,但等到這一切結束,你再也不會走進那條巷子,我們再也不會見到彼此,事情就是這樣。」
「你一定要說得這麼絕情嗎?」阿爾弗雷德撥開亞瑟的手,等亞瑟坐回他的椅子上,「我知道你的考量,但我得說你擔心太多了。亞瑟,我怎麼可能對你…有像女孩的那種感覺呢?」
亞瑟看起來鬆了一口氣,非常刻意地。阿爾弗雷德看得出來亞瑟依然很不相信他,但決心幫助他一起把這句話營造為真理。他從書櫃裡拿出一些色情刊物,鼓勵阿爾弗雷德與他討論偏好的內衣樣式與顏色。至此,阿爾弗雷德越來越覺得自己誤打誤撞進了某間教學方式與世俗觀點迥異的私立小學,附贈難以下嚥的營養午餐。
到了學童睡覺的時間,亞瑟依然替他煮睡前的牛奶,替他關上燈,關上門。阿爾弗雷德還是不知道亞瑟睡在哪裡,也許他都不需要睡覺,像他說的一樣,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裡,臥房門外就是另一個世界。
他依然很累,每次見到安娜,都像是骨髓被抽出來,再塞回去一樣辛苦。但房間裡冷得讓阿爾弗雷德沒辦法順利入睡,也許是亞瑟把空調開得太強了,這床棉被和昨天一樣薄,檯燈的光也沒有加溫的效果。他以為自己一直沒有睡著,但隔天清晨床邊依然出現了新的一道白圈,亞瑟也還沒有回家。
亞瑟只是輕描淡寫地在早餐時間帶過,但他似乎花了整晚在找他的貓。阿爾弗雷德想到那隻和亞瑟的合夥人同名的白貓,感到有點抱歉,但亞瑟說那不是他的錯。整個上午亞瑟都沒有主動提起安娜的事,但持續地在整理他外出的裝束。阿爾弗雷德看著他忙進忙出,把同樣的東西拿進去又拿出來,然後覺得亞瑟在一般人的世界裡過得並不習慣。
他們出門吃午餐時,阿爾弗雷德帶上了他的安全帽,於是亞瑟就知道他們要上哪兒去了。阿爾弗雷德回到亞瑟店外把機車騎回去,亞瑟則搭計程車去,他們直接在公寓門口碰面。這一次安娜沒有立刻動起刀來,阿爾弗雷德想也許那隻小茶匙的威力比他以為的還要強大。但他也以為亞瑟要和他一起在家裏翻箱倒櫃,亞瑟卻只叫他站在客廳中央,再次在他身邊倒下那些神奇粉末。
「無論發生什麼事,」亞瑟嚴正地警告他,「都不可以從這個圈裡走出來。」
他把所有的門打開,燈也打開,並把鐵製的紙屑簍搬到阿爾弗雷德旁邊。亞瑟首先在衣櫃裡清出那些內衣,燒完了,再燒唇膏,以及其他東西。阿爾弗雷德想亞瑟一定是非常嫻熟,等他想到煙霧偵測器都沒有響的時候,亞瑟早就把它們關掉了。
他們花了幾十分鐘,把所有屬於女性的物品都燒了。阿爾弗雷德只在亞瑟拿出他初戀女友的照片時表示過一點反對意見,但如果這是他能夠保住簽名球與獎盃們的代價,他想他也只有退讓的份。
「好了。」亞瑟把那些灰燼倒出來,拍了拍他的雙手,「它們都不是,接下來要燒什麼呢?」
「什麼?」阿爾弗雷德說,「我以為我們已經燒完了。」
「你以為安娜會讓我這樣簡簡單單的把她燒掉嗎?」亞瑟在阿爾弗雷德的客廳裡隨意翻閱幾本雜誌,也隨手把它們丟進紙屑簍裡,「相反的,我認為是她讓我把這些東西燒掉的。既然她覺得你是她的,大概也不想要看見其他女人的東西在你家裏吧。」
阿爾弗雷德想到那碟鬆糕,可憐地被打碎在廚房地上,但比起來,安娜似乎更討厭克萊兒,勝過那碟沒有攻擊力的鬆糕。克萊兒因此扭斷了她的腳踝,但阿爾弗雷德不確定那是因為她的高跟鞋太高,或是安娜抽掉她腳底下的小地毯的緣故,恐怕兩者都算是原因之一吧。
在那之前,安娜的行為頂多只能算是惡作劇。像是移開莎賓娜的椅子,把溫蒂關在洗手間裡,用冷凍貝果打凱倫…描述起來很頑皮,但由滿身是血的安娜來執行就不是那麼可愛了。在那之後,阿爾弗雷德就不敢讓他的女伴和他一同回家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太敢再待在家裡。當他再次與亞瑟回到這裡時,安娜才真的變成那種嗜血的怨靈。
阿爾弗雷德覺得他好像快要想出某個合理的推測,但不知道該怎麼和亞瑟討論這些細部情節。這段時間裡,亞瑟勤快地燒著任何他想要燒掉的東西,他看起來很隨興,卻大範圍地在各個房間中挑選。當他把阿爾弗雷德的電影雜誌丟進火裡時,他們同時聽見抽屜打開的聲音。
「和我想的一樣。」亞瑟把刺進他上臂的一隻叉子拔出來,抬起頭看著站在他對面的阿爾弗雷德,並以手勢指示他在白色圈圈裡站好,「她不會傷害你。那我就不用太擔心你了。」
就像亞瑟說的,那些刀叉完全沒有往阿爾弗雷德的方向攻擊過來,但阿爾弗雷德反而沒辦法像亞瑟那樣安心。亞瑟現在躲在冰箱的後面,再度拿出他的偵測器,讓天線往不同的方向靠近,很明顯的,偵測器在安娜站著的位置嗡嗡大響。
「嗨,安娜,」亞瑟把他的偵測器收起來,「才一天不見,你好像瘦了?」
冰箱的插頭穿過他們之間,電線則繞過亞瑟的脖子。他抽出匕首來割斷塑膠電線,但它仍然自行收緊,最後亞瑟只好把匕首朝安娜擲過去。這毫無疑問地激怒了她,即使她從一開始就很憤怒了,打從亞瑟第一次出現在門口以來,她就開始想殺了他,而阿爾弗雷德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知道亞瑟工作內容的關係。
她把亞瑟往落地窗甩去,讓他幾乎摔到陽台裡頭,而碎掉的玻璃紛紛落在他的身上。亞瑟扭過身體閃避那些擦過他身邊的大塊玻璃,並開始往門口的地方爬過去。安娜比阿爾弗雷德早一步來到亞瑟面前,這很不公平,她不用雙腿走路,阿爾弗雷德想,但亞瑟似乎對他們兩個人都視而不見。
「因為不用腳走路了,就忘記要注意地面了?」亞瑟抹去他臉上的血,從地上爬起來,「至於你,阿爾弗雷德,我叫你不要從鹽圈裡出來的,這筆帳我會加在費用裡。」
安娜低頭看著她腳下的那塊小地毯,像是當初捉弄克萊兒那樣不著痕跡地把它抽了起來,那裡用粉筆畫著一個複雜的圓,有點像是亞瑟在餐桌上畫的那個,其實阿爾弗雷德也記不太清楚了。但看起來他是他們之中唯一不知道這個圓的作用的人,因為安娜立刻發出了接近於怒吼的哀號。
亞瑟開始在那面阿爾弗雷德的收藏櫃上把所有的CD與DVD抽出來,它們立刻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阿爾弗雷德站在他與安娜之間,感到又害怕又心疼。看起來安娜暫時不能對他們作什麼,但亞瑟很明顯要對他這幾年蒐集的CD作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你不能讓他把那些CD燒了。」安娜說,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楚楚可憐,「我知道你有多重視它們,還有那些影碟,瑪莉蓮夢露的『危險年代』?你不能讓你的收藏裡少了那一部。」
「呃,」阿爾弗雷德回頭看了一眼亞瑟,他正在把深紫與珍珠果醬丟在齊柏林飛船的專輯上,「我不太確定…我想,它們在網路上還買得到吧。」
「如果你不阻止他的話,」安娜危險地說著,「就由我來阻止他。」
「不行,安娜,」阿爾弗雷德往後退了一步,背部靠在亞瑟的肩膀上,「你不能殺人。」
「是不能殺人,」安娜慢慢地說,「還是不能殺他?」
「這是一樣的。」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下。
「無論如何,你都不用在意了。」亞瑟說,把更多的鹽與油灑在光碟外殼上,他在書架上劃亮一隻火柴,「晚安,安娜,很高興認識你。」
那些塑膠立刻發出刺鼻的燃燒氣味,以及濃煙,阿爾弗雷德懷疑他的鄰居也許都被亞瑟偷偷迷昏了,不敢相信那個總是來抱怨音響太大聲的布朗太太居然到現在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同樣連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是安娜,她鎮靜地看著那些光碟被火焰吞噬,然後抬起頭,再次啟動了煙霧偵查器。它們直接連結到大廈警鈴,在幾秒鐘後開始灑水。
「阿爾弗雷德!」亞瑟站到阿爾弗雷德身邊,在他的耳邊大吼,以蓋過響徹整面樓層的警報聲,「你還有其他的電影光碟,收在哪裡?快告訴我!」
「在床底下,」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也開始注意到困住安娜的那個粉筆圈正在被水洗掉,「我跟你一起去。」
他們同時往臥房奔過去,被安娜逮住的卻只有亞瑟一個人。阿爾弗雷德回過頭試著幫他,亞瑟只叫他趕緊去拿那些電影,他不確定亞瑟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畢竟現在看來,安娜想掐死亞瑟的欲望比保護那些電影還要強烈得多。
「現在怎麼辦?」阿爾弗雷德把他的餅乾鐵盒從床底下抱出來,他的眼鏡上沾滿了水珠,也很懷疑現在還點得起任何火花。
「灑上鹽,把它們燒了。」亞瑟掙扎著發聲,安娜跨坐在他身上,脖子裡流出的血與灑水器的水混合著滴在亞瑟臉上,「快點!」
阿爾弗雷德手忙腳亂地在亞瑟的袋子裡找鹽巴,在把東西全翻出來以後才想到裝在那些小袋子裡的就是亞瑟指的鹽。他抬起頭,看見安娜從地上撿起亞瑟之前掏出來的匕首,他握起滾到地上的那隻小茶匙。
「放開他,安娜。」阿爾弗雷德把茶匙拿在手裡,像是準備對付一塊戚風蛋糕,「請不要傷害他。」
「是他嗎?」安娜舉著匕首,兩眼呆滯地看著阿爾弗雷德,「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就像你總是猜中我今天想看什麼電影,你總是那麼敏銳。」阿爾弗雷德說,「我愛他,請你不要傷害他。」
亞瑟用力推開安娜,但雙手幾乎從她的身體裡穿了過去。匕首從她的手裡掉下來,更準確的說,是穿過她的手指掉到地上。那些從天花板上灑落的水珠開始把她洗淡,連她的血也變得稀釋,與她不止的眼淚一同在膝蓋的位置積成一小灘水窪。
「為什麼?」安娜說,但阿爾弗雷德幾乎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阿爾弗雷德…」
「可能是因為我燒得一手好菜。」亞瑟說,也許因為喉嚨的傷,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啞,「這會有點燙,但我保證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不知怎麼的在水裡仍然點燃了那個餅乾盒,安娜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阿爾弗雷德對這一點感到很欣慰。她的長髮開始燃燒,然後是她的手臂與襯衫,在短於一秒鐘的時間裡,她就從阿爾弗雷德的客廳裡消失了,據亞瑟所說,她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著著實實。
阿爾弗雷德回來檢查亞瑟的傷勢,亞瑟則檢查著阿爾弗雷德的餅乾盒。他在火裡辨別出那些片名與女星,並且認為現在燃燒得最熱烈的就是安娜憑依的那一張影碟。阿爾弗雷德也同意,他一直以為他把這一片搞丟了,於是向安娜賠了錢,這就是「他家裡屬於安娜的東西」。
「我不評論他人的性偏好,」亞瑟聳聳肩,和阿爾弗雷德一起看著他的三級片們在火裡熊熊燃燒,「但『愛的束縛』?這一片有戴套耶。誰會想看有戴套的A片啊?」
法蘭西斯在他懷裡靜靜地窩著,像是睡著了,直到阿爾弗雷德停下車,他才用爪子輕輕抓著阿爾弗雷德的外套內裡。阿爾弗雷德把拉鍊拉下來,法蘭西斯跟著把半個身體探了出來。阿爾弗雷德脫下安全帽,用一隻手拍了拍法蘭西斯的頭,他回應地喵了一聲。
自從安娜消失以後,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一切就像亞瑟說的,阿爾弗雷德沒有再來到這個路口,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亞瑟和他一起面對他亂七八糟的客廳,滿地的水以及被泡濕的報紙雜誌,到處都漂浮著不知道原本是什麼東西的灰燼。亞瑟表示他願意和他一起收拾善後,不收額外費用,但為了避免被認出來,他真的不太適合見到即將出現的消防隊員。
兩天後,他收到亞瑟的報價通知。他把每一項收費的名目都寫得很清楚,包括住宿的費用,但似乎沒有算入飲食。他也寫了一張小便箋給阿爾弗雷德,指明他是個「靈活的學習者」,很快就瞭解到如何運用言語的力量,因為他幫的忙,亞瑟稱之為「他說的精巧小謊」,他可以給他八折的折扣。
阿爾弗雷德走進那條窄巷,兩側牆上的傳單似乎變得更多了,他還注意到一張社區烹飪班的開課資訊。他在亞瑟的門上敲了一下,兩下,門自動開了,而法蘭西斯立刻就從他懷裡跳了下去,鑽進門縫裡頭。
「法蘭西斯!」亞瑟坐在他的小桌子旁,很快的站了起來,「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他被抓進收容所了。」阿爾弗雷德回答他,依著亞瑟的習慣以男性的第三人稱來稱呼這隻貓,「要是我再晚幾天把他領出來,他可能會被安樂死。」
「天哪。」亞瑟走到門邊,想把貓抱起來,但法蘭西斯扭過頭不讓他摸,「你生氣了?」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我來,」阿爾弗雷德說,「我以為你說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占卜到你今天會來。」亞瑟說,往他的小桌子看了一眼,那上頭擺著一塊羊皮紙與幾隻黑色的小蠟燭,「但我以為你是要來拿你多匯的款項,我沒想到是法蘭西斯的事。」
「我沒有多匯。」阿爾弗雷德說,「我照著你的價目表匯的款。」
「對,」亞瑟說,「但我有給你八折優惠。」
「噢,那就是了。」阿爾弗雷德露出被提醒的表情,「我沒有算那折扣,因為我沒有說謊。」
「阿爾弗雷德,」亞瑟警戒地皺起雙眉,「如果你是要說這個的話…」
「對,別打斷我。」阿爾弗雷德急忙說,「無論你要說什麼,都等我說完再說好嗎?」
「好。」亞瑟答應他,但走到櫃台後方,蹲下來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小瓶玻璃罐,「但在你要說任何話之前,先喝一口這個。」
「這個是什麼?」阿爾弗雷德有些厭惡地看著那個清澈的小瓶子,雖然那裡頭的液體是玫瑰般漂亮的粉紅色,但只是讓它看起來更不像是可以食用的物質。
「要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亞瑟搖了搖手裡的瓶子,「但總之你喝了這個,一口的份量,五分鐘以內你就不能說謊了。」
「我才不說謊。」阿爾弗雷德生氣的說,從亞瑟手裡拿下那瓶玻璃罐,「看好,我喝了。」
他扭開瓶蓋,閉著呼吸喝下一大口那濃稠的液體,並伸出舌頭來讓亞瑟檢查。亞瑟蓋回瓶蓋,把罐子收回原來的位置,當他再度從櫃台玻璃後站起身來時,阿爾弗雷德準確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臉前。
「我愛你。」他說,「現在你相信了吧。」
「冷靜點,唐璜。」亞瑟舉起手,嚇阻性質地擋在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你有五分鐘。」
「我也想了你說的話。」阿爾弗雷德放開他的肩膀,讓手掌抵在櫃台邊緣,「想了安娜說的話,我想你們都比我聰明,比我敏銳。」
法蘭西斯抓著亞瑟的褲腳,並在亞瑟雙腿之間來回穿梭,但亞瑟不著痕跡的把他踢到櫃台底下去。
「第一次看見你時,我的確認為你很奇怪,就像個…巫師。」阿爾弗雷德說,「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越來越覺得,如果以後再也見不到你,我就會很寂寞。因為你和其他女孩都不一樣,也和其他男孩不一樣,你就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法蘭西斯穿過櫃台底部,開始在阿爾弗雷德的腳邊磨蹭。他笑了一下,彎下身把法蘭西斯抱起來,放在櫃台上,而亞瑟似乎瞪了他的貓一眼。
「我知道你說的,兩個世界。」阿爾弗雷德繼續說,讓法蘭西斯在他手臂旁坐著,「也知道我最怕的那些東西,就是你天天要對付的東西。但我曾經去過你的世界,我是說,我喝過你煮的魔藥晚餐,和你一起對付脖子開洞的幽靈,而那似乎也不是那麼糟,如果有你在我身邊的話。也許有我在你身邊,也不是你想得那麼糟,如果你樂觀一點看,我們之間雖然有一些差距,但也有不少共同點。」
「例如?」亞瑟問,聽起來真的想要知道。
「例如,」阿爾弗雷德說,「我們都是男的。」
「大部分的時候,這不是說服兩個人墜入愛河的理由。」亞瑟說,「但我想我不能否認這一點。」
「是吧。」阿爾弗雷德以勝利的笑容回答他,「而且,比起我們現在身處什麼樣的位置,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們想要去什麼樣的地方。」
「你想要去什麼樣的地方呢?」亞瑟問。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去月球看看。」阿爾弗雷德說,「我猜你可以騎掃帚去,而我大概得搭太空梭,但那上面可能什麼都沒有,因此有一個人作伴,我想會是很不賴的事。你想要和我一起去嗎,亞瑟?」
「如果各國不同傳說皆屬實,月球上不但不是什麼都沒有,還可能擁擠得不得了。」亞瑟想了想,他那種仿若不在這裡的思考神情,往往讓阿爾弗雷德想要屏住呼吸,「但時空博士也總是需要他的搭檔,我想這得看你有沒有說謊來決定。」
「什麼?」阿爾弗雷德有點驚訝地說,「我以為你說我現在不能說謊。」
「不是『不能夠』說謊,」亞瑟糾正他,「而是指如果你說了謊,我會發現。」
「你沒發現。」阿爾弗雷德很快的回答他,「我沒有爆炸啊。」
「不是那樣。」亞瑟笑了出來,阿爾弗雷德發現他這種毫無防備的笑容非常可愛,「如果你說謊,你的舌頭會變色。」
亞瑟湊近他面前,一隻手按著阿爾弗雷德的下顎。阿爾弗雷德聽話地張開嘴,亞瑟卻閉上了眼睛,改用唇舌來檢查事況。阿爾弗雷德自然地伸出手,把亞瑟摟得更近,他好像聽見貓在喵喵亂叫,但亞瑟接吻的技巧很快讓他忽略了其他事。
「怎麼樣?」阿爾弗雷德摸著亞瑟的臉頰,手指輕輕扯動他的唇角,似乎對它的表現感到驚豔,「我的舌頭變色了嗎?」
「不知道。」亞瑟說,頑皮地伸出舌尖,頂了頂阿爾弗雷德的手指,「讓我再看一次?」
阿爾弗雷德再次低下頭,但他的嘴唇才剛擦過亞瑟的鼻尖,就聽見亞瑟吃痛地喊了一聲,身體也往後縮了回去。他睜開眼睛,看見亞瑟捏著他的手指,皮膚上環狀的小傷口裡滲出幾點血珠,而法蘭西斯一個躍身跳下了櫃台。
「不要緊,」亞瑟甩了甩手,對看起來很擔心的阿爾弗雷德說,「他只是在生我的氣。我猜他覺得要不是我在他的晚餐裡偷加料的話,你應該會愛上他,而不是我。」
「這是什麼意思?」阿爾弗雷德問,覺得自己再度回到兩個多禮拜前,第一次來到這裡的那種愚笨狀態。
「以示公平,我想我也得向你坦白至少三件事實。」亞瑟伸出他的手指,沒有被法蘭西斯咬的那幾隻,「第一,過去這兩個禮拜,我天天都占卜你會不會來見我。如果結果是不會,我就施法讓你夢見我。」
「什麼?」阿爾弗雷德不敢置信的說,「包括那些…那些情節嗎?」
「第二,」亞瑟打斷他,並扳開他的第二隻手指,「你借住的公寓並不是我家,而是法蘭西斯安置委託人的『家』。我都睡在店裡,和我的獨角獸睡在一起,就在後面的小房間裡。」
「什麼?」阿爾弗雷德開始感受到自己並不想知道第三件事實,但等他想到要蓋住亞瑟的嘴的時候,亞瑟已經開始說話了。
「第三,」亞瑟的語氣稍微輕鬆了一點,讓阿爾弗雷德產生一種事情不會變得更糟的錯覺,「你知道第一印象其實常常很準嗎?尤其是最不可能成真的那種?」
亞瑟沒有再說下去,他看著他的貓,阿爾弗雷德也轉過頭和他一起看著。法蘭西斯現在一臉不高興的坐在門縫前,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弄著地毯。
「法蘭西斯,快跟我男友打個招呼。」亞瑟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小瓶玻璃罐,裡頭的內容物發出像是夜光魚的詭異光芒,「你想喝這個吧?」
亞瑟鼓勵阿爾弗雷德靠近那隻貓,而法蘭西斯也向他走了過來。他在阿爾弗雷德正前方再度坐下,然後舉起一隻爪子,在自己嘴上吻了一下,向阿爾弗雷德拋出一個飛吻。阿爾弗雷德立刻完整地想起那種想要奪門而出的感覺,但他那時候沒有,他逼迫自己再留一會兒,就一會兒,從來不知道在巫師的計量中,一會兒可能等同於一輩子。